第90章

他最终转头看向子娆,子娆凤眸轻扬,与他半空相交,自那轻漫的笑容之后,看到一丝精湛的锋芒,那是唯有强者方有的霸气与信心。

“不错,不为强者,便取灭亡。”

她淡淡一笑,轻声浅道。

唯有王者才能真正知道王者,最理解男人的永远是男人。

若非这一趟楚穆之行,她或许也不会真正明白,为何子昊倾注如此心力,甚至不惜以战争为代价,也要以一族号令天下,扶立大国强权,拱卫帝都。

祥和与宁静往往以杀戮铺就,眼前桀骜的男子,一语中的。

而此时的九公主,亦非是九重深宫温婉的绝色,指端鲜血,袖底荣华,这乱世烽烟终将有她的身影,与他一起,共赴这天下之战,共看这如画江山。

夜玄殇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凝视子娆,稍后抬眼一笑,转向兰音问道:“你不怕吗?”

兰音垂首,微咬红唇,片刻抬头轻声道:“我不知道天下究竟会怎样,但我相信三公子不会错。”

夜玄殇含笑倾身,不再多言,向车窗靠去,道:“玄女祠到了。”

子娆将手中瓷瓶一收,看了兰音一眼,“虞峥的禁卫出了外城便已回头,只余这些内侍宫女碍手碍脚。”

兰音道:“我会将他们尽数带入祠中,亦会将尚御监的内侍遣开,车外不会有人。”

夜玄殇点头,在她耳边轻语数句。鸾车缓缓停下,兰音道:“我会自己注意,三公子与公主千万小心。”说罢起身向车外走去。

第115章 第八章

夜玄殇与子娆离开玄女祠,绕往城东郊外一座宅院。这宅子占地颇广,重门深户,表面看来似是城中富商置办的别院,实际却是跃马帮在穆国一处暗舵,如今众人皆在此处落脚。

两人刚刚进门,彦翎已从里面一个闪身蹿了出来,抬手便往夜玄殇肩头拍落,“喂,你小子一夜未回,哪里去了?”

近旁玄影轻飘,一道袖风忽然拂面而来,迫得彦翎“哎呦”一声,一连两个空翻向后跃开,只见子娆斜睨凤眸,似笑非笑打量过来。彦翎素来有些怕她,后退两步,勉强笑道:“美……呃……公主,你别这么看我,你一看我,我就心里打鼓。”

“哦?”子娆眼梢淡挑,奇道,“未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不过看你一眼,你怕什么?”

彦翎道:“这个……我不是怕,是公主实在太美,人云色是刮骨钢刀,公主看我一眼,我便要少活十年。倘若来了公主这么美的鬼敲门,我连魂都要没了……”

他话未说完,子娆已是失笑,轻声啐道:“色中饿鬼!”

彦翎立时做了个色与魂授的表情,夜玄殇亦是薄唇微扬,边走边问,“大家人呢?”

彦翎道:“殷帮主和二公子刚回来不久,都在内堂。美人堂主听说王宫失火,不放心你,和聂七他们率人前去接应了,怎么你们没遇上吗?”

夜玄殇脚步微顿,“传信叫他们回来,莫要惊动太子方面的人。”

彦翎眼见他玄衣飞扬,龙行虎步,言语之中自有一股别于常日的凌然气度,于不觉间亦是迫人,不由低声嘟哝,“这小子真不得了,越来越有派头了。”接着似是想到什么,追去问道,“喂,喂,是否你昨晚将太子御的王宫闹了个翻?这等好事竟不叫上我,太不够意思了!喂,你没又受伤吧,我发现你但凡不跟我在一起,就非挂彩不可,可见我金媒彦翎多么重要…”

他正自说着,身边幽香倏至,子娆靠近了过来,淡声笑道,“小色鬼,再继续罗嗦,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头?”

彦翎吓了一跳,乖乖闭嘴向旁闪去。

子娆不禁莞尔浅笑,随即扬袖与夜玄殇左手相握,行走之间真力透出,便将他经脉间三道禁制解开。夜玄殇身上血蛊之毒表面看来并无异样,未免众人担心,亦怕动摇士气,就连彦翎他也不曾透露实情。但彦翎既号称“金媒”,一双眼睛何其精灵,又与他十分相熟,已是隐隐察觉有些不妥,却乍见他二人如此亲密,不由暗道一句“乖乖不得了”,瞪大眼睛,连话都忘记了说,一瞬闪过的念头便暂时丢去了天外。

三人入了内堂,见殷夕语等人皆在,夜玄涧坐在当中软席之上,闭目盘膝,额上微见薄汗,离司正以金针入穴之法助他行功,身后立着几名天宗弟子,人人面带忧色,但看见夜玄殇,不约而同目露惊喜。

殷夕语点头示意,亦做了个暂莫打扰的手势。离司却是目不斜视,似乎根本未见两人进来,取出最后四支金针刺入夜玄涧背后大杼、曲垣两大要穴,针尾直没肌肤。

夜玄涧身子微微一震,张口喷出一口淤血。

血色乌紫近墨,令得众人皆自心惊,离司眼中却现出轻松的神色,柔声道:“我现在要替公子取针,疼痛会比方才更甚,请公子稍微忍耐。”说罢凝指扬手,施出特殊的手法借力取穴,随着她如兰花般盛放的指影,每隔寸许便有一支金针自夜玄涧背心跳出,皆成邪异的蓝紫之色,看去十分骇人。直到最后一支金针入手,离司方松了口气,笑道,“可以了。”

夜玄涧再多行功片刻,睁开眼睛,露出个温文尔雅的微笑,道:“多谢姑娘。”

夜玄殇上前沉声问道:“二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夜玄涧微微蹙眉,近旁两名弟子抢先答道:“二师兄,师尊不知为何,竟暗中布下毒阵对付大师兄,更是命宗门围剿风雨雷电四部弟子。昨晚事起突然,大家谁也没有防备,若非大师兄死命相护,恐怕师兄弟们都难生离总舵,但幻电、应雷他们却……”几人脸上皆是愤愤,悲伤之情溢于言表。

天宗风、雨、雷、电四部乃是由王室亲自挑选的精锐弟子组成,向来受夜玄涧直接统率,亦与夜玄殇最是亲近。此次渠弥国师突然发难,四部首当其冲,受创最甚,五百弟子损失近半,余人在千云枪拼死掩护和跃马帮的及时接应之下方撤出苍云峰。

若论平常,纵使独面千军万马,以千云枪之强横,夜玄涧想要破阵突围绝非难事,即便是渠弥国师亦未必能将他拦下。渠弥国师显然是深悉此点,蓄谋设计,故意令四部弟子陷入死地,使得夜玄涧无法单身独退,变成有死无生苦战的局面。

夜玄殇目中骤然闪过冷冽的异芒,夜玄涧叹了口气,深深望进他眼中,问道:“是否太子已与你彻底决裂,师尊亦站在他那一边?”

夜玄殇面无表情地起身,“那日离开苍云峰,师尊曾亲自出手想要取我性命,他一直暗中利用天宗替太子谋划,这一步决裂无非早晚而已。”随后苦笑道,“我该早些联系二哥,不想终究还是连累了大家,现在我只担心他们不会放过父王。”

夜玄涧向侧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此次若非殷帮主及时相助,四部弟子怕都难以幸免,只因我确实未曾提防师尊。你见过父王了吗?”

夜玄殇将昨晚情形道出,夜玄涧乍闻老穆王重病的实情,心中震惊非比寻常。离司收了金针道:“方才我替二公子行针,发现渠弥国师是以数种不同的药物混毒,这些药物平常接触皆无大碍,可一旦用某种特定的东西引发,便会产生剧烈的毒性,是以二公子才难以防备。这种用毒的手法十分奇特,似是与巫族有着几分相似,听三公子所言,莫非穆王所中之毒,亦是渠弥国师所为?”

夜玄涧思索片刻,缓缓道:“数年前父王第一次发病,确实曾请师尊入宫诊治,不想竟引出这等祸端。”

突然,一直在旁不曾说话的子娆开口道:“穆王服用的药毒,绝非渠弥所为。”她的语气极淡,却亦极是笃定,大家都转头向她看来。

离司道:“公主既作此推断,可是亲眼见过那药毒了?”

子娆手腕一翻,将袖中收着的碧玉瓷瓶递给她道:“你自己一看,便知究竟。”

离司接过瓷瓶,将两枚药丸倒在手心,细细分辨,忽然间俏目生变,难抑惊异之色,颤声道:“这怎么会?这药毒的配法竟和重华宫……”

子娆眼风微扫,离司顿时咬唇不语,心下却是惊涛翻涌,再难平复。这药毒的配制方法,竟与十几年来东帝服用的药毒如出一辙,只是分量添减变化,略有不同。她可想见九公主见到这药丸时的心情,必也是惊喜交杂,惊在竟然有人如此高明,能制出这样的毒药,更是通过太子御用到了穆王身上;喜却在制毒之人必能解毒,那么这药便不再是无解无救之毒。

子娆转身道:“这用毒的手法我太过了解,毫无疑问来自巫族,渠弥国师虽对巫族了解一二,但绝不可能达到如此地步。纵观这世上,能制出这种毒药的人绝不会超过三个,而这三人,却都应该已是死人。”

殷夕语等人面面相觑,都觉此事费解。离司更是蹙眉摇头,“公主,莫说渠弥国师,就连夫人当年也对这药毒无计可施,只有那个人……但是,他已经死了,被活葬在王陵之中,怎么可能会出现在穆国王宫。”

“不错,他早就该死。”子娆眸光轻侧,看向夜玄殇,徐声道,“你始终不肯告诉我究竟是谁为我解开了四域噬心蛊,此人定然与巫族有着极深的渊源。我知道你不说,必是先前答应替他保密,我亦不会逼你毁诺,但从今日起,我会调动冥衣楼所有人手,哪怕翻遍穆国,也必要查出他的身份,将这药毒之事问个究竟。”

事涉帝都秘辛,倘若换了他人,子娆恐怕早已动手逼问,但她却太过了解夜玄殇,知他虽表面看来万事随意,但若当真有所决定,便是无法勉强,此时也只有耐下性子,从长计议。

夜玄涧沉吟道:“三弟,此事涉及父王安危,看来亦与王族关系匪浅,只怕当真要请出此人,方才能将所有疑问解开。”

夜玄殇凝视子娆色若仙魅的容颜,想起妙华夫人面纱之下摄魂的眉目,岄息神秘的行踪,心知这其中必有无数隐秘不为人知,却与巫族、帝都甚至穆国皆尽相关。

妙华夫人出手救治子娆,事后掩饰踪迹,显然是忌惮渠弥国师,由此恩怨推断,她必与岄息一样,同巫族有所瓜葛。而多年之前,妙华夫人私下促成自己入楚,却又在太子御当政之时安然保身,闲居瑶池野观,不受分毫影响。关于紫晶石的密约,唯有她与穆王二人知情,太子御又是从何得知,并误认为他同穆王做下了王位的交易?子娆既断言渠弥无法调制出令穆王重病的药毒,那么这些年是谁在幕后操纵,令得穆国祸起萧墙,一步步走至今日的形势?最关键的是,岄息与妙华夫人都对子娆极其关注,这一切又究竟与她有着怎样的牵连?

一个个迷团,隐藏在那重重的面纱之下,那双冷媚的眼睛似乎正不动声色地审视着每一个人,犹如注目棋盘上一颗颗棋子,利用着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交易、承诺甚至感情。

夜玄殇眸心深处闪过一丝无声的精芒,随后眉峰略挑,对子娆笑道,“既然在穆国,你要查的事,便着落在我身上,莫要轻易暴露冥衣楼,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否则只怕适得其反。”

离司在旁听着,心中虽也极想找到那配药之人,但亦觉得夜玄殇言之有理,只是恐怕以九公主肆意的性子,难以善罢甘休,转头看去。却见子娆微微垂眸,既而抬头迎上夜玄殇深湛的目光,过了片刻,轻轻一笑,道了一字,“好。”

无需更多言语,亦不必再做解释,那一瞬间双目的对视,令在场众人都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感受到两人之间宝贵的信任。离司不由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彦翎却看着夜玄殇含笑的眼神,摸了摸鼻子,暗自嘀咕:“嘿!这小子,难道天生就叫女人觉得可靠吗?”

他自这里腹诽好友,夜玄殇却微一扬手,已返身坐下,“如今我们既已与太子御翻脸,接下来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太子御手中控制着邯璋内外三十余万兵力,乃是穆国军中精锐,非可小觑,但幸好其中关键势力已被我们渗透,更何况敌明我暗,彦翎手中也掌握了十分精准的情报,实际对我们颇为有利。”

他语气中自有种令人折服的气度,众人皆落坐案旁,讨论下一步该当如何行事。

夜玄涧道:“如今最令人担心的是父王的情况,另外部分跃马帮部属和四部弟子陷落在苍云峰总舵,需得设法营救。”

大弟子易风蹙眉道:“师尊留他们不杀,将人囚在总舵,就是吃准二师兄必然不会坐视不理,总舵水牢机关重重,我们务必小心才是。”

殷夕语亦道:“三公子应该比我们更加清楚,苍云峰上遍布守卫,一众弟子皆非庸手,再加上渠弥国师本人,无论是智取还是硬拼,我们都没有百分之百的胜算。”

夜玄殇薄唇轻挑,“即便他设下天罗地网,我也必要救人,这一点算他这个师父知我甚深。”

子娆此时睨他一眼,淡声道:“交给冥衣楼吧,倘若正面冲突,或者冥衣楼不如天宗和跃马帮人多势众,但若要暗中救人,却绝不会失手。”

夜玄殇略一侧身,靠近她低声道:“喂,打架的事,莫要跟我抢。”

子娆侧眸相望,丹唇轻轻一挑,仿似一抹曼然笑痕,“又没说不让你去。”彦翎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眼中露出浓厚的兴趣,子娆却已转向殷夕语道,“跃马帮在穆国是明面上的势力,太子御若有所行动,必将第一时间针对你们,天宗寻人也会从这边入手,以期获取情报,所以这段时间跃马帮务必小心。”

殷夕语点头道:“我已命人将四部弟子安顿妥当,并传令部属多数转入暗处,只留下公开的商号铺面,但也严加提防。哼,太子御想要动跃马帮,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话中自信的口气尽显这一方帮主的强大实力,经此一番波折,这富可敌国的帮会已完全成为帝都的盟友,如今亦唯有拥立夜三公子继位,方能保证他们在穆国的利益。

此时外面弟子来报,白姝儿与聂七等人返回暗舵,说话之间,几人已来到内堂,见到夜玄殇与子娆平安无事,皆放下心来。墨烆、聂七来到子娆身后,低声禀报几句,子娆轻垂的睫下晶辉一漾,流光如刃微闪。

白姝儿侧身跪至案前,这心机叵测的美女此时换回惯穿的轻丝白衣,乌发媚香,一身风情袅袅,娇声嗔道:“公子真是出人意料,闹得太子御人仰马翻,今日邯璋城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真可谓草木皆兵。我们还担心公子遇险,谁知公子早已安然脱身了。宫中刚刚传出消息,说是公子取走了传国秘玺,可是真的?”

夜玄殇挑唇而笑,悠闲向后靠去,“呵,这么快便得知了消息,莫不成太子御自己在城中大肆宣传,搞得人尽皆知?”

白姝儿目光一亮,喜道:“公子这么说,便是当真取到秘玺了?”

“父王已亲口废去太子之位,并命我肃清门庭。”

随着这漫不经心的话语,室中微微一静。

夜玄殇将归离剑横置膝上,解下墨色圆玉,与剑上系着的玄龙玉玦合二为一,顿时现出一方精巧的古玺。两块玉石上的花纹合成“国祚永存”四个金篆小字,外周饰以盘龙云纹,观其形制,正是穆国传位秘玺无错。

这一尊秘玺,几乎等于穆王之位尘埃落定,太子御已然失去继承之权。莫说他人,就连夜玄涧亦不知玄龙玉玦中藏有如此奥秘,不由叹道:“看来真是天意,这块玉玦本便该属于三弟。”

“这下太子御可要气得吐血了。”白姝儿道,“公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夜玄殇笑问,“姝儿以为呢?”

白姝儿媚声道:“公子早便心中有数,偏要来问奴家,如今太子御身边最令人顾忌的便是连相,若除此人,太子御便成了没牙的老虎,再也威风不起来。”

彦翎凑近笑道:“美人堂主说的没错,可惜昨晚宫中出事,连相命人取消了今天远庭芳的约会,让他逃过一劫,不然公主的厉害手段可够他消受。”

子娆倏地扫了他一眼,彦翎吓了一跳,顿时缩头举手道:“我不是故意要偷听公主的谈话,只是刚刚一不小心……嘿!我金媒彦翎的耳力自然比他们要好上一些,嘿嘿……”

子娆见他嬉皮笑脸的得意模样,不由啼笑皆非。夜玄殇倚案淡道:“正好,昨夜一战未曾尽兴,连相这样的高手并不多得,不妨留他一命砺剑。”

白姝儿妙目飘转,柔声道:“据我所知,连相此人虽老谋深算,但却最是好色,是邯璋城中很多舞姬歌女的入幕之宾,目前最宠爱的便属红颜阁的头牌如情姑娘,想要杀他,最好便是从此下手,我可保证令他死得神鬼不知,何用公子亲自动手,只是姝儿现在用不了大自在无相法……”话音未绝,悄悄觑了子娆一眼。

子娆淡淡抬眸,忽地挑唇一笑,拂袖起身,弹指间清光流闪,数点蝶影在白姝儿身上轻溅飞散,顿时将施在她身上的六脉锁穴法解除。

晨光照帘而入,洒上玄衣迤逦的衣摆,仿若蝶光清影,流曳生香,子娆眼梢微挑,停步对夜玄殇道:“看在你的面子上,之前的事暂且揭过。不过我先将话说在前面,倘若你以后收了这女人为妾,便莫怪我不给颜面。”说着云袖轻扬,带了离司等人转身而去,余下众人或惊或奇,一室神色各异。

这次轮到夜玄殇大摸鼻子,彦翎忍俊不禁,在后“噗”地一声,笑出声来。

白姝儿功力恢复,平息下翻腾的内息,不由暗咬银牙,美眸之中隐隐闪过异样的微芒。

第116章 第九章

帝都,王城内宫。

时已近秋,一场微雨之后,御殿天宫都带了几分清冷的气息,唯有长明宫中的兰台汤池仍是幽香馥郁,奇花绽放,仿似融融春日,温暖怡人。

又至黄昏,两列锦衣宫女挑起数盏紫玉琉璃灯,殿中暖雾氤氲,暗香如缕,且兰方才沐浴完毕,素丝罗衣外一袭轻裘半掩,斜倚凤榻,正由两名垂鬟侍女以碧梳香巾慢慢梳干长发,丝缕琼光透过珠帘宝屏映在女子雪脂般的肌肤之上,一泓墨色流泻婉转,柔水幽兰,清美不可方物。

这兰台与长明宫主殿相距甚近,中以双重飞桥交错相连,往来方便,又因其地暖温宜,乃是东帝秋冬之时长居之地。

九夷女王入宫,东帝命人添置宫奴侍女,侍奉女王暂居兰台,每日虽不停驾留宿,但皆至兰台用膳小憩,亦常在此面见重臣,并且降旨大修重华宫,新建凤仪殿,钦天司亦开始择选吉日,着手筹备帝后大婚的典仪。

天子大婚,四海同庆,帝都内外铺金鎏彩,喜盈天阙,一片祥圣之气。而与此同时,王师六军构筑兵事,厉兵秣马,却隐隐透露出大战将至的紧张。

自王师归朝之后,除了苏陵、靳无余等曾随军灭楚的将领,雍朝众臣多对伐宣之事一意反对,争论不休,更有甚者,六官重卿联名上书,叩请东帝收回成命。

谁知当日,长明宫便连降三道御旨,罢司徒辛颜世袭之职,黜退为民。司空如忌连降数级,罚俸一年,贬至造工司为吏。甚至连太宰伯成商亦遭面斥,被勒令闭门思过,三日不得入朝。

跟着,东帝连续拔擢九夷旧臣,尤其被誉为智囊军师的叔孙亦,入朝不过数日,便受命暂代司空之职,地位仅次三公,一跃而至六卿重臣。古秋同、楼樊则为先锋将军,分领大良造、国尉封衔,且受兵符,负责统调先锋兵马,王城禁军则仍由左右卫将军统领,并诏昔国储君苏陵入宫,随侍帝侧,三日后晋封昔王,兼领司徒之职,入主中枢。

继凤后倒台之后,帝都再次肃清朝野,一时间诤议非议,皆在东帝不动声色的铁腕之下肃然止息,伐宣之战,已成定局。

不日之间,数十艘张有跃马帮徽识的双桅战船由旧楚边城转道扶川,陆续驶入王域,除了粮草军需,更带来大批兵器火药。东帝亦再降恩旨,允许昔日来自七城之地的灾民定居王域,甚至从军入伍,待之与帝都子民一视同仁。

如此一来,王师兵员再增,但即便增兵,加上王域属国,倾其所有兵力亦不过七万左右,而宣国仅是边境驻军便逾十万,遑论横扫北域的赤焰军主力,二十万精兵铁骑虎狼之师,谈之令人色变。

无论是兵力还是战绩,王师皆与赤焰军相去甚远,不怪众臣无人看好此战,亦有朝臣私下将家眷送出帝都,以避来祸,去处最多的便是太宰伯成商的封地昭国。东帝对此虽是了如指掌,却始终未做任何表示,昭公亦默认此举,不加勒令劝阻,归朝之日再次上表,于九华殿上恳求东帝罢兵息战。

且兰此时地位特殊,册后之前奉诏以九夷女王的身份参议朝政,更因东帝每日驻跸兰台处理国事,对朝局知之甚详,且颇具影响,以叔孙亦为代表的九夷旧臣与以苏陵、靳无余为代表的主战派将领皆与她渊源深厚,乃是朝中支持出战宣国最主要的力量。

倾此一国,守此天下。经历了亡国战火,再入这九重深宫,且兰此时真正明白自己的母亲在多年之前面对那个人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做出那个高瞻远瞩的决定。

那是一种绝对的信任,亦是毫无保留的支持。其实从那时起,世上便已不再有九夷一国。

思及此处,她微微阖眸,唇畔逸出一丝轻叹,在这片陌生天地,风口浪尖,心中却出乎意料从未如此安宁,或许亦是因为那个人,他似乎永远不会失却的从容。

外面传来内侍通报之声,身旁宫女纷纷向后退开,敛衣跪倒。且兰转头看去,东帝已到了帘外。

他应是刚才退朝回宫,却已换了件素锦常服,仅以玉冠束发,未着王袍,因着雨后天寒,外面披了玄色银丝狐裘,灯中影下衬着淡淡神色,更添雍容清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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