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连相见机算快,在烟雾罩身的一刻斜飞出去,落向对面屋顶。整个主堂过半没入风吹不散的烟雾当中,宿英手中火雷为数不多,全部用上也仅够支持片刻,这时再见炫金色的火光绽烁闪现,飞烟之中,点点墨蝶形成一个完美的圆阵,忽而同时盛开耀目的火焰,主堂的木质门窗顿时被点燃,火苗不断窜起,其势难遏。

烟火舔食屋舍,随着接连不断的“噼啪”声响,椽梁檐柱很快开始倒塌,连带周围建筑亦逐渐没入火势。火起之时,子娆等全部撤入秘道,同时封闭入口,即便禁军能够扑灭大火,等他们发现秘道,众人早已顺利出城,摆脱追击。

“夜玄御,就凭你区区禁军,也想留住我兄弟二人吗?”

夜玄殇见得火起,知道众人应当安然离开,纵声长笑,与夜玄涧双双拔起,离开陷入火势的主堂,迎面扑向禁卫高手最密集的一处,反守为攻。

归离剑划出令人心悸的寒芒,千云枪席卷风云。

两人再无顾忌,放手对敌,几乎无人堪为一合之将,一时剑光枪影,劲气横空,禁军强大的攻势源源涌来,亦不断有人跌落屋脊,敌我不分的鲜血溅染衣襟,战况愈发惨烈。

外围弓箭手分据高处要点,引弓待发,以防两人突围逃脱。太子御立在阵前,仍旧不曾出手,森寒的目光却紧紧锁定血战中当者披靡的玄衣身影,他与连相、应不负皆在等待最佳的时机,无论夜玄殇二人武功如何高强,在这样无有间断的围攻下也必有筋疲力尽的一刻,待到白虎军赶至,便是他们授首之时。

而夜玄殇亦在等待。

面对四面八方蜂拥杀至的敌人,原本平静的屋舍已在烈火浓烟中化作可怕的战场,衣上鲜血,手中剑锋,从未有任何一次厮杀如今次这般。敌人不断跌飞,横尸遍瓦,血肉飞溅,绝无可能在归离剑与千云枪下留得性命,但却有更多的刀枪以车轮战的方式围攻过来,令人生出杀之不尽的感觉。

“叮!”

兵刃交击,归离剑精芒爆现,迎面攻来的两刀一剑立时震飞,对手溅血殒命,四周敌兵无不丧胆,而夜玄殇身上亦再多两道伤痕,在这样重兵围攻的情况下,受伤在所难免,唯看你与敌人谁更狠些,心慈手软绝活不到最后。

“变阵!”

太子御目现寒光,再次发出号令,禁军剑手闻令略缓攻势,后面却抢上数十名盾斧手,在两列长矛手的配合之下,改变战术,向两人重压而至。

如此战阵,威力非常,战斧利光闪烁,皆有百斤之重,如果正面硬撼,足以震破对手护体真气,伤残肢体,而巨盾却将敌人周身要害严密保护,再加长矛伺机配合,无论远攻近搏,皆是占尽优势。

夜玄涧冷哼一声,挑飞敌刀,闪电前移。碧袖影中,千云枪蓦然急旋,如渊龙出海般携强横无匹的风云之气冲向敌阵中央,在电光火石之间发出“当”的巨响,震过全场厮杀之声。

敌阵当中巨盾应声崩裂,碎片伴血四射,盾后敌人连惨叫声亦未来得及发出,利斧脱手,震毙当场。左右矛手尚未举矛反攻,眼前剑光惊现,再下一刻,已成剑下亡魂。

鲜血溅染长空,夜玄殇旋风般转身,归离剑锋芒激闪,被撕开缺口的敌阵如遭洪水,顿向两边溃散。夜玄涧慑敌立威,提气震喝,“夜玄御,有胆与我对面一决!”

夜玄殇劈飞一名斧手,纵声笑道:“王兄莫要与我争抢,这薄情寡义的家伙是我的!”

太子御眼中杀机遽盛。

忽然之间,铁蹄震地之声传来,白虎军终于赶到,同时亦多宫城守军五千骑兵,率军者正是长骑将军颜菁,重重向密宅包围而来。

太子御等人在白虎军出现的一刻腾身而起,向战场中两人凌空扑下!

两柄劲气激啸的长剑,以及应不负诡异变幻的手掌,皆以夜玄殇为目标,发出最为凌厉的攻击。以此三人的武功,只要夜玄殇被他们任何一人绊住刹那,另外两人必可取其性命,夜玄涧正缠身战局,难施援手,夜玄殇一死,何愁他人顽抗。

太子御凝聚毕生功力的一剑,当先劈来。

夜玄殇眸心深处异芒乍现,脸上散漫的笑容忽然化作冷酷无比的神情,面对联手攻来的两剑一掌,心神骤然提升,进入空明无物的境地,四周如潮喊杀之声仿若消无,包括眼前致命的剑光,但敌人的剑锋掌劲,却似一丝不漏地反映出来,变得缓慢至极,清晰可见。

归离剑出!

“嘭嘭!”

电掣光影之中,归离剑以绝不可能的高速,不分先后地挑中两柄长剑,发出如中败革的两声闷响,劲气漩涡般自三剑剑锋处爆开,太子御、连相同时剧震,夜玄殇则腾空翻身,足尖恰好踢向应不负拍来的一掌。

真气交撞,应不负脸色一白,向后微闪,却正对上脱开敌手、破空射至的千云枪,大骇之下两掌疾拍,险险避过枪锋洞体的厄运,闷哼一声斜飞出去。

夜玄殇硬撼三人,凌空翻出,一口鲜血喷入袖中,落地之时倏然抬眸,在归离剑强势的剑气笼罩下,四周一时竟无敢举刀上前之敌,刹那间时光凝滞,当剑锋再起,对面太子御感觉眼前自己欲杀之而后快的对手仿佛脱胎换骨,其人其剑,有着骇人的威慑直慑心魂,却再无半分破绽可寻。

“多谢太子殿下替我砺剑,他日此剑若名传天下,当不忘殿下之功。”

夜玄殇唇角逸出绝冷的笑容,归离剑突然自手中消失,下一刻,一股凌厉无匹的剑气穿云裂石,横过刀光剑影的战场,直取太子御眉心!

太子御微一愣愕,仿佛魂为之夺。高手相对,一线可定生死,连相大惊失色,狂喝一声:“殿下!”宽刃剑脱手前射,飞身抢出。

“此我兄弟之间旧账,连首座请回吧!”千云枪破空阻断去路,碧衫凌风而起,幻出枪影无数罩向连相。

太子御浑身一震,终于回神。

归离剑被连相掷剑一阻,劲气略减,太子御亦是了得,当此千钧一发之际显示出过人的剑术修为,暴喝一声横剑劈出。

剑气交击,狂飙往四处激散溅射,立时石飞瓦碎,当前禁卫惨叫遭殃。

连相迫不得已出拳前击,难尽全力,当场被夜玄涧强行震退,负上不轻的内伤。太子御口角溢血,往旁错开,夜玄殇现身剑影之中,哈哈大笑,借反震之力凌空疾旋,落下时与夜玄涧会合,投往战圈之外。

“哪里走!”

卫垣等数名高手跃离马背,先大军一步往空中截去。卫垣一声长啸,半空提气,倏然超前众人,一支长矛现出手中破空飚射,务必要在空中将夜玄殇迫回地面,好让正从四面聚拢过来的兵马将其困住。

白虎军中四骑冲出,另有高手当先赶至下方,只要夜玄殇被拦截下来,绝难再次脱身。

太子御、连相、应不负三人亦同时追击,往夜玄殇所在扑去。

夜玄殇如同磁场的中心,成为整个包围网目标所向,目中冷芒带出强大的自信,忽然凌空拔起,归离剑横过近丈空间,后发先至劈向长矛。

矛剑间爆出惊心烈芒,夜玄殇大笑道:“舅父大人当心了!”

卫垣吃亏在下方无法借力,被迫得连人带矛向侧堕下,此时军阵之中忽然射出一点晶莹光芒,似轻电疾闪直取卫垣足心,战圈四面同时漫开诡奇的轻雾,杀伐场面顿见迷蒙。

夜玄殇越过卫垣,与夜玄涧一剑一枪齐齐杀向随后赶至的颜菁。卫垣不愧穆国上品高手之称,冷哼一声震矛下劈,准确无误地截中偷袭而来的袖刃。

“叮”的清鸣声中,白姝儿娇柔身姿现出迷雾,水袖如云拂出,卷上当空反击的长矛,一个旋身借力,便那么轻飘飘地升上半空往夜玄殇二人逸去,姿态袅艳,美妙难言。

她原本外出办事,回来恰逢太子御重兵封锁此地,恐怕夜玄殇二人难以脱身,借助大自在四时法潜踪匿迹混入军阵,在此关键一刻出手相援,更在暗中伏下部属接应。

“三公子这边走!”

围兵之中迷雾更甚,逐渐散发出夺魂的幽香,将太子御等人尽数阻住,应不负深悉烟中混有迷人暗毒,袖中劲风拂出,当先临阵退去。

颜菁迎上二人,同时面对归离剑与千云枪,就算是渠弥国师亲临亦难讨好,何况本便是虚势阻拦的颜菁,与夜玄殇硬拼一招后,借千云枪澎湃而来的真力向后飞去,落地时尚不忘迫出小口鲜血,造成无力追击的假象。

夜玄殇所待,正是这天罗地网看似成形的一刻,因有卫垣与颜菁的暗中配合,突围方才变成可能,反手一剑劈向太子御,凌空笑道:“殿下不必送了!”

白姝儿袖袂若舞,似化轻烟飘向夜玄殇身边,两人迅速靠近夜玄涧双翼,组成锐不可当的三角阵形,向早被千云枪杀得东倒西歪的军阵中冲去。卫垣与颜菁先后受挫,其后无论是白虎军还是禁军高手,面对三人联手攻势,皆是难挡其锋,纷纷向两侧溃散,严密的包围圈终被撕开缺口。

漫天迷雾遮蔽阳光,混合了尚未扑尽的火焰浓烟,将整座密宅乃至道路重重覆盖,为突围提供了绝佳的条件。

卫垣目送三人脱出重围,落至震怒的太子御身边,挥手下令,全军追击。

第119章 第十二章

一夕霜华,长夜过尽。

重华宫若兮台前,一颗玉色棋子轻轻落下,在黑白分明的棋盘中央。雪衣影里素手盈玉,仿佛星辉划过指尖,晶莹澄美的色泽,在棋局深处挑起一抹清澈的流光。

棋盘对面,东帝轻轻抬眸笑了一笑,“意在子先,进退度心,你的棋艺越发高明了。”

眼前棋局黑白搏杀,纵横相映,一者稳扎稳打,动静有致;一者诡奇通透,虚实莫测。以两人之棋力眼光,皆已知终盘将是和局,见他罢手,且兰含笑收拾棋子,广袖如云流泻委地,“自始至终惴惴小心,如临于渊,总算有一次没被你杀得丢盔弃甲,是否手下留情了呢?”

子昊道:“你又不是含夕,输了还会耍赖悔棋,何用我刻意相让。”

且兰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入玉盒,“听说你昨日又赏了含夕三件上古珍奇,当中竟有一支夙帝时仙师莫玉亲制的古箫和一套你亲手抄录的曲谱,你待她也算用心,只是如今外面那些传言当真叫人啼笑皆非。”

子昊低头轻咳,只是一笑而过。

温泉海上缭绕轻浮的薄雾令此高台若隐若现,恍似天境,日前重华宫主殿修葺一新,且兰奉旨迁入新宫,东帝复将温泉海旁无极、长乐两苑赏赐于她,包括这昔日凤后命人采深海美玉精心砌筑,可容千人共舞的若兮台,再次增拨三百宫奴入宫侍奉。

一连数日,东帝每晚都在重华宫就寝,对未来王后之恩宠人所共睹,而对曾为楚国公主的御阳夫人含夕,更称得上百依百顺,诸般惜爱,一时竟惹得外世众说纷纭,只道少原君与宣王,一者与含夕公主青梅竹马,一者曾对其心存觊觎,当众逼婚,东帝自不会容此二人于世,因美亡楚,为色伐宣,天性风流不逊襄帝。

但唯有苏陵、叔孙亦等为数不多的近臣知道,东帝自楚国归来之后身子越发不如从前,眼见天日渐寒,旧疾时常复发,白日倒还支撑得下,但若入夜便非以重药压制不可,渐渐竟至一日不可间停。自曾亲眼见他一次毒性发作,且兰再难放心,随时陪伴左右,子昊亦刻意将她留在身边,借机将自己胸中所学倾囊相授。这一夜,两人又是通宵对弈,直至一夜悄逝,星冷天明。

“小时候我很喜欢看天上的星星,记得母亲曾说过,夜空中每颗星星,都是人间一个灵魂的化身……”且兰见子昊遥望触手可及的星空,起身前行,来到高台之侧,仰首道,“后来师父教我星阵兵法,我带着族人征战逃亡,夜里常常一个人看着星空出神,那时候每颗星星都离我那样近,那样清晰,好像有种神秘的力量,让我感觉并不孤独。”她轻轻低头,微笑叹息,“如今在帝都,你许我随意翻阅琅轩典籍,亦不断解答我观星之术的种种问题,可是我却越发看不懂,眼前这浩瀚星空究竟代表什么,谁人能做出正确的回答?”

她转回身来,仿佛想从他眼中寻找答案。子昊来到她身边,负手抬头,淡淡道:“天地万相,皆入人心,一人心境不同,所看所想自不相同,说来也并不奇怪。其实你天分极高,朕所授观星之术,你早已洞察入微,又有何不明白?”

且兰随口问道:“茫茫星汉,亘古长空,王上心中能够尽知吗?”

子昊一笑道:“朕从来不想。”

且兰略一诧异,轻转明眸,“从来不想?这答案着实叫人意外。”

子昊徐声道:“不管你想什么、做什么,天便是天,地便是地,生长消亡不会因此而有任何改变。你既翻阅琅轩藏书,当知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先贤想要参透造化,最终也只是留下各种疑问,无人能给出合理的答案,天地不仁,本是虚空,何必浪费时间揣摩?”

且兰道:“自从相识以来,无论为敌为友,你似乎始终掌握着一切,无人能逆王意,就连强势如少原君亦败在你的手中,我有时甚至以为,恐怕这天地都是你棋盘上一方棋子,无可抗拒你的力量。”

“朕从不认为可以掌控一切,自以为是是件危险的事情。”

子昊容色清澈深远,如往常一样无波无澜地隐藏着一切情绪,只留下捉摸不透的平静,从这个角度看去,甚至有种漠然的意味勾勒在他如削的侧颜,而使那原本干净温润的眉目浮现冷冽的痕迹。

微风乍起,吹得两人衣袂轻扬,且兰似乎若有所觉,下一刻他转过头来,唇畔微微弯起浅淡的弧度,对她伸出手道:“陪朕走走。”

若兮台半隐于云,整片夜空映入他的眼中,静如沧海,清若冰渊,越发显得幽邃莫测,无有尽头。他的手掌覆上指尖,便这样携她往高台尽处而去。

云阶百丈直通天际,长风吹起发丝随衣急舞,越至高处越发不胜清寒,而他的步伐平稳从容。

但他走得并不慢,一路不做停留,她追随他的身影,将灯火尘嚣遗落万丈。

在他的牵引下,且兰踏上最后一层玉阶,霍然之间,整个天地呈现眼前。

越过帝都宫城,她看到王域大地,山河连绵,他同她并肩立在这高台之巅,与苍茫天地相比却觉如此渺小,一颗心浩若烟海,似可容尽人间万物,却又一无所有。

风过长空,那种难言的感觉充斥心中,一时激荡难平,这一步步走来,十指相握,她忽然知道他所要保护的东西,他可包容一切的眸光,他微笑背后的深心,她突然明了。

“若兮台是重华宫最高之处,朕以前也常一个人在这里看星空。”

随着他淡然的话语,且兰朝他目光所向看去,那是曾经昭陵宫的方向,如今琼楼金台皆做一片清湖迷蒙,无限美景,不见杀伐。

仿佛刹那错觉,他眼中若有柔软的神色浮现,“且兰明白吗?你与朕,一直是同样的人。”

当他转回身时,且兰蓦然迎上他的目光,从未曾相识的一刻,到执手天下的今时,他眼中的江山王朝,她心头的家国族人,她与他何止拥有太多相似的痕迹,却又从来不在同一个世界。长空星隐,天地一人,青衫男子衣袂入画,除却白日君王盛气,只遗独立出尘。他站在眼前,化入心尖,却仿佛随时会消失在永恒不变的微笑之中,不属于任何一人,甚至包括他的子民与王朝。

“朕此一生,不负九夷。”http://www.shunong.com/

那日在军营之中,他只说了一句话,一句话,她别无选择。

若他不是天家帝子,她亦不是他一手扶植的女王,今日琼华天阙,是否会有他与她并立的身影?

执子之手,与子同行,她与他穿行于毁灭重生的世界,他可以是她的希望与依靠,却是否会成为她幸福的归宿?

“朕会给你足够的力量,来保护你所珍视的东西,不需太久时间,也没有人能够阻拦。”

他低下头,眼底深处淡淡星芒,映亮女子晶莹的眸心,只一瞬停留的注视,足以令人相信一切,永不存疑。且兰素首微仰,乌发盈散于他的指尖,如一幅清美华丽的墨锦,“若不明白,且兰怎配做你的王后。但是,子昊……”她闭目轻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第一次伸出手去,靠近他的怀抱,“不要离开我们。在我答应入嫁帝都的时候,便已将属于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你,包括我一直保护着、珍视着的族人。我知道他们会很好,这世上没有什么再能伤害他们,我也没有什么需要担心,只除了你。”

“从一开始我们之间便不会单纯,从我看你的第一眼,你对我说第一句话,从我的剑刺中你身体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数。你说得对,我和你是同样的人,我们都有着自己的目的,可以为之付出任何代价甚至生命,只是,我遇到了你。”

“当你真正认定一个人,那便是一种幸福。子昊,你是我的王上和夫君,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不管因为什么,我都不想像失去母亲那样失去你,我在你身边,我会尽我所能……”

她的声音贴近他的心房,轻柔如许,缱绻如许,终于再不掩饰地将一切挣扎与眷恋道出,不似往日平静模样。子昊怔住片刻,跟着轻轻抬手将她拥住,眼神之中慢慢现出些许复杂的神色,没有人看得清楚,那是怎样的温柔与怜惜,亦没有人说得出来,那是怎样的清醒与坚定。

一直到很多年后,每当且兰想起这一夜咫尺星空,天地之尽,他怀中清冷的力量,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那样清晰,仿佛始终陪伴,从未离开。但直到那时她才明白,他交与她的,是他生命中最为沉重的羁绊,亦是他所给她,最好的归宿。

金舆落至殿前,重华宫冷焰燃尽,在晨曦的微光中透出华丽宏伟的轮廓。

两列素衣医女手提药篮迎面而来,见到王驾向侧避开,衣袂轻沐晨色,敛眉垂首。

且兰无意转眸,突然看见当前两人手捧一对天青色水光薄玉冰纹盏,当中一泓雪色汁液若盈若现,温如美玉,腻似凝脂,盘侧尚备有一双缠枝细刃金刀,十分精致奇特,于是驻足问道:“这是什么?”

其中一名医女低头道:“回禀殿下,这是从子夜韶华的果实中割取的汁液,可以用来入药,镇缓疼痛,每逢战时,司药监都会采摘备用。此花在王域唯有重华宫温泉海交流之处能够生长,奴婢们不敢惊扰殿下,已禀过青冥姑娘知道。”

且兰记起温泉海旁确有其花盛放,花色千般,宛然如盏,观之可谓美不胜收,不想果实尚能入药,遂抬手略略沾了一点汁液,闻去但觉沉香如缕,竟有种说不出来的妙曼滋味悄悄绕上指尖,飘入心头,便那么化作一丝迷幻的梦境,径自盘旋不去。正觉惊讶,子昊忽然问道:“这子夜韶华可是以前南域六族的御花贡品?”

那医女恭敬答道:“是,此花原本生在南域,名为阿芙蓉,当年六族朝贡带入帝都,先帝因其盈夜盛放,花色绝艳,而更名子夜韶华,赐种重华宫,听说《大周经》中亦曾有此花入药的记载,效果甚是奇特。”

子昊点了点头,跟着抬眼向朱廊尽头看去,正见苏陵与叔孙亦两人一并前来。且兰知道二人这么早求见,定有要事,向侧微微挥手,那医女带着众人敛袂退步,依次而去。

自昭公离朝之后,苏陵以昔王身份兼领中枢要职,此时惯穿的水色蓝衫依例换做聚云纹紫锦朝服,风流文雅更添三分贵气,只显得气度卓然,温文沉练,但却丝毫不因权位之重而令人觉有压迫,不改谦谦君子之风。叔孙亦则着朱缘紧袖单袍,配以透雕金簪束冠,外罩缠丝软甲,一身儒将装束,眼底隐约的红丝表明他可能又是一夜未眠,但目光仍旧予人沉着智慧的感觉。

待到近前,苏陵先对且兰颔首施礼,跟着低声禀道:“主上,昨夜接到加急奏报,昭公日前在归国途中病重辞世,灵柩已由统军禁卫护送,还归昭国。”

且兰闻言微惊,“昭公……唉,昭公已年过古稀,一直抱病未愈,没想竟这么快……”

“拟旨以国礼厚葬,着其长子继承封国,荫封余下二子,不必入帝都谢恩。”

子昊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波动,仿佛渊海底处暗流急涌而过,旋即消沉,换作淡淡话语。长夜最后一抹星辰的痕迹隐隐泯灭于天光尽头,日月更迭,交替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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