瑄离手指倏地一紧,突然握住了手中秘录,流墨般漆黑的寒眸微映月光,几若锋痕。
宫外别馆,独对冷月的柔然王子手掌拭处,埋藏多年的绝焰枪长锋一展,冷光忽现。
而那琴声亦在此时一转,于无可高处,清音乍破,几乎不可思议地扶摇直上,仿若奇峰突起,长泉奔流,原本悠扬从容的琴声,竟在那人指端化作千军纵横、战鼓连天的激越与凛冽。
一转一折,凭云凌风上九霄。
如光、花月二使皆是心头一跳,似被这琴音所激,微微色变,宣王姬沧长眉一扬,犀利的目光仿佛穿越千里横野、万重山城,直指那惊云山畔,王域之巅。
丝弦入境,直拔心曲。
世有血鸾剑,便有逐日争锋,世有夺色琴,便有一曲知音,当日赤峰山巅一剑一曲,从此再难忘此一人。
如此男儿心志,如许灿耀风华。
有此一人,纵横天下方不寂寞,铁血杀伐方是快意,只因他与他,从来追逐的便是同一个目标与荣光,至少在此一刻,也有着相同的对手与敌人。
第十九章
竹苑琅轩,风过如海。
白衣纤影在翠色的竹林深处起舞,剑光点点,流转如星,四周风吹林海,却始终没有半片落叶沾染舞者的衣襟,细微的竹叶反而在剑气之下翻飞飘逸,随那飞云流雪般的白衣化作一幅绝色的图画。
九夷族的舞,原本便是冠称天下,且兰的剑法也早已今非昔比,如此一舞一剑,端得是人美势绝,倾人神魂。林下风中,青衣男子轻轻扬袖,长卷之上寥寥数笔,一袭水墨别无它色,便勾勒出雪衣清颜,流云剑势,仿佛眼前女子飞身入画,在那如墨笔端旋舞生姿。
轻微的脚步落至林畔,离司墨烆等人刚刚从穆国赶回,入内求见。
林中两人却都丝毫未受影响,直至雪白的小兽跳上石案,跳上画卷,子昊忽然抬笔在它额头轻轻一点。且兰亦恰好一套剑法舞尽,旋身收势,回眸望来。子昊执笔淡淡一笑,随手行书,一卷画成,便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剑谱。
“这套剑法传自百年前道宗绝式,其宗旨便是一个快字,浮翾剑乃是当今世上最锋利的兵器之一,如此特质正可与之相辅,达到剑式合一的境地。”
他微微抬手,离司趋前接过笔墨,叫声“主人”,子昊侧眸看了四人一眼,眉心轻痕微掠,却也未开口说什么。“是离司回来了。”且兰收剑前行道:“若说剑法,我见过最快的剑,是苏陵的风寻剑。”
子昊一笑道:“你可以比他更快。”说着微微抬手。
浮翾剑入手之时,忽然轻盈一振,正是且兰方才所练习的剑法,然而所有变化在那只削修的手中,也不过是一剑起,一剑落,四周飘摇的竹叶似乎倏然一止,再一瞬,已是纷纷扬扬飞落,几乎每一片,都从中化作修长的两半,便似所有竹叶生出轻灵飘逸的影子,霎时盈满风中林下。
且兰对这几招剑法的领悟原本也已颇为通透,一瞬之间看得清楚,浮翾剑其实在那弹指之间已经生出数十种变化,而他的人,亦是倏进辄退,才能在刹那间将这么多竹叶一斩为二。竹叶原本既柔且轻,若要做到如此地步,其中力道之巧,角度之精,速度之迅,莫不令人叹为观止,但只因那变化太快,步法太妙,乍一看去,才像他站在原地随手一剑,化这千竹为海,纷染清风。
这一剑之后的变化,看在心中,蓦然一悟,但真要做到像他这般举重若轻片痕不留,恐怕还需更多的时日,更多的练习。且兰却也不急,柔声微笑,“九公主忽然将离司他们遣了回来,穆国是否出了什么事,你不问一问吗?”
“今日暂且到此。”
子昊侧首,不必他问,离司已自怀中取出一笺密函呈上,他信手一展,抬眼看去。
素笺如雪,唯见数字。
平安。平安?
乌黑的墨迹,柔软的笔锋。一心牵念,一笺思恋,尽入这千丝清墨,婉转成双,熟悉的气息轻轻漫过指端,浸上心尖,不经意间,便化作了淡淡浅笑,幽幽发香。
见字如见人。
简单笔墨仿若石子掷入平湖,凝神刹那,子昊眉目深处仿佛有些异样的痕迹似水流波,转瞬即逝。离司看着主人清浅的神情,不知为何,便突然想起了临行前月下湖畔,执笔轻书的九公主。
商容意外之亡,公主担心帝都有变,命他们连夜赶回。临风案侧,亲裁素笺,这一封信她却写了整整两个时辰。或许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但一切皆不知从何问起,又或许她根本什么都不想问,任何事情,都比不上一人平安,一身无恙。
千言万语,不如一字,相思相念,无非如是。
然而看过密函,子昊却只抬手抚了抚跳入怀中的雪战,淡然相问,“穆国诸事已定了吗?”
“我们回来之前,穆国禁军以及天宗已全部倒戈,除非太子御能够迅速调动城外重兵,否则三公子有七成把握可以控制邯璋……”离司等人对婠夫人之事自是一无所知,只将太子御那边情形一一禀报,不料话说一半,子昊怀中的雪战忽然双耳一竖,露出倾听的神情,跟着所有人,便在同一时间,听到了一阵震彻王城的吼声。
王师先机营中,叔孙亦正与苏陵商议斛律遥衣刚从漠北带回的情报,对着巨大的沙盘调兵布阵,忽然间听得外面一阵巨大的响声。似是万象齐吼,百兽长鸣,霎时整个军营人人心惊,以苏陵二人非常的定力,亦被这巨响所惊,一愣后双双掠出室外。营地各处,靳无余、古秋同等将领亦纷纷现身,众人目光所及,漫天沙尘,滚滚而来,身经百战的猛将们无不被眼前情景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同时看到,王师大营之前,不知从何处冒出成群结队的走兽,一眼望去,一只只雪狮玄虎,一头头巨象金狼,一路扬尘,徐徐前行,更有赤蟒如龙,穿游其中,巨鸟展翼,盘旋其上。青天朗日之下,王城帝都之间,这些平日里人所罕见的异兽,仿佛在什么神秘力量的驱使下,纷纷从四面八方向营地这边聚来,数量之多,规模之大,不由人不瞠目结舌。
以惊云山为中心的王域领地原本便是九域间最为富丽神奇之处,平常异兽出没,珍禽翔空也并非什么稀奇之事,尤其深入惊云山脉之中,运气好的话,就连云生兽这样的灵兽也可能一见,像先前樵枯道长豢养的金猊,或是魍魉谷中守卫魑泽的戾鹤,这些在他国虽是难得,但在王域也只能算是寻常而已。只是但凡灵兽,无不深居山林独来独往,鲜见呼朋引伴,聚众成群,更少主动与人接触,何况此处军营重地,一片兵戈肃然,杀气极重,倘若出现一两只走兽倒也平常,像如此结队而来,前赴后继,实是罕见至极。
营前士兵虽都是胆识过人的勇猛之士,纵然面对敌兵万众亦是面不改色,但眼前突然出现这样一群异兽,却令人人愣愕万分,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群兽临近营前,守卫士兵方才回过神来,阵前一声令下,两排利箭越过防御工事破空而去,直趋兽群之前,无数长矛巨盾亦不需命令,迅速拉开一道坚利的防线。
群兽被利箭隔空威慑,前进之势略缓,当先三只金睛雪狮,两只白额玄虎,忽地便仰首长啸,啸声连绵,百兽应和,端的是飞尘滚滚,惊心动魄。叔孙亦与苏陵对视一眼,不由皱了眉头,任他心智高绝,对这突如其来的群兽亦有些摸不着头脑,方要下令调军戒备,却见营后行城之上不知何时站了数人,当中轻衣白裘之人正是东帝,其旁则是王后且兰以及离司、墨烆,就连宿英也已从穆国归来,随侍在侧。
既然东帝不曾发话,叔孙亦也暂且按下军令,只同苏陵一起掠上行城,躬身参见。
群兽忽然作啸,一时不绝于耳,半空几只形如青鸾的巨鸟同时振翼长鸣,更添声势。
“这是怎么回事,哪来这么多珍奇异兽,尽数凑到了军营这里?”且兰微微蹙眉,询问苏陵,突然间目光一凝,顺着子昊抬眼的方向,看往正在高空飞旋的一只白鸟。
如此兽行鸟翔,众人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只觉诧异心惊,子昊怀中的雪战却是十分不满,一改趴在主中手底懒洋洋的模样,忽地起身,一双金瞳神光绽现,面对下方兽群便是振威一吼。
雪战身为云生兽,形体虽不及那些雪狮玄虎数分之一,但却天赋异禀,乃是惊云山中万兽之王,如此振声发威,不说惊云裂石,亦是地动山摇,顿时压过了所有嘶吼之声。
前方兽群蓦地一震,除了几头体形较大的白象尚自镇定外,数百异兽无不噤声,胆小者如金狼灵猿,甚至早已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不敢再前行半步。半空中飞行的巨鸟更是惊骇莫名,无不纷纷振翼高飞,调转去路,唯恐避之不及一般向后飞去。
“哎呀!”其中一只雪翼怪鸟上,一个红衣少女险些被摔下鸟背来,急忙拍着鸟背安抚道,“别怕别怕,乖乖听话,我再给你吹曲子听!”
众人远远只见那羽若白雪,却偏偏生了两头两尾的巨大怪鸟双翼一展,一阵悠扬的箫声突然响起,遍地异兽闻之抬头,虽在雪战余威之下,不敢再齐声长吼,但原本混乱的队伍渐归整齐,免去了四散逃窜的局面。而当空飞翔的各色异鸟,也自羽翼飞张,盘旋起伏,在箫音的引导之下,形成蔚为壮丽的奇观。
箫音时快时慢,婉转轻扬,满天飞鸟相随,满地虎豹俯首,似乎所有异兽都受了箫音的引领,变得十分顺从,渐渐地,那些匍匐在地上的金狼和灵猿们也重新站了起来,对云生兽的畏惧显然消减不少。雪战居高临下俯视群兽,岂容这般当面挑衅,刚想从子昊手底跳出,再发神威,突然一只清冷修长的手,指风微微一弹,威风无比的小兽呜咽一声,可怜兮兮缩到了白裘之下,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反抗。
子昊淡淡扫了雪战一眼,且兰他们却是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被一只云生兽这么近距离在耳边狂吼一通,哪怕是有九幽玄通护体,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得消。大家此时也都注意到了怪鸟之上若隐若现的红色身影,知道有人正以箫声操纵群兽,而普天之下,能将驯物灵术这般施展这般胡闹的,除了樵枯道长的宝贝徒儿含夕公主,还有何人。
这时候,那缭绕盈空的箫声微微一转,群鸟忽而飞向行城这边,巨翼相连,似将天日遥遥托起,而那抹红色身影,轻轻迎风一跃,便自最大的那只双首雪翼的鸟背之上飘下,箫声一转一折,落至下方巨鸟背上。
只见阳光如金,风吹鸟鸣,如雪的白翼之间,一抹红衣,一缕霞带,一路踏飞鸟,逐青云,奏玉箫,几如仙子临风,降落凡尘。军营之中数万将士,无不看得目瞪口呆,行城之上众人虽知是含夕玩闹,却也不觉心驰神怡。
含夕所习的摄物夺虚术,原本便是世间一门奇门绝学,樵枯道长既是个中高手,教出来的徒弟自然不会太差。同门之中,若论武功计谋,含夕自是不及皇非,若论星相阵法,含夕亦难与且兰相比,但是随手召唤灵兽,悄悄摄人心魂,她却是得心应手,出神入化,只不过世人眼中的神奇灵术,到了她手里,多数只被用做了寻趣玩闹而已。
含夕随子昊来到帝都之后,因楚国亡国伤心了几天,但毕竟少年心性,不记忧愁,很快便恢复了往日调皮好奇。子昊既曾承诺仲晏子与樵枯道长,对她和且兰始终温和宽容,照拂有加,更在相处之时刻意将自身所学亲手相授,如此纵然有朝一日她们不在他的羽翼之下,亦会有足够的能力自保,甚至,能够一人一身,支撑一国一族。
且兰身份毕竟不同,子昊传授她的除了武功剑法外,多是指点治国为政之道,更多兵法星相,甚至不乏谋略手段,掌控人心之术。含夕生性顽皮,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亦没有且兰那般耐心和毅力,往往跑来听上一会便觉无聊,待到且兰读书练剑时,她缠着子昊下一下棋,听一听箫,用不了多久便跑得无影无踪,去寻王城中好玩的去处、有趣的灵兽。子昊亦对她不加约束,只是派了影奴暗中保护,以防意外。
一段时日下来,含夕跟子昊下棋,自然而然学了三分兵法,听惯子昊奏箫,一心一意模仿,倒也惟妙惟肖。子昊知她心性不定,那些高明的剑法、深奥的内功练起来事倍功半,勉强不得,便将一段九幽玄通中源自上古的摄魂之术细细传给了她。当日楚国秘营,歧师曾在此术之下魂飞魄散,吐尽事实后化作血尸一具,含夕虽无子昊那般武功修为,威力不至于如此恐怖,但她所习的武功心法本就与此相通,修炼起来分外轻松,很快便略有小成。子昊索性再从旁相助,耗费自身真气替她打通了数条经脉,提升内力,此时此刻,含夕的摄物夺虚术较之樵枯道长亦不遑多让。当日在魍魉谷,她便曾以一人之力驱使烛九阴游湖作战,现在借助箫声聚群兽,唤异鸟,踏空而来,也不过游戏一般。
群鸟高飞低翔,一路错落有致,直达望台之前,含夕自最后一只灵鸟身上一跃而下,随着悠悠箫韵飘然落在石台之端,朱衣飞扬,笑靥如花,其人其音,美得叫人眼前一亮。
“子昊哥哥,你看我唤来的灵兽好玩吗?这几只雪翼大鸟,我费了好大劲才让它们驯服呢!”
随着银铃一般的笑声,含夕飘至近前,连连发问。身后千百灵兽失了箫音的催动,也皆停在原地,和弯弓执箭的士兵们形成对峙之势,不再前进。子昊笑了一笑,摇了摇头,“一时不见你,便闹出这么大动静,朕若不过来,你怕不是弄这些狮狼虎豹将整个帝都都闹翻了去。”
含夕嘻嘻笑道:“我本来只是追一头雪狮好玩,后来随便吹了吹你送我的玉箫,谁知跑出这么多灵兽,王域果然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呢,真真比楚国有趣多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逗弄怀里一只眸若琉璃的漂亮小兽,正是子昊前些时日送她的云生兽,现在已经认了主人,很是乖巧地伏在她怀里。雪战从子昊袖底钻了出来,和那小兽好奇地对望了片刻,突然便跳上含夕手臂,那小兽被吓了一跳,纵身跃出,两只云生兽一前一后便在城头追逐起来,全无半点万兽之王的风范。
含夕看得有趣,不由拍手欢笑,叔孙亦却苦笑着作了个揖道:“公主可有法子让营外这些异兽先散了去?免得将士们个个如临大敌。”
含夕转头道:“那是自然,让它们散去容易得很,不过叔孙将军……”她忽然俏眸一弯,笑盈盈凑前问道,“若是我真让异兽攻击大营,你的这些将士能不能抵挡得住呢?”
点点狡黠笑意,令叔孙亦一愣复又一震,倘若这成群的异兽当真袭营,王师守军虽不至于被轻易攻破防御,但若是突然遭遇这般攻击,有心人刻意引导,又或群兽数量过多,就算是烈风骑那样强悍的军队也要在猝不及防之下损兵折将,吃上不小的亏。
“以兽为师……”叔孙亦低声道了一句,目光微动,抬眼之间看向正注视着群兽的东帝。含夕却已拉了子昊的手,笑道:“子昊哥哥,你说怎样,我的主意好吗?我知道你要与姬沧开战,我让这些异兽做前锋,将赤焰军打个抱头鼠窜好不好!”
一旁诸人你眼望我眼,皆觉得有些惊异,但这主意又似乎并非全然不可行,若有一支凶猛的异兽军队,战时冲杀在前,威慑敌军,单在声势上便可令对手胆寒,对敌军的杀伤力亦不可低估。子昊却是微微一笑,低低轻咳,“走兽非人,想要训练成军非是易事,且对驯物之术要求极高,哪里便这么简单了?驱兽作战自古虽有先例,但也都是小规模的利用,只因兽群过多过杂,倘若一个不慎失去控制,在战中冲撞己军,反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大乱。”
含夕自不服气,抬手指着营前道:“你看,眼前这些异兽如此凶猛,倘若攻击大营,谁又能抵挡得下,谁又能击退它们?”
“御之以声,束其神魄,若遇上精通音律而修为足够的高手,反客为主并非难事,比如,皇非。”子昊眉目淡淡,信手接过她的玉箫。
微风拂衣,天光倾洒,只见他单手执箫,随意吹奏,一缕箫音便自那清淡薄唇,温润暖玉间徐徐流淌,轻轻逸出。分明是极简单的箫声,曲调亦极柔和,但却偏偏,刹那之间,在极致的清澈与优雅中生出极其肃杀的冷凛之气。
仿若沧海横波,风卷云涌,仿似万年虚空,黑暗空无。
下方摇头摆尾的群兽,突然全部安静了下来,接着无论是翱翔空中的异鸟,还是威风凛凛的狮虎,无不收敛了威势低头俯首,慢慢地,有条不紊地向来路退去。也不过就是片刻,无数异兽尘羽不惊,退潮一般渐渐远去,而营前所有的士兵在惊讶的同时,亦都从心灵最深处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威慑,仿佛君临天下王者的目光,就那样不动声色透心入微,令得一切臣服,无从抗拒。
这样极具侵略的探知力,极其无情的压迫力,却来自如此清逸的箫声,如此出尘的一曲,天光下平静的神容,温润冷冽,莫测如斯。
子昊修习的九幽玄通,原本便与巫族奇术同源同宗,若是有意为之,摄魂夺心轻而易举,更何况他此时的修为,早已出神入化,突破玄通心法最高一层,直达生死之境,含夕的摄物夺虚术虽然神奇,但和九幽玄通相比不过小巫见大巫,召唤群兽这样的小事,对于他人或者不易,但于子昊也不过举手可为。
下一刻,所有的将士守军,都放下了武器,不约而同,向着行城方向叩首跪下。
且兰等人皆是侧身让开,不敢僭越受此千军一拜的重礼,虽然子昊没有刻意施压,但他们每个人的心中,亦与这三军将士一样,都涌起威严肃穆之感。
箫声止,风云清。
所有人中,唯有含夕仍旧靠在子昊身边,软了话语,幽幽轻道:“子昊哥哥,姬沧毁了楚国,害死了我的亲人,你就让我一起参战好吗?我要亲手替楚国报仇,替王兄和皇非报仇。”
子昊将玉箫交还给她,淡道:“战场厮杀并不适合你,你一日在朕身边,便处于朕的保护之下,无需手染杀戮。”
幽静的目光深澈如许,似星似海似若怜惜,又似一片阒暗之夜,含夕身处其中,不由也收敛了顽皮的性子,接过他递来的玉箫,不再出言坚持。
她难得这般温顺乖巧,且兰却与叔孙亦相视一眼,两人目中都掠过担忧的神色。
东帝起驾回宫时,含夕一直缠在子昊身边说这说那,且兰便略缓脚步与苏陵二人同行,叔孙亦低声建议道:“殿下,不妨考虑调昔湄昔越至御阳宫随侍含夕公主,时刻贴身伺候,以免有些闲言传到公主耳中,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王上想必也不会反对这样做。”
且兰点了点头,却又轻叹道:“只怕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就算王上也不好处置。”
苏陵在旁目送那跟随东帝离开的红衣身影,温文眉宇之间亦有着三分无奈,世上没有绝对正确的战争,亦没有绝对错误的仇恨,每个人的命运都从开始便已决定,当这天下陷入乱局的一刻,身上流淌着楚国王室血脉的含夕,便也注定了要承受这份乱世的宿命,承担楚国争雄九域惨重的代价。
叔孙亦取出一封密报,说道:“遥衣刚刚带回勃言王子的密报,殿下找个方便时间转交王上,含夕公主在侧,臣等就不入宫面呈王上了。”
且兰听他话中有意,接过来看了一眼,神情微微震动,“皇非。”
叔孙亦迎上她的目光,“不错,少原君日前在宣国连斩赤焰军八员大将,慑众立威,姬沧却只喜不怒,日日与他同进共出,有求必应,只差未将军权一手相交。”
如今的赤焰军中,几乎无一人敢再言少原君为敌,皇非每日与将士相处,上至最桀骜的大将,下至最普通的战士,无不对他敬畏有加,较之姬沧亦不遑多让。而皇非亦将昔日烈风骑最凌厉的战术,最有效的训练方法倾囊相授,甚至亲自指点每一名将士,令得原本便所向披靡的赤焰军兼容二家之所长,战力越发提升得恐怖。
“姬沧好胆量,好大的赌注。”且兰不由动容,这一消息若让含夕知道,也不知是喜是忧。当初接天台一战,所有人皆以为少原君阵亡,烈风骑因此惨失主帅,溃不成军,终被宣国与王师联手所灭,但唯有叔孙亦、苏陵、且兰等几个核心人物却都清楚,所谓皇非身亡的消息传播虽广,但当时并未见到尸身,亦无人目睹实情,只不过因是东帝亲自动手,由不得人对此生疑。实际当日在战场上,东帝最后一招并没有施尽全力,斩草除根,反而借当时乱局,亲手将皇非送向了最大的敌人,宣国。
皇非与姬沧,少原君与宣王,谁能想象这二人联手之威,谁又敢与这样两个人,同时为敌,正面交锋?如此筹谋,如此险局,只要一步错算,便将面临全盘的毁灭,皇非的复仇与宣国的铁骑,足以令整个王域,整个帝都毁于一旦,化作一片烈火地狱。然而那个人不留退路,亦无迟疑,只手倾国,便这样在宣国之上悬起了一柄绝世利剑,那冰冷的剑锋,直指赤焰军最为柔软的心脏。
第二十章
飞雪,长空。
一只苍鹰振翼高飞,掠过茫茫江山,直上九天苍穹。穆都邯璋一连数日大雪纷飞,城池山野遍覆苍茫,无边雪落,令同样是一片素白的王宫更添几分萧杀与肃冷。
白幡映雪,铺天连地,哀钟鸣响,丧仪满城。
偌大的邯璋城空无一人,除了自卫所不断驰出,防守各处要地的铁甲精兵,往日热闹喧哗的国都静若死域,在东宫禁令之下,所有百姓都被限制出入,所有商旅都被驱逐出城,街上行人绝迹,店铺闭户,唯有纷扬不止的大雪和阵阵急促的兵马声遍布街巷。
西宸宫中,所有穆国臣子已经守灵三日,稍后先王灵柩出宫入葬,跟着便将举行新君登基的大典。
这三日内,不知有多少人夙夜未眠,不知有多少臣子出入东宫,不知有多少令旨频繁传出,不知有多少军队调动布防,如许不安的暗流在整个穆国汹涌流淌,就像是渊海之下隐藏了万丈熔浆,灼热的气息于风雪深处沸腾,一旦找到喷涌的出口,便足以改变,甚至摧毁一切。
颜菁纵马进入两道宫门之间的广场,看着禁宫戍卫精兵频繁调动,流水一样驰向九门重地。
在他身后,是改变形容秘密进宫的夜玄涧、彦翎,以及女扮男装的殷夕语,众人皆以帽檐遮住大半面貌,四周亦都是实际隶属冥衣楼的统卫府亲兵,所以不虞被人发现。
自从确定了老穆王的丧讯,双方所有谈判的基础全然崩塌,情势急转直下,失去了老穆王这重顾虑,不但夜玄涧,就连夜玄殇自己也无法改变最终的结果,以雷霆手段褫夺王权已成了唯一的选择。
换上侍卫服饰的夜玄涧压低声音道:“未免引起过大的动乱,卫垣的白虎军已借换防之机驻扎各处城门,随时可以应付任何突发局面,我们想要速战速决,便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王宫,尽量减少伤亡。”
“太子御突然调白虎军换防,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彦翎接口道,“由统卫府指挥的外戍军兵马并非核心禁军,只负责驻守王宫外城,倘若太子御龟缩不出,我们是否要强行闯宫?”
外戍军向来负责王宫外九门安危,与白虎禁卫一内一外,乃是穆国王宫两重坚实的防线。宫中九门十八处卫所分别驻军,总数超过两万,几乎与白虎军兵力相当,只要一声令下,整个外戍军可迅速封锁宫城,抵挡并粉碎一切来自宫外的突袭,但涉及到宫内的情况,便无法在第一时间做出有效的反应。
前方禁宫庄严的大殿矗立雪中,层叠飞檐挑破天空,划出道道凛冽的痕迹。
颜菁皱眉道:“强行闯宫很可能会两败俱伤,败者固然搭上全部身家性命,胜者也不过惨胜,这是我们最不愿看到的结果,但却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殷夕语道:“除非颜将军能够说服虞肖,令白虎禁卫全然站在我们这边,否则太子御负隅顽抗,恐怕无法避免两军自相残杀的局面。”
颜菁有些头疼地道:“那日在燕子楼虞肖险些对三公子动手,幸好给我及时阻止,没有惹出乱子。后来我曾经试探过他,当然并未透露太多秘密,他的态度暂时无法确定。”
最不愿发生内战的夜玄涧此时却显示出冷静的决断,断然道:“倘若只能与禁军正面冲突,任何迟疑都将影响穆国未来的命运,无论虞肖如何决定,当战则战,穆国绝不能落在太子御手中。”
殷夕语赞同道:“最多破釜沉舟,事后跃马帮可全力支持三公子以重金招募军队,一支禁军的损失我们还承受得起。”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彦翎轻轻打了个响哨,学足了夜玄殇平日漫不经心的样子,“现在便看谁的拳头硬,运气好,我看夜玄殇那小子运气一向不错,否则怎么到现在还完好无缺,没给太子御大卸八块?更何况我们还有殷帮主这大金主在,太子御若不识相,一把火烧了禁宫干净!”
一番说笑,众人皆被逗得莞尔,冲淡了紧张的气氛。前方马蹄声响,远远一名亲卫驰马而至,到了面前滚下马来,呈上绘有白虎金纹的令牌,高声禀道:“太子殿下有令,传召将军与虞统领入宫,并命外戍军立刻封锁宫城九门,从现在起,任何人无东宫令符不得出入,违者立斩不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