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军十九部将领都是些粗豪人物,其中大部分乃是北域蛮族首脑,非但行事野蛮,更加作风开放。酒过三巡,席上频频传出震耳的笑声,不是还夹杂着舞娘娇声尖叫,气氛热闹到极点,但是今晚最令人期待的美姬莫仙奴却迟迟没有出现。
直到宴会过半,一辆紫帷马车才徐徐驶入曼音天。
马车停在院中,长蛟帮帮主单何道立刻带人亲自迎了上去,哈哈笑道:“仙奴小姐终于来了!今夜托少原君金面,能请得仙奴小姐光临曼音天,长蛟帮上下当真是三生有幸!”
两名紫衣小鬟转身打起车帘,撑起油伞,扶了一个薄纱遮面的白衣女子下车。那女子婀娜侧身,向着单何道敛衣一福,道声:“有劳帮主亲迎,仙奴如何敢当。”说话之间,一阵幽香拂面缥缈,仿佛漫天细雨里云生雾绕,轻轻袅袅勾向人三魂七魄。单何道顿觉心神俱醉,一时竟连后面的话都忘了说,直到听见堂前通报才蓦然回神,而莫仙奴早已带着两名小鬟娉婷而去。
“仙奴小姐到!”
随着侍者一声通报,皇非放下酒盏微微挑眸,曼音天内喧喧哗的声音随之安静,主堂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向着门外看去。只见阶前雨落,灯火星亮,一个轻云般的身影袅袅然自夜色深处而来,四周烟凝雨绕,水光如梦如幻,那美妙动人的身影就像是红尘梦境里开出一朵绝色的妙莲,远远望去高贵不可亵渎,却又令人生出无尽绮丽、无比娇娆的幻想。这艳冠六城大的名妓娉婷前行,衣带随风,步步生尘,但却没有人能看清在那紫竹伞下,烟雨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一番容色,这般若即若离若隐若现的风姿,当真诱人遐思。
主堂中一时声息全无,十九部将领全都目不转睛看着门外。诱人端酒欲饮却全然忘记,有人松手放开怀中的舞姬站起身来,唯有皇非在莫仙奴出现之时目光微微已售,跟着眼底掠过一丝清淡的光芒。
雨中婀娜多姿的身影在众人注目下渐行渐近,渐渐清晰,但就在即将看清她面容的时候,主堂上方忽然落下几面朦胧的轻纱,顿时挡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十九部将领轰然出声,无不失望地坐回席位上,却见那纱帘背后隐隐绰绰,两名小鬟佛尘洒扫,焚香布琴,不多会传来叮咚数声弦响。一段清音转过,女子柔软清媚的声音飘然而出,“仙奴见过君上,诸位将军安好。”
皇非看着这音容神秘的美姬,突然扬声笑道:“仙奴小姐当真妙极,吊足了我们的胃口,未见其容,已是声色迷人,再听琴音,更觉颠倒众生。”
仙奴柔声说道:“君上过誉了,天下谁人不知君上精通音律,尤擅操琴,奴家陋质蒲资,学得几首琴曲,不过聊慰佳客,略助酒兴,实不敢再君上面前班门弄斧。”
帘后美人柔声款款,容光隐隐,皇非明亮锋利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轻纱直入人心,微笑道:“仙奴小姐何必过谦,小姐琴技名动六城,今晚在座各位哪一个不想得闻仙曲,得睹芳颜?”
仙奴轻叹道:“琴曲易谱,知音难求,君上雅擅乐律,不知是否是奴家知音之人呢?”
皇非目含兴味,挑唇道:“本君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要一闻小姐琴音了。”
仙奴轻轻一笑,低头道:“如此奴家便献丑了。”话音落时,一缕轻弦悠悠作响,自那四面烟纱之间回荡缥缈,刹那之间,仿若柔声私语轻轻在每个人耳边飘过,有着薄暮花落、风送暗香的气息。
帘后烟云,曼妙旖旎,随着琴上仙音,满堂众人无不渐渐露出慎密之色;但听仙音数点,袅袅流淌,一丝一缕皆在人心头荡漾,那音色并不激越,亦不高扬,只是无比的柔和,梦境一般,说不出的美,道不明的媚。
皇非半眯星眸,把酒浅啜,烟香琴音漫于夜色,就在他身边轻轻飘荡,低沉婉转,如诉情话。重纱深处似是藏了世间最诱人的美景,那一抹窈窕魅影,挑起男子唇畔完美优雅的弧度,化作眸心深深浅浅的灯火,最终便似一声轻叹,随着轻烟淡淡飘落无痕。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琴音终止之时,所有人都像沉醉于梦幻不曾醒来。偌大的主堂鸦雀无声,直到皇非抬手击掌,才像惊醒梦中人一般,喝彩之声满堂响起。
皇非起身向纱帘走去,“琴绝,曲妙,颠倒神魂,不知本君可有幸能邀小姐共饮一杯?”
帘内女子柔声相问,“君上当真已经神魂颠倒了吗?”
皇非微笑道:“本君到伏俟城前,便早已经对小姐牵肠挂肚,小姐难道全然不知吗?”
帘内传来低低轻笑,“看来君上的确是知音之人。”
皇非抬手佛过纱帘,众将无不向内张望,想要看一看这琴艺卓绝的美姬究竟是何模样,越过少原君肩头,只见一双清光流离的魅眸幽幽抬起。烟纱渺渺,方寸空间,皇非含笑注视着眼前的勾魂的凤眸,伸出手道:“小姐请。”
莫仙奴将手交到他掌心,袅袅起身,走出纱帘背后。虽然面容仍旧被薄纱挡住,但只是玲珑媚冶的身姿便足以令人心动不已,十九部大将无一不是好色之徒,首席上三个大首领早已按耐不住,其中一个身穿赭色裘袍、头戴金环的蛮族首领显然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推开身边两个侍酒的舞姬,站起来道:“仙奴小姐今晚来曼音天,咱们……咱们可都等得脖子都直了。小姐的琴听着虽妙,却不如让咱们见见仙容,再不济……也要陪大伙喝上两杯才痛快,你们说是不是啊?”一边说着,一边抓了酒壶越席而出,摇摇晃晃向着莫仙奴走去。
四周将领顿时起哄道:“赤哈大将说得极是!仙奴小姐当陪着我们每人都喝上几杯!”
皇非含笑侧头,“大伙盛情,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莫仙奴轻轻横了他一眼,道:“奴家今晚可是为君上来的,君上是否忍心让奴家去陪别人呢?”
皇非朗声大笑,转身说道:“诸位抱歉了,今次可否看在本君的颜面上,放过仙奴小姐?”
两人这一问一答,显然莫仙奴对皇非颇为钟情,表明了谁的账也不买。众将忌惮皇非权势,倒也不能像对待寻常舞姬一般用强,个个都觉扫兴。那赤哈大将醉眼朦胧地大量莫仙奴,但见美人娇娆,越看越爱,心中极是不甘,酒意上涌,到了皇非面前站住脚步,说道:“君上若要自行收了这美姬,兄弟们倒也没什么话可说,不过另结新欢,难道就不怕宣王殿下知道了不痛快吗?”
他这话中暗有所指,十九部众将本便心存不满,此时趁着酒劲滋事,哄堂大笑,唯有万俟勃言以及少数几个宣军将领知晓少原君性情,心中暗自捏了把冷汗。
皇非却仍旧微笑,抬眼看向赤哈,容色温雅,“今晚仙奴小姐在此,本君不愿有什么不快,赤哈大将愿否收回方才的话,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赤哈也斜着一双吊梢眼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便是想收也收不回来啊,君上又待怎样?”
皇非负手问道:“赤哈大将当真不考虑后果吗?”
赤哈放声狂笑道:“君上莫不成实在威胁我?我十九部重兵横行北域,还当真没有怕过什么!”
“好。”皇非微微颔首。忽然间,堂上一道烈芒闪过,仿若赤虹贯日,灿光夺目。赤哈狂吼一声,左手三根手指溅血飞出,带着纯金酒壶砰地砸到案上,两名舞姬失声尖叫,吓得花容失色。
谁也没看清皇非是何时出剑,如何出剑,一招废了赤哈左边手掌,但任谁都可以想到,如果他的目标不是手指而是对方姓名,赤哈现在早已是一具尸体。
“赤哈大将所说的话既然无法收回,那这一剑便算咱们两清。”
赤哈连退两步,手上鲜血淋漓,痛得面目扭曲,锵地拔出腰刀指向皇非,目中像要喷出火来。堂中十九部将领酒意早醒,腾腾起身,几乎全部兵刃出鞘,席间一时剑拨弩张,气氛紧张到极点。外面长蛟帮帮众吓的人人色变,帮主单何道心头叫苦,只怕整个曼音天今晚便要不保。
刀剑环伺之中,皇非微微一笑,挑起案上舞姬的罗帕,轻拭血鸾剑锋。鲜血之下锋芒隐隐,震慑天下的血鸾剑透出魅亮的异光,比那血色更加邪艳。只见他随手一扬,丢开血帕,挑眸环顾堂下,傲然道:“本君听说在宣国,十九部将军若是敢对王都无礼,视为不赦死罪,这条禁律到了本君这里依然有用,诸位若是想知真假,不妨一试。”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堂前明灯,堂外风雨,其人白衣胜雪,剑下锋芒毕露,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想起数月前宣都点兵将台上,那一抹嗜血的身影,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杀戮。
肆行无忌的北域重将虽然杀气腾腾,却没有一个人敢动。突然间,赤哈仰头狂笑,声震屋宇,呸地吐掉嘴里的一口血痰,道:“少原君,真他妈的是个人物!你的剑是老子见过最硬的剑,除了宣王之外,老子没服过什么人,你是第一个!”
皇非微笑道:“那么赤哈大将是要和本君比剑呢,还是喝酒?”
“当然是喝酒!”赤哈转身吼道,“你们谁他妈活得不耐烦了,反正老子不是他对手,喝酒!”说着将腰刀一插,坐回席上,一手抓起酒壶,一手抓了两根断指,竟然蘸了肉酱送到嘴里大嚼起来。瑟缩在旁边的舞姬身子一软便昏了过去,众将哈哈大笑,纷纷取酒狂饮,散位归席。一直冷眼旁观的莫仙奴玉手托盏,将一杯晶莹美酒送到了皇非面前,“君上,请。”
酒宴结束时已是半夜,赤哈大将废了半边手掌,离开曼音天时非但毫无不快,反而和皇非称兄道弟,其他大将也与之相交甚欢。长蛟帮帮主单何道一路将大将众人恭送上马,亲眼所见,不由啧啧称奇,却不知宣国外十九部将领素来与赤焰军各营上将不和,皇非行事虽然张扬高调,但当初在点将台重挫赤焰军威风,对于外十九部来说可谓十分痛快,再加上北域蛮族素来崇尚武力,谁的剑更狠,手更辣,他们便服谁,至于对方身份如何倒是次要。
皇非回到行营沐浴更衣,入室后但闻幽香浮泛,如兰似麝,罗帐深处美人斜卧,素手支颐,笑吟吟看他进来,曼声浅笑,“君上今晚真是迷人,不过人家可替君上担足了心,生怕那一群蛮族首领动粗,毁了这良辰美景。”
皇非佛帐而入,抬手绾起锦榻上如水青丝,送到鼻下轻嗅道:“最迷人还是仙奴小姐的玉容仙姿,只是当然不会有人知道这面纱下的秘密,本君就算砍了那十九个蛮将的脑袋,也不会让他们动夫人一根发丝。”
帐中女子转眸轻笑,面纱飘落,露出一张清艳魅冶的玉容,“就知道瞒不过夫君,不过我可不愿让那些蛮人看见,纠缠烦人。”
皇非低头看向那双幽幽凤眸,“子娆的武功心法越来越厉害了,今晚一曲琴音,也不知惑了多少人的心,勾了多少人的魂。”
子娆眼波微漾,仿佛万千星雨晶辉漫流,灯火下浮浮沉沉,一片光色动人,“人家莫仙奴琴技妙绝,子娆在夫君面前用电小小的手法而已,怎么,没有坠了仙奴小姐的名头吧?”
皇非蓦然而笑,楼主她腰肢仰面躺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任她乌发如云散了满肩。窗外雨声绵绵,两侧莲花香炉轻吐檀香,缭绕入帐,在两人之间漫开深深浅浅的轻丝。
“王域如今大军压境,夫人不在息川陪伴东帝,千里迢迢来寻本君,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了?”
子娆被他半揽怀中,睫光莹动,在他脸上微微一转,“息川有王兄坐镇,何用他人操心?我不过是记起夫君曾经说过,若是喜欢的话,不管找你要什么都可以,也不知现在还作不作数,所以特来问上一问。”
皇非轻挑眉梢,唇畔笑意若有若无,“夫人想要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雨声入帐灯影摇曳,眼前男子完美的眉目如玉雕琢,风流言笑,几乎挑不出意思瑕疵。云丝单衣上传来阵阵柔和暖香,以及属于青年男子独特英俊的气息,但若仔细分辨,那酒宴之上淡淡的杀气仍未消散,仿若剑锋在匣,寒气逼人,提醒着他非同常人的另一副面容。“我想要夫君身边一个人。”子娆丹唇微启,轻声在他耳畔低语,“百仙圣手蝶千衣,此人对夫君来说根本没什么用处,可否借我数日?”
“蝶千衣吗?”皇非目中微光一闪,唇畔浅弧轻薄如刃,“这位神医人是在我这,不过本君记得那句话,当初是对少原君夫人说的,不知现在是何人要人?”
子娆轻轻一笑,说道:“那夫君定然也没忘记,我们曾经约定,你若娶我为妻,便只能有我一个女人。现在似乎有个找人怜爱的小美人,对夫君言听计从,为夫君出生入死。夫君一句话,她可以亲手献上故国珍宝,夫君需要,她便甘冒奇险潜身赤焰军中,为了夫君她连自己的公主身份也弃之不顾,甚至在群狼环伺之中,不惜舍命相互,不知夫君是否舍得她呢?”
皇非眼底泛出深黑无垠的光影,待她说完,沉声道:“召玉在哪里?”
子娆柔声问道:“夫君肯否让百仙圣手随我往帝都一行呢?”
皇非手低一紧,猛地将她带至面前。轻衣滑落,云丝婉转,两人咫尺相对目光交错,子娆浅笑淡淡,吐气如兰,轻轻佛过他的面颊,拭目以待。皇非低头,在她幽香萦绕的耳边,轻声说道:“子娆啊子娆,你是一定要本君刻骨铭心才肯罢休。你且记得,本君以两千里宣国沃土娶你为妻,举世皆知绝非戏言,用不了多久,这一日便会到来。”
子娆妩媚侧眸,“夫君若是答应此事,人家定然不会再为难那小美人。至于其他事情,夫君只要能过得了王兄那一关,那想怎样便怎样好了。”
皇非含笑道:“既是子娆的要求,本君又怎忍心拒绝,明日子娆离开伏俟,相信蝶千衣必会随行。”
第五十四章 机关之战
连日风雪停息,息川四野终于化作一片冰天雪地。不出众人所料,石台建好后第二日,宣王传令三军,点将出兵。
黎明刚刚降临息川,大地尚在一片安宁之中。惊天金鼓自汐水两岸徐徐传来,赤焰军出动五营兵马,两万精锐骑兵之后,近百架巨大的云梁环城列阵,上载数千弓箭手,配合其下三万步兵指挥前行,数倍于王师的兵马遍布山野,向着息川城掩杀过来。
阵阵金号响彻天际,赤焰军先锋营自中军冲出,两翼复有锐字营骑兵掩护,当先逼近护城河。
息川王师由叔孙亦负起指挥重责,左卫将军墨烆临城压阵,传令所有将士撤回城中。晨光之下,城头升起数排劲弩,仿若一只只张开翅膀的巨大战鹰,瞄准当头而来的先锋部队。待到敌军进入射程,只听轰的一声震天响地,箭矢遮天蔽日,向着横扫九域的赤焰军当头罩下。
其时天色初亮,晨曦乍露,漫天箭雨覆落,却仿佛无尽黑夜重临大地。王师所用的弓弩皆经过宿英精心改造,最少每次能够发射二十支劲箭,兼且可由机关操纵,上下替换,一旦发动,接连运转无有间隙,顷刻间城下似被利光淹没,人惊马嘶飞矢蔽日,一时惨烈至极。
先锋营乃是赤焰军中最为悍勇的精兵,虽遭迎头痛击,损失惨重,但仍有近千名死士突至护城河,立刻冒着箭矢架设壕桥。城台上王师战士纷纷发射弓箭,调整劲弩阻击。赤焰军两翼骑兵冲杀进来,以马后木盾列阵掩护,沿河形成高大的盾墙。
叔孙亦见弓弩无法摧毁壕桥,迅速传下军令。只见息川城上令旗变动,机关运转,两侧高高矗立的城楼中先后伸出数支合抱粗细的巨大圆筒,随着一阵阵哧哧疾响,无数黑色圆球自楼上飞射而出,当空爆开烈焰,仿若漫天火雨落向盾墙,就连河上壕桥也不能幸免,顿时燃气熊熊大火,阻断攻城之路。
息川城四周的护城河乃是引汐水支流而成,既深且急,纵使骑兵也不可能涉水渡河。先锋营数次架桥,数次皆被王师火炮所毁,损伤甚重,其后三营步兵摄于利剑飞火,也无法将攻城所用的云梁送入箭矢所及的范围。护城河两岸横尸遍野,血火交加,场面惨不忍睹。
漫天硝烟冲上云霄,初升的朝阳也仿佛透出血红的色泽,染得江河山野一片昏暗。赤焰军中军王旗之下,一架镶金舆上披白色虎皮,高踞在宽逾三丈的玄武战车之上,其下八名剑僮分阵而立,如光,花月二使随侍在旁。宣王姬沧身不披甲,剑不出鞘,斜倚在宽大的金座上遥观战况,见两军攻守胶着,先锋营无法取胜,长眸微眯,抬手轻轻一挥。
金舆下传令兵飞骑而去。不过片刻,赤焰军阵中传来阵阵声若霹雳的响动,数里之内清晰可见。忽然间,只听半空中啸声大作,宣军石台上四架投石机同时发动,数块重逾百斤的巨块横空而过,跨越烽火连天的战场,重重砸上息川城头。
巨石坠落的瞬间,息川城上天崩地裂,高耸的城楼瞬间崩塌,无数战士粉身碎骨,乱石齐飞,惨呼四起。
叔孙亦遥见高台机关转动,早知危险,急令将士掩蔽,一时之间,四周只见碎石崩落,城楼倒塌,空中血肉横飞,骇人眼目,城楼里迸出的烈火更是满头乱飞,城头顿作一片火海。
由赤焰军赫字营重兵守护的石台之上,宣离身披赤色风氅,遥望息川城上混乱一片,眼中毫无波动,再次下令投石攻城。四架投石机关中的两架重装巨石,对准前方雄伟的城池继续进攻,另外两架却移动转轴,瞄准阻断宣军去路的护城河。
投石机关发动之前,息川城头窜起丈余高的水柱扑灭烈火,跟着大地隆隆作响,犹如地龙翻身,震动数里。突然间,上游开闸放水,护城河中水位猛增,巨浪咆哮奔涌,将正冲过石桥的宣军骑兵席卷吞没,而城头亦徐徐升起一排巨木,依次排布,顿时将整个城池加高丈余。
城头王师再次发动弓弩,皆是瞄准护城河中落水的敌军,箭矢纷飞之际,整条河水血浪翻滚,化作赤红一片。
宣离制造机关计算精准,在此之前早已测算息川城池高度,这四座投石机无论高低距离都恰好能够集中息川城,而不浪费分毫材料气力。此时城池忽然加高,投石机发出的巨石固然能够击毁巨木,但受其阻碍无法对城池造成太大的威胁,巨木之间的缝隙却恰好可容弓弩机关发箭,依然能够阻挡先锋营攻城。
这巨木机关原本是宿英为预备赤焰军攻上城头所设的障碍,对付宣离设计的投石机关十分勉强,幸好城中木料准备充足,一旦木墙被巨石摧毁迅速补上。赤焰军每次发射石炮也需时间,双方攻守交替,城下水火交流,狂溅奔涌,城头木断石飞,烟火冲天。
宣离数次调整机关角度,却皆无法攻入城中,皱眉思索片刻,便下了石台纵马驰入中军,求见宣王道:“息川城中有机关高手,比我们之前想象的要麻烦,我要时间改动机关,若是不想损伤太大,最好暂停攻城。”
姬沧转眸问道:“竟能与你分庭抗礼,可知是什么人?”
宣离目视硝烟滚滚的息川城头,眼光闪过刹那精光,“若我没有料错,此人当是寇契大师的大弟子,妙手神机宿英。”
“是他?”姬沧略一扬眉,“你可有把握?”
宣离冷冷一笑,傲然道:“十日内不破息川,殿下不妨取宣离首级。”
经过半日激战,赤焰军暂时退兵。王师收拾部分坠城阵亡的战士遗体,运回城中妥善安顿。城中防御机关损毁严重,一座望楼彻底坍塌,短时间内无法修复,劲弩准备的箭矢亦大量消耗。宿英与墨烆亲率战士补充维修,叔孙亦则负责督促百姓加紧疏散,城内火把彻夜燃照,人流车马,一片忙碌不休。
赤焰军此次攻城损伤了近两千兵力,当夜便依北域风俗在汐水举行火祭,焚烧将士骨骸。自息川城头遥遥望去,江岸火光冲照夜空,苍凉的歌声传遍四野。
宣离日间在六军前立下军令状,当晚便绘制了两幅机关图样,调动当日未曾直接参战的赫字营、隐字营、赤字营战士运石伐木,对四架机关进行改造。宿英一连数日登城查看,只见他将其中两座投石机的力臂延长,令臂上支点居中,同时抬高双侧巨木支架,使之变成了可以当空旋转的巨大轮轴。派出去的斥候亦先后带回情报,发现赤焰军中准备了许多大型木桶,内中装满黑油等物,正不断往石台上运送,而且数量庞大。
子昊听到回报,登上城楼亲自查看了一次,摇摇称赞,“天工宣离果真不世之才!”回营后召来宿英问道:“朕曾听你提过一种飞鸟机关,可以载负重物当空滑翔,最远能达数里之外,如今可能制作?”
宿英道:“那飞鸟机关构造复杂,短时间内不易完成,但如果日夜赶工,或许能造出一两架。”
子昊点头道:“两架足够,你去试试吧。”而后再也没有其他命令。
数日时间转瞬即过,待到第八日上,宣离奏禀宣王一切准备就绪,赤焰军此次十营兵马齐动,列阵城下。寒风塑塑,卷起四野烽烟,战云密布,笼罩坚城苍穹。
叔孙亦、墨烆、宿英三人登上城头。天际飘落零星细雨,一片冰冷刺骨,城下战鼓声传四方,赤色军旗如潮不绝,精光利影中,漫山遍野的精骑战阵徐徐推进,啼声震动大地,快到城头劲弩射程范围内时同时停步,万军齐喝,震透云霄。
赤焰军此次有备而来,因忌惮城上劲弩厉害,大军并不贸然进攻。十营列阵停当,四面号角之声响起,宣离高踞石台发出号令,下方战士齐声吆喝,近百人同时拉动铁链,当中两架投石机双双转动,两旁战士将装有黑油、硫、炭、硝石等物的木桶推入前端铁架,迅速举火点燃。只听嗖嗖数声劲响,木桶带着火光掠过苍穹,流星一般射向息川城头,撞上巨木,轰然爆炸。
城头坚固的木墙防御遇火即燃,木桶中黑油一经爆炸,更是火蛇一般四下流窜,刹那间巨木机关熊熊燃烧起来。王师急调水龙救火,但遍地黑油遇水愈烈,竟是扑之不灭,而且赤焰军此次改造的投石机关不但更换了弹药,威力倍增,更加凭借轮轴之力,两端旋转不停,连环发射,根本不给巨木机关替换的时间。火弹如雨般落向息川城,不过半个时辰,城头顿作一片火海,王师战士扑救不及,炸伤烧伤不计其数。
如此连环不断的强势进攻,息川城上巨木机关很快被彻底摧毁。此时另外两架投石机再次发动,巨石从天而降,击中谯楼望台,带着火雨落向城中。息川城各处民宅不是被落石砸毁,便是燃起大火,木墙摧毁之后情势更加恶劣,尚未来得起撤离的百姓乱成一片,惊慌走避,硝烟漫空,哭声震天。
行营四周亦有火石坠落,照得屋宇一片炽亮,炮火喊杀声传入静室。子昊倚塌独坐,面前一盏清茶,一局残棋,一炉静香轻烟袅袅,淡而不散,恰如火光下静冷的深眸,波澜不惊。
又一枚火弹击中附近建筑,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子昊低头饮茶,并未因战火声响而有丝毫动容,火光闪烁,外面隐约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略一抬眸,只见含夕抱着云生兽静静站在庭前,看着室中,满城烟火在她白色的狐裘上映出莹动的光影,亦照得绯衣雪肤,娇艳动人。
“子昊哥哥。”含夕轻声叫他,走到门口站住,“赤焰军又攻城了,外面到处都是火,死了好多人,好多战士,还有百姓。”
子昊眼中映出少女楚楚动人的身影,微笑道:“打仗就是这样混乱,若是你觉得害怕,朕先派人送你出城好吗?”
含夕道:“是不是我们打不过姬沧,息川城守不住了?”
子昊笑了一下,“息川城的确可能失守,不过姬沧却没有赢的机会。”
“真的吗?”含夕回头遥望战火弥漫的夜空,低声道:“子昊哥哥,我不想走,我想留在这里,看着毁灭楚国的仇人血债血还。”
子昊凝眸片刻,声音清冷柔和,“有些事朕不想让你看到,但是你的心愿一定能够实现。”
“所有楚国的仇人吗,是不是他们都会受到惩罚?”含夕转回头隔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看向黑暗尽头平静若海的男子。
子昊抬头看向外面,漫天烟火染透夜空,却无法触动那双冷静的修眸,“不错,所有的人,都会为他们所做过的事情付出应有的代价,朕可以向你保证。”
含夕静静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双手紧紧抱住怀中的小兽。火光下她纤细的身子有些轻微的颤抖,仿佛无法承受战火硝烟带来的恐惧,“子昊哥哥,你……”
她刚想开口说什么,城中突然轰然巨响,爆起冲天火光,廊外跟着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叔孙亦快步而入,到了门前跪下叫道:“主上!”
他袍上沾了不少烟灰与鲜血,声音中带出不同寻常的气息。含夕心头微微一凛,转身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