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予先生沉默片刻,道:“这件事似乎应问穆王和九公主才对。”

且兰道:“虽是孩子的事,但也涉及两国邦交,我想听听先生的意见。”

予先生身子向后靠去,过了一会儿,淡淡道:“门当户对,两小无猜,两国缔结同盟,两家亲上加亲,又有何不可?”

“若先生也赞同,那便好。”且兰目光自他笼在袖中的右手上收回,看着这熟悉的动作,面上竟似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却听苏陵笑道:“还有一事,我想若穆王当真答应联姻,又册立太子,我们昔国不妨也双喜临门,一起立了储君。”

且兰知他疼惜她母子二人,叹了口气,看着睡在身旁的儿子,柔声道:“这事晚些再说也不迟,他才出生几天,还没有名字呢。”

“对,说得也是。”苏陵想了想,转头对予先生道:“这孩子承蒙先生不弃,收入门下,不如便请先生替他取个名字吧。”

予先生倒也不推辞,微微侧首,略加思索道:“这孩子生逢乱世,四海动荡不安,不如替他取一个‘晏’字。晏者,天清也,希望自他出生之后,九州平靖,河清海晏,从此天下再无战乱。”

“苏晏。”苏陵点头道,“好,这名字很好。若此次得先生相助,能够瓦解鬼师,那么或许太平时日,便也指日可待了。”

当日黄昏,前去报信的战士快马赶回禀报,两国联军已经进驻离息川旧地百里之外的项章,北方今晨发现鬼师的踪迹,请昔王与王后速速入城。苏陵闻报,知道战事迫在眉睫,当晚并不扎营休息,下令全速行军,不到黎明时分,一行人已赶至项章。穆王得到消息,命叔孙亦、楼樊带了轻骑卫队出城接应。两人见且兰平安归来,喜出望外,对予先生更是感激莫名,一同来到车前致谢。

面对这两员大将,予先生也不过是在车上点了点头,便已算是见过。黎明前的夜色最是黑暗,城头的火把在风中忽明忽暗,照出片片森冷的光影。众人驱车入城,刚刚走到城门,予先生突然用手一搭车帘,侧耳倾听。且兰自他身上感觉一股杀气袭来,方要开口询问,他身子微微一晃,已到了车外。苏陵此时正对叔孙亦询问城中情况,回身问道:“先生何事?”

予先生面向城门,袖底似有幽幽异芒闪过。片刻之后,他忽然回头道:“传令三军战士全速入城,关闭城门!即刻调集所有弓箭手,布阵拒敌!”他的话锋利果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楼樊和叔孙亦皆是一怔,苏陵目光自他身上掠过,不知为何,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转身道:“按先生说的办。”话音甫落,半空中隐隐传来厉鸣,且兰闻声色变,“鬼师到了!”

说话之间,一片乌云自月光尽头迅速接近,怪鸟振翼之声漫空响起,伴着凄厉的长鸣向着城头冲下。

子娆与夜玄殇原本在白虎军中说话,闻声同时一惊。夜玄殇剑眉略扬,道:“来得好快!”子娆拂袖轻卷,浮翾剑落入手中,两人同时掠出帐外。

两军将士本便枕戈待旦,日夜警戒,敌踪甫现,立刻发动防御。不过片刻,城头弓弩升起,无数箭矢破空齐飞。鬼师以鸟兽为先锋,攻击城池迅若闪电,成千上万的怪鸟在城上盘旋,巨翼如扇,遮天蔽日,纷纷向着城头、望楼、行营等地冲去。

城上弓箭手以巨盾作为掩护,操纵弓弩阻击来敌。那怪鸟虽然体形庞大,却是灵活非常,凶猛残忍,一旦躲开箭矢,便迅速振翼冲,利喙巨翅每击必中,战士们当者非死即伤。城头很快被鲜血染红,随着怪鸟越聚越多,箭矢的威胁逐步减弱。街巷上戾啸迭起,不少战马被怪鸟利爪擒住,带上半空摔落;战士们拔刀与怪鸟肉搏,血羽横飞,场面惨烈异常。

就在怪鸟空袭的同时,城门处亦传来巨大的声响,群兽狂吼之声冲向月霄,震得山野动荡。子娆与夜玄殇斩杀数只怪鸟,双双掠上城头,临阵下望,纵使以他二人的胆量,也不禁毛骨悚然。

但见森然浓重的月色下,密密麻麻的异兽涌向城门。在那些恶虎、猛狮、巨熊、赤蟒之后,是一排排骇人的僵尸,一重重无法杀死的蛊怪,就像汹涌的黑潮一般,漫山遍野,无穷无尽。自七年前鬼师惊现,横行天下,夜玄殇与苏陵率军与之抗衡,历经大小战役无数,但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之多的敌军,亦从来没见过异兽僵尸同时出动。今晚这鬼师来袭,乃是一场惊天浩劫的开端,如果两国军队不能将他们阻在项章城外,那么明日之后,整个九域亦将不复存在,化作一片死亡与杀戮的地狱。

空中怪鸟前赴后继,城下熊象狮虎撞击城门,一些白猿黑狖更是攀援而上,向城头发起攻击。

昔国因“妙手神机”宿英之故,弓弩装备分外精良,洗马谷剑庐制造的兵器也异常锋利。城门受袭时,苏陵率昔国战士全然担负起阻击怪鸟的重任。且兰亦亲自披甲临阵,凰羽箭每发必中,杀得怪鸟惨叫不已。夜玄殇亲自坐镇城头,白虎军投石如雨,销铁熔金,毫无间断地将巨石滚油倾向城下。熊熊火光之中,无数异兽被流火浇中,翻滚嘶嚎,刺鼻的焦臭弥漫百里,滚滚浓烟冲天遮月。

子娆与夜玄殇并肩督战,心知如此大规模地攻击重镇,含夕必然亲自操控鬼师,绝不会只令蛊怪出动,一直留心各处动静,却始终不见她踪影。空中怪鸟虽然频频击杀人畜,但在昔国强弩猛攻之下亦死伤惨重,渐渐被守军扳回劣势。就在这时,一轮血月破云而出,半空中忽然传来阵阵箫音。一只白羽赤喙的双头怪鸟出现在月色重云之下,振声长鸣。所有巨鸟闻得箫声,怪叫着冲上半空,盘旋数周之后,突然发疯一般向着营国军阵冲下。

面对怪鸟悍不畏死的攻击,城头用以防护的盾阵被冲得四分五裂。撞上巨盾的怪鸟固然骨折肉裂,惨死当场,阵中的战士也绝难幸免,不是被冲下城去,便是被怪鸟生生击毙。夜玄殇眼见昔国军队生变,方要调兵增援,空中箫音再起,那白羽怪鸟双翼招展,陡然遮蔽月色,亦将整个项章城笼罩在浓重无比的黑暗之中。

箫音幽幽,幽怨凄切,仿佛子夜鬼哭,悚然惊魂。突然间,那些战死的将士、倒毙的战马,就连坠落的怪鸟都重新活动起来。浑身是血的尸体,有些残臂断腿,有些肚肠横流,有些连头颅都已不见,有的仍旧拿着武器,有的赤手空拳,就那样向活着的战士们扑来。不论是谁,只要稍有迟疑,不是被他们挥刀砍杀,便是被合身抱住,再也无法挣脱。在那无孔不入的箫声下,那些新亡的战士亦纷纷化为僵尸,数量越来越多。

城中情景恐怖至极。子娆在箫音响起时便已抢上望楼。月光倏然重现,在那白羽巨鸟背上,含夕抚箫而坐,赤衣飞扬,仿佛自冥域血月中现身而出,诡异邪美,摄人心魂。子娆微微合目,再睁开眼睛时,一双凤眸异芒如水,袖中玉箫转出,低低吹奏起来。

子娆的箫音甫一响起,那白羽巨鸟忽然急急拔高,趋向月色之中。含夕身在半空,柳眉一竖,指下乐声鬼叫般进出几个短音。那些冲向城头的怪鸟调转方向,振翼厉鸣,向着子娆所在的望楼冲去。

夜玄殇一声令下,白虎军战士自两侧抢出,结成垂天矛阵挡下多数进攻。子娆身形飘忽闪烁,让开其余冲上前来的怪鸟,忽然间飞身而起,凌空飘纵,跃上其中一只怪鸟后背。那怪鸟仰首长叫,猛地向着夜空冲去。子娆足下真力透出,逼得它向下一沉,擦着望楼飞过。怪鸟残暴猛烈,被人骑上项背,顿时凶性大发,展开一双巨翼,在空中横冲直撞,一时俯首猛冲,一时侧身翻滚。子娆身处鸟背之上,幽冥玄衣疾飘如风,随着那怪鸟上下翻飞。城头众人仰首观望,无不看得惊心动魄。

含夕急急催箫,操纵白羽巨鸟从空中俯冲下来,不断攻击子娆所在的怪鸟。

子娆情况看似惊险,身子却牢牢钉在那怪鸟背上分毫不动。两人在月色之中忽高忽低,追逐周旋,箫声始终不曾停息。含夕的箫音凄怨惨戾,好似暗夜悲风,深峡猿啼,子娆一曲空灵,却是飘逸幽幻,仿若九霄雨露,碧海云波。两道箫音时而低回若无,时而直上月霄,时急时缓,时进时退,极尽千变万化之致。过了一会儿,双方乐音愈来愈急,愈来愈高,除了夜玄殇、苏陵等内力深厚之人外,所有战士都感觉耳膜欲裂,心跳如狂,那漫空怪鸟亦是惨声厉鸣,似乎承受不住箫音之力,越飞越低。

子娆驾驭的那只怪鸟周身隐约现出重重明紫色的莲华。夜玄殇倏地皱眉,恐怕子娆欲以箫音当场击毙含夕,那她自己就算不死,也必重伤。这时候,月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清冽的琴音。

众人只觉心神一清。那琴音听来遥远空濛,若有若无,不仔细听几乎听不清楚,但是清韵微震,倏然而至。两道箫音如火被水,焰熄如缕。含夕箫音连转数周,凄凄切切飘忽不定,似是在躲避什么。那琴音便在此时骤然清晰。众人听在耳中,似见渊海浩淼,万里碧浪,层层波潮缓缓推进,风起天阑,越涌越急,其后狂涛森然,白浪如山,以雷霆万钧之势,合城扑下。子娆乍闻这琴音,微微一呆,怪鸟自含夕身边一掠而过,险些被对方所伤,她心神微震,跟着将玉箫举到唇畔,按宫引商,轻轻吹奏,一缕柔韵悠悠荡荡,随着那琴音婉转起伏。

怪鸟掠过望楼,子娆飘身而落,站在楼檐之上。琴音澹澹,沧海浩瀚。风平浪静时,箫韵缥缈,如云如雾,时时缭绕海面;惊涛骇浪时,箫韵便似海底暗流,汹涌湍急,始终与那琴音相依相随。含夕的箫声在这箫琴合奏中东躲西闪,若断若续,几乎难以为继,数次想要拔高音调破出这乐音之困,却不是被琴声所断,便是被箫韵阻缠。再奏片刻,那琴音忽然稍转,冰弦如刃,峻峭肃杀至极,含夕只觉心神剧震,一音未成,唇边长箫骤然崩裂,座下巨鸟对月惨叫,翻滚着向下坠去。

巨鸟下坠之时,含夕一声尖啸,纵身落向望楼。子娆霍然抬眸,衣袂一扬,冲天而起。含夕凌空落下,两人双掌相交,月下血华迸射。子娆飞身飘退,周身明光灿烁,晶莹流转。含夕当空喷出一口鲜血,伴着一缕红衣落向城外。眼见坠入兽群当中,她身上忽然血芒大现,笼罩战场,一条白鳞巨蛇夭矫腾空,自夜雾中蹿起,蛇首上掠起一个黄衣男子,纵身将她接住,含夕携了那人的手,两人翻身落在蛇首之上。她指间血芒隐隐,催动法诀,双眸透出艳戾幽光,冷冷传音:“你们等着,此仇不报,我含夕誓不为人!总有一天,我要血洗此城!”

这怨毒的话语随着薄雾传遍全城,月夜下万兽齐吼,浓雾忽至,当月色再现,鬼师大军全然消失不见。

第八十章 隔世重逢

眼见鬼师退去,两国军民举城欢呼。黑暗退却,黎明第一缕曙光徐徐出现在天际,子娆持箫独立,静静望着那霞光出神,突然纵身落下望楼,向着方才琴音传来的方向掠去。夜玄殇传令白虎军安营善后,微笑看着那道幽魅的身影消失在天光之下,身后有人大声叫道:“父王!”

他转身回头,却见子羿正向城头奔来,韵儿跟在身后摇着小手,兴奋地喊道:“伯伯!伯伯!子羿哥哥杀了两只怪鸟,子羿哥哥好厉害啊!”

夜玄殇一愣,跟着哈哈大笑,一把将子羿举起道:“好小子,本王果然没有认错你,从现在起,你便是我穆国的继承人!穆国三军听令,今日本王立公子子羿为储君,日后继承王位,汝等当尽心辅佐,不得有误!”他这一句话以内力向空送出,传遍全城,穆国三军闻声一静,而后爆发出震天的高呼。

夜玄殇在此之前早便与卫垣、虞肖等实权上将说过子羿的身份,亦言明立储之意。众将皆知早在十年之前,九公主便已经算是穆国王后,只不过未行大典而已,既然子羿为她所出,也都无异议,此时率领将士三呼叩拜,就在这战场之上拥立储君。

予羿被夜玄殇举在肩上,接受三军参拜,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父王,那两只怪鸟不是我自己杀的,是那个白衣姐姐帮我的,就是那天把我关在屋里的姐姐。”

夜玄殇见他手中尚握着一把小巧锋锐的短剑,顿时明白,笑道:“莫要乱叫,以后见了她要叫姨娘。你姨娘那天是为了保护你才把你藏起来,否则你便被坏人抓了去,见不到父王了。”

子羿奇道:“姨娘好漂亮好年轻!父王你真厉害,你还有多少这么好看的姨娘啊?”

夜玄殇抬手在他脑门上一敲,笑骂一声,放他下来,负手看着城外云气茫茫,过了会儿说道:“你姨娘不但漂亮,而且能干,十几年前她便跟了我,无论我做什么事,她都一直在我身边;无论我做什么决定,她都永远站在我这里。这些年她也不知替我解决了多少麻烦,随我历了多少风险。我还记得当年穆国第一次遇上鬼师,我一时疏忽大意,险些被敌军所困,是她带兵杀入重围,冒死增援,自己却被鬼师重伤,差点死在我怀里。我那时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我这样好,但是子羿,只要你以后好好对你姨娘,她就一定会好好对你,你若像待自己娘亲一样孝敬她,她便也会像你娘亲一样疼你。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无论有没有血缘之亲,能够相遇便是缘分,彼此善待,彼此珍惜,总不会错。父王的话,你记住了吗?”

子羿坐在城头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听身后一个柔媚的声音轻轻叫道:“殿下。”

夜玄殇微微侧头,见白姝儿自护卫之中闪出,迎着漠漠晨风,一瞬不瞬看着他,眼中泪光莹莹,媚艳照人。“你来了。”夜玄殇拍了拍子羿肩头,转身道:“从今天起,本王把我穆国的储君交给你,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定会保他平安。”

子羿跳下地,叫了声“姨娘”,看到韵儿在旁边对自己招手,嘻嘻一笑,溜下城头去了。白姝儿移步上前,美目轻轻一瞥,目送他远去,轻声叹道:“殿下既然认定这孩子,姝儿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殿下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九公主她会同意吗?”

夜玄殇看向琴声消失的方向,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回来了。”

白姝儿却知道他所指何人,道:“莫非殿下早就料到有这一日,如今一切皆是为此?”

夜玄殇转身笑问:“你十年前和且兰去帝都的时候,可有想过他一旦回来,天下将会是何等局面?”

白姝儿心头突地一跳,不想他早知此事,十年来却未提过半句,若是当初自己稍有异心,今日便绝对不是这般情形,思及此处,心中越发对他又爱又怕,媚眸稍转,柔声道:“自始至终,姝儿所做的一切皆为穆国。穆国是殿下的穆国,姝儿也是殿下的人,无论殿下做什么决定,姝儿都会像方才殿下所说的一样,永远站在殿下这一边。”

夜玄殇含笑伸手,白姝儿轻轻纵入他怀中。他抬头遥看城下山河,笑道:“江山美人,各得其所。我和他一场约定,如今可要好好算一算这十年的旧账了。”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微雨,子娆循着琴声而去,半山崖上,一座山亭矗立在石崖尽头,下方藤萝森森,流瀑错落,形成一泓碧潭。细雨深处,一角青衫澹澹,若隐若现。

子娆起先施展身法全力赶来,待到了此地却突然驻足,隔着漫天雨光,怔怔看着那潭中之人。

烟雨缥缈,轻轻自碧潭升起,仿若浮云幻境,幽然空寂,那人的身影也似梦中,远远看着几疑幻觉。子娆紧紧握着手中玉箫,心中一遍遍回响着那助她击退含夕的琴音。她相信自己不会听错,那人的琴曲,她自幼便听得熟了,那套《沧海余生》的曲谱,与当年的棋谱一样,是他亲手所作,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人懂得。但是,这怎么可能?十年前九转玲珑阵发动,他早已经和那片王域一起灰飞烟灭,若是他还在这世上,又怎会十年不来见她,十年踪迹全无?

子娆心中思潮起伏,此时此刻,人在咫尺,竟是不敢移步上前。碧潭上一丝弦音如缕,那人抬手抚琴,转宫过羽,淡淡清音回转飘来。那琴曲穿过雨丝,飘过云烟,如飞叶点点,如碧竹幽幽,令人仿佛置身一片竹海深处,坐看云起云落,花开花谢。那空灵柔美的曲调,似已历尽了万水千山的缱绻,红尘三生的纠缠。风拂袖袂,子娆独立雨中,听着那琴音似已痴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在碧竹林中与她初次相见的少年,便是这样坐在琴前,弹奏着这样一首曲子。那不期而至的缘分,注定了她一生一世的悲喜,让她知道了尘寰中最为美好的感觉,却亦尝尽了人世间最为深切的痛苦。

一声“子昊”哽在喉间。十年生死茫茫,十年相思如刃,就算换了岁月换了容颜,那一心眷恋不忘,那一世情丝难解。苍天有情,不笑痴人痴心,多少光阴,换来你我一刻相拥。

碧潭幽幽,仿佛远离尘嚣,四周只闻雨声,无止无尽。

过了良久,雨中传来极轻叹息,他熟悉的声音低低响起,“子娆,对不起。我回来了。”

子娆双目紧闭,他身上清冷的气息缠绵如昨,如水如幻,“真的是是你吗?你是不是又在哄我?十年了,你究竟要哄我多少次才甘心,要折磨我多少次才肯放手?”

亭外雨落成烟,迷蒙萦绕。子昊低下头来,声音低哑,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清柔,“我之前骗了你一次,老天罚我再也看不见你的模样,但是它也待我不薄,终究肯给我一次机会,用这一生来补偿你。”

子娆心头蓦地一痛,抬手揭下他脸上的面具。烟雨染过他清隽的眉目,空濛迷离,如漫柔情。眼中泪水悄然而落,她却恍然不觉,只是笑着道:“这样多好,我以后就把你困在身边,困你到天长地久,来还我那些空白的画卷,以后你谁都不是,谁都不准见,你许下的承诺,永远永远也还不完。”

子昊抬手轻抚她脸庞,微笑道:“好,你说不见,我们就不见,你想做什么,我都依着你。”

无边无际的雨帘,无声无息的雾霭,天地似乎化作一片空白,消失在彼此温暖的气息间。子娆紧紧贴着他的胸口,声音柔软低迷,幽幽响起在雨中,“子昊,我突然觉得好怕,你若再晚些回来,或许我们这一生便又要错过了,生死相隔的滋味你永远也想不到,你以为那一杯酒真能让我无忧无虑吗?这十年来的煎熬,你真真狠心。”

子昊低头将唇抵上她的额头,将心比心,他如何不知她这些年究竟怎样熬过,“我从未想过会让你等上整整十年,那九转玲珑阵聚天地之力,变幻莫测,终是无人能够控制。”

子娆颤声道:“你集齐九转灵石,安排下轮回阵法,便是知道自己尚有生机,却为何要将这秘密瞒着我,不早些告诉我?”

子昊微微苦笑,道:“我没有把握。”

“所以你便用一杯忘忧打发了我,给我一个虚幻的完美?”子娆狠狠抓着他的手道,“你什么都要万无一失,难道就不怕自己回来之后物是人非,我已为人妻,为人母?”

子昊沉默片刻,淡淡一笑,“有什么关系吗?哪怕你为人妻,为人母,你仍是子娆,我仍是我。”

子娆抬起头来,雨光落入星眸,一片涟漪摇曳。过了一会儿,她忽然也轻轻笑了,柔声道:“是啊,有什么关系呢?”她细密的睫毛徐徐垂落,丹唇幽柔,慵媚生姿,“子昊永远是子昊,我也永远是我。”

世间的情话或许有太多太多,但什么也比不上这样轻浅的一句。你永远是你,我永远是我,无需承诺的守护,只为彼此的等待。子昊手臂收紧,仿佛怕怀中女子消失一样,低头轻吻她温凉的发丝,呼吸纠缠,辗转落上红唇。

两个人,一个世界,时光仿佛已到尽头,融化了雨丝点点,万丈红尘。

也不知过了多久,城中突然传来整齐的高呼。子娆似被蓦然惊醒,侧耳倾听,那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最终席卷全城,激荡人心。片刻后,她幽幽叹了口气,道:“终是逃不过的,我们若不回去,他们便会找来。”

子昊拥着她道:“你不高兴,我们便躲开些。”

子娆转过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静静看了半晌,忽而妩媚一笑,“不,这不是梦,我以后要和你开开心心过安稳的日子。谁不容我们,我先杀谁,谁让这天下不太平,我就让他不好过。北域那些鬼师我看着讨厌,必要打发了才好。打发了他们,你才真正是我的。”她这话说得颇是乖张,子昊却只是笑笑,道:“好,你说怎样便怎样。”

子娆又是一叹,叹息里却有满足与欢喜,拉了他的手起身,忽然扭头道:“以前你什么都是自己拿主意,我行我素,从来没这么好商量的。”

子昊轻轻扬唇,“欠下的总归要还,不是吗?”

子娆一双魅眸被雨洗得清亮,柔柔一漾,笑上双靥。两人携手同行,沿山而下,待到行营之前,遥见昔国三军军容严整,阵列雨中。苏陵、且兰早已率众将等候多时。

见他二人到来,苏陵快步上前,叫声“主上”,翻身跪倒,也不知是雨光还是泪光,湿了温文俊颜。且兰抱着儿子紧随在后,三军将士同时抚剑叩拜,数万人振衣之声齐齐响起,雨中声势肃然,连绵数里。子昊虽然目不能视,却也感受到这份举国相待的礼仪,叹了口气,伸手去扶且兰,道:“你不好好歇着,这是干什么呢?”

且兰看着他没了面具遮挡的清瘦的容颜,眸中落下泪来,道:“主上,且兰此生受你所赐良多,无以为报。这些年我们守着王域,守着百姓,总算不负主上所托,盼了十年,现在终于盼得你回来了。”

子昊笑了笑道:“原不想见你们,便是为这个。我虽回来,却也不是以前了,这‘主上’二字,以后无须再提。”

苏陵抬头道:“主上何出此言?无论什么时候,您都是我们的主上……”话未说完,却听子昊道:“怎么,你要将家国妻子一并都送了我吗?”

苏陵一愣,转身看向且兰。两人四目相对,跟中情愫万千,一时谁也说不出话。苏陵脸上隐隐流露痛苦之色,子昊唇畔却掠过笑意,忽然低头,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苏陵神情一震,猛地转头看向且兰,目光既是诧异,又是惊喜。子昊伸手拍了拍且兰怀中的孩子,笑道:“你若负她,我不饶你。小徒儿我收下,其他事情到此为止。”

且兰满心疑惑,方要开口相询,忽听有人大声笑道:“没满月的小娃娃你都收做了徒儿,不如好事成双,我再送你个徒儿如何?”说话间,夜玄殇牵着子弈,白姝儿抱着韵儿,两人联袂而至。

子昊闻声轻轻挑唇。子羿见到母亲,大叫着跑上前来。韵儿亦跳下地,笑嘻嘻扑到且兰怀中,道:“母后,子羿哥哥要来拜师父,伯伯说穆国储君需得有本事的人来教才行。母后,我可以拜师父吗?我要和子羿哥哥一起学武功。”且兰含笑不语,将她往前轻轻一推,悄悄伸手指了指子昊。

韵儿人小精灵,立刻跪下叫道:“师父,我先叫你师父,子羿哥哥再叫你,他就是师弟!”

子羿也抢着跪下道:“师父,你别听她的,我再过几个月都满十岁了,她还不到七岁,自然我是师哥,她是师妹才对。”

韵儿撇嘴道:“十岁又怎样?伯伯刚才说过了,谁先叫师父谁就大,明明是我先,我是师姐。”

子羿想了想,哼了一声,转头道:“父王说好男不跟女斗,我做师哥让着你这师妹,不跟你吵。我听师父的,师父说谁大就谁大。”

众人听两个孩子斗嘴,皆是忍俊不禁。韵儿抬头看着子昊道:“师父,那你说我们谁大?是不是我先叫你师父的嘛?”

子昊半生手掌天下,运筹江山,什么风雨阵仗没见过,眼前却被两个孩子弄得不知如何是好。苏陵强忍笑意,待要上前哄劝女儿,却被且兰拉住。子娆眸光流转,掠向夜玄殇,低声道:“你搞什么名堂呢?哄得两个孩子团团转,子羿他……”

话说一半,夜玄殇突然伸手将她揽到身边,笑道:“夜子羿现在已经是穆国储君,尽人皆知,你也是本王的王后,我正琢磨着趁这立储之机,咱们也补一场喜酒,这叫喜上加喜。王上回来得正好,请你喝酒,如何?”

白姝儿这时一指且兰怀中,对子羿和韵儿道:“喂,你们两个,若按拜师先后的话,先过去叫了师哥再说。”

子羿和韵儿啊的一声,双双跳了起来,注意力全都转到了那刚出生数日的小娃娃身上。子昊方才脱出身来,无奈一笑道:“十年未见,穆王好特别的见面礼,就不能让我先缓一缓吗?”

夜玄殇笑道:“这场酒我等了十年,差点便当你毁约不算了,如今到了还账的时候,自然要催得紧些才是。”

子昊唇角微微上扬,“穆王军中必有好酒,子娆,咱们且去一尝吧。”

第八十一章 彼岸香消

白姝儿早知夜玄殇心意,见他们有话要谈,对他妩媚一笑,带了子羿与韵儿去玩。韵儿因不愿叫弟弟做师哥,勉强让步,同意以年龄大小排辈,让子羿做了师哥。子羿甚是开心,便答应陪她去看腊梅。此时雨势已歇,行营外一片腊梅成林,蜿蜒着转到山坳之后,幽香缕缕,景致天成。两个孩子牵手来此,一路说笑,一路采摘花朵玩耍。白姝儿既认了子羿为储君,答应夜玄殇护他周全,怕他们有什么闪失,便一直跟随在侧,略施手段,哄得两个孩子开心不已。

眼见半日过去,天近黄昏,林中雾气浮泛,雨意又浓。白姝儿抬头观天,一转眼,见两个孩子往林后跑去,方要去寻,心中倏然掠过一丝异样,停住脚步,回头喝道:“什么人?”

林中暮风徐至,吹起薄雾缈缈,一角紫衣飘然闪动,花树之间现出一人。白姝儿眸心掠过微芒,沉声道:“婠夫人。”

那紫衣人走出花影,露出冷艳的面容,单看眉目虽仍是蝶千衣的模样,但形貌气质已全然改变,雾气曼妙,予人妖异诡艳的感觉,“白堂主,多年不见了。”

白姝儿冷声道:“的确是多年不见了。夫人毁约背誓,与我穆国为敌,竟然还敢来项章城,真是好胆量。”

婠夫人十年前被子昊击散真元,功力尽失,后来虽武功略复,却也用了整整十年时间才重新修回真元,能够随心所欲使用巫族蛊术。九转玲珑阵发动之后,血玲珑辗转为北域所得。她引导含夕利用灵石之力修习秘法,重现当年鬼师之祸,横扫天下,半年前又重获金凤石,借助此物,终于能以蛊尸操纵异兽,令鬼师的战力越发提升得恐怖。

冷雾幽荡,婠夫人移步上前,盯着白姝儿道:“我当然要来,不来会会白堂主,我如何甘心?说起来,我倒真是低估了你,昨日用琴音与含夕作对的,是不是东帝?”

白姝儿目中媚光浮沉,微微一转,“东帝?我怎么知道呢。夫人都不能确定的事,我又如何知晓?”

婠夫人面容半隐暗影,依稀透出杀意,“不是你在九转玲珑阵中动了手脚的话,东帝能够返生才叫奇怪。莫以为我感觉不到碧玺灵石与黑曜石的灵力,千算万算,我也没有想到你会站在他那一边。你莫非失心疯了吗?他可是你的仇人。”

事到如今,白姝儿目的已经达成,干脆来个死不认账,悠悠笑道:“夫人说笑了,这事我可当真不知道。我还正想请问夫人呢,可是那九转玲珑阵出了什么差错?如若不然,便是东帝当真好运喽。”

婠夫人心知必然是她从中弄鬼,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城府极深,当下不动声色地道:“子娆那丫头也回来了,好啊,此番倒遂了她的心意,两人箫琴合奏好个郎情妾意。听说她还养了个孽种,我这做外婆的倒是想看看,这孩子长得像谁呢?”

白姝儿听着她森然的语气,暗中警惕,先要设法将她引开再说,笑道:“夫人想见外孙还不容易,那孩子正在行营中,我陪夫人一起去吧,想必夫人也不想惊动九公主和穆王,对吗?”

“你倒识相呢。”婠夫人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怕未来的穆国太子让别人抢了先,想借我的手除去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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