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敢连我的话都不回?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小男孩手持着马鞭,气势汹汹地瞪大了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又朝着那个侍卫喊道,“阿离,你把这个死小孩给我抓起来!”
阿离应了一声,二话不说就将小小的那罗拎到了男孩的面前。
“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错!”那罗急得就快要哭了出来,“我的爹娘就快要死了,我要去他们最后一面,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所以不要抓我好不好?随便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要你肯让我走!”
男孩的眼珠一转,“这样啊,听起来还真可怜呢。那么你跪下来求我。”
那罗毫不犹豫地扑通一下跪在了他的面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苦苦哀求,“求求你,放我走!让我见我爹娘最后一面!求求你了!”
虽然爹娘教过她,人要活得有骨气,不能随便下跪。但现在形势紧迫,只要能放她见爹娘,她愿意做任何事情。
男孩得意地眯起了眼睛,“我只是说让你跪下来求我,我可没说一定会放你走。”
听到这句话,又想到爹娘那里已经要开始行刑,那罗只觉得一股悲伤夹杂着怒气涌上心头。再听到对方那刺耳的嘲笑声,她更加难以再抑制自己的情绪,从地上摸了一块石头不由分说地就对准男孩的鼻子狠狠砸了下去!
这一下动作其快无比,就连身旁的侍卫都没有反应过来,更别说是那个得意洋洋的男孩了。他先是呆在了那里,过了一会才捂着流血的鼻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抽抽噎噎道,“阿离,给我杀了她!马上杀了她!”
阿离手里的长剑已然出鞘,明晃晃的剑尖离那罗的喉咙只有一寸之远。
“阿离,住手。”从马车里忽然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这声音是如此优美动听,恍若春水漫过指尖般柔和,夏风吹拂面颊般舒畅,秋月倒映湖水般秀丽,冬阳洒落心头般温暖。
随着帘子被慢慢掀开,那罗只觉得眼前仿佛呈现出了彩虹般明媚斑斓的色彩。
帘子下露出的这张绝色面容,就像是月光下飞舞的花魂,透着一种妩媚,凝着一股魅惑。犹如天界中的摩柯曼殊悄然绽放,又似佛祖前的优昙婆罗千年一现,迷人眼目又妖娆极致到致命,那种脱俗的美几欲令尘世间凡人迷醉其中不知醒。
那罗愣愣地看着那张面容,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绝对不能相信世上竟然还有这么美丽的人。
“哥哥,为什么不杀了她!她害得我受伤了!”小男孩冲着那少年撒娇,“我一定要杀了这个死小孩!”
说是哥哥,其实这少年看起来比那个男孩也就大了三四岁而已。
“你呀,总是沉不住气。”少年微微一笑望向那罗,“你是不是想早点见到你的爹娘?”
他的笑容仿佛带着特殊的蛊惑力,令人情不自禁心生暖意。那罗回过神来重重点了点头,心里不由对这少年涌起了几分感激之情。
“既然想早点见爹娘,那我就送你一程。”他笑得更加动人,眼底却是寒光一敛。 “哥哥?”男孩摸了摸脑袋,有点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三弟,要是我们把这个讨厌的小孩绑在马车后,让她跟着跑,一直跑到断气,你说是不是更有趣呢?”
少年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但那罗却好像在一瞬间见到了无间地狱里的阿修罗。
她…是不是听错了?
拥有那么美好容颜的人怎么可能说出如此残忍的话?
男孩顿时开心地拍起了手,“好啊好啊,果然还是哥哥最棒!”
“阿离,你还不动手?”少年说完这句话就放下了帘子。在他的绝色容颜隐没在帘子前,少年还不忘再给了那罗一个迷人的笑容。
男孩幸灾乐祸地瞅了瞅那罗,也急急忙忙跳上了马车,等待着好戏的上演。
“放开我!我要去见爹娘!”那罗拳打脚踢的拼命挣扎着,无奈小小年纪的她根本不是侍卫的对手,没几下就被对方绑住了手腕栓在了马车后。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走!”男孩迫不及待地催促着车夫。
车夫有些同情地朝车后一瞥,尽管这个这小女孩很可怜,但无奈自己也是个下人,实在身不由己,不得不听令于主人。
“驾!”他扬起了鞭子抽了下去。马儿一受惊,顿时就撒开四蹄飞奔出去。巨大的冲力一下子就将那罗拉倒在地,粗砺的石子顿时割破了她的皮肤,全身上下就好像在炼狱里一般疼痛难忍。
但比起身体上的痛苦,赶不上见爹娘最后一面的悲哀却更让她感到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同样都是人,那两个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就可以任意妄为?就可以将她毫无尊严的践踏在脚下吗?
她的生命就是那么轻贱吗?
“这个游戏好玩诶!”马车里的男孩兴奋地探出了头催促着车夫,“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先停下来。别拖死她了,让她跟着跑。“少年温柔的声音听起来却让人不寒而栗,“慢一些,太快死就没意思了。”
车夫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只得遵照他们的吩咐放慢了速度。那罗总算是有了缓口气的时间,强撑起身体跌跌撞撞地跟着马车跑了起来。
她不能死。
绝对不能死。
…
也不知跑了多少路流了多少血,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马车却忽然像是发了善心般停了下来。几乎是在马车停下来的一瞬间,那罗也浑身瘫软地倒在了车轮旁。
“怎么了?”少年先发出了声音。
阿离似乎有些紧张,“前面…前面好像是…”
那男孩早已按捺不住,探出脑袋一看,脸上竟露出了几分难得的怯色,“哥哥,是…却胡侯须车。”
“须车?怎么会这么凑巧。”少年微微蹙起了眉,只听帘子外已经传来了那个他不想听见的声音,“两位殿下,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宫了吧?”
少年优雅地掀开了帘子,宛尔一笑,“原来是却胡侯大人。不好意思,我们正打算回去呢。”
须车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冷冷看了阿离一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两位殿下私自溜出宫,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的十条命都不够赔。”
阿离也早料到了这样的后果,紧抿着唇不出声。
须车的目光一转,突然发现了被拴在马车后的那罗。他不由脸色微变,沉声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死小孩打伤了我,所以给她一点教训而已。”男孩在却胡侯面前明显气焰低了几分。尽管自己贵为王子,但他和哥哥都是地位平平的侧妃之子。而眼前的须车不仅是楼兰王后最为宠爱的亲弟弟,而且在楼兰王国历代都是由却胡侯执掌兵权,所以此人是无论如何不能得罪的。
须车也没说什么,只是瞪了他一眼就径直走到了马车后。
那个小女孩全身上下都遍布着深深浅浅的伤痕,原本就破旧不堪的衣衫此刻已经衣不敝体,小小的身体缩成了一团不可抑制地轻轻颤抖着,那双鲜血淋淋的赤足更是惨不忍睹…
此情此景令他不禁心生怜意,不假思索地脱下了自己的外袍罩在了她的身上。
那罗的身体猛然一震,不敢相信地抬起头。阳光照射在她的眼睛里有些轻微的疼痛,逆着刺目的亮光她看到了那个年轻男子的身影…垂落在腰间的浅褐色长发丝毫不显柔媚之态,高大修长的身姿带着无可挑剔的美感,俊俏的五官透出一股勃勃英气,耳垂上的绿松石耳环散发着柔和的光泽…被他明净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就像是被一层泛着暖意的阳光裹住了身子,就连本来冰冷的心脏都逐渐有了温度。
须车在看清这个小女孩的脸庞时也微微一愣,倒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她眼中那股罕见的倔强劲儿。在这样的情形下,换作是普通女孩子早就泣不成声了。可这个小女孩的眼神却让他联想到了某种尖牙利齿的小动物。
“已经没事了。你快些回家去吧。”他边说边替她松了绑。
那罗死死盯着他,忽然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这位大人,求求您现在带我去刑场!只要能见到我爹娘最后一面,就算是要我立即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听到这话,须车脸色微变,脱口道,“你爹娘难道就是…”他没再说下去,伸手将那罗抱到了马背上,匆匆策马而去。
“哥哥,这个却胡侯真是该死!我都没玩尽兴!”男孩看着绝尘而去的两人忿忿道。
少年的半边侧脸不知何时隐入了阴影之中,温柔的语调在此时听来却是带着几分冷酷森然,“三弟,再忍耐一段时间。”
楼兰城的刑场已经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在木头搭起的刑台上,一对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女被缚住了双手跪在那里。和平时常见的死囚有所不同,两人的脸上俱是泰然自若的平静之色,丝毫都看不出有什么惊恐表情。
须车带着那罗赶到这里的时候,行刑还没有开始。那罗一见自己的爹娘,眼睛顿时就红了,她的血液仿佛突然着火燃烧起来,焚灼着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呼吸变得艰难,全身僵硬却又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一些,冷静一些,却是那么难以做到。当一个人必须直面亲人的死亡时,心底涌起的那种绝望完全超过人生中所经历过的所有痛苦。
更何况,她不过是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
但有时候,一个人的长大,也往往只是在一瞬间。
须车将那罗抱下了马,想让她尽快能和自己的爹娘做最后的告别。可出乎他的意料,这女孩朝前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了。
“怎么了?”他也走到了她的身边。
“我怕我爹娘看到我。”她的回答令须车有些不解。
“为什么…不让你爹娘知道你在这里?难道你不想再对你爹你娘最后说些什么?”须车疑惑地看着她,“你该知道,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那罗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低声道,“若是爹娘知道我亲眼见到他们被杀,一定会心有不安。还是这样的好,这样他们就会以为我丝毫不知情。我说了是我去见爹娘最后一面,而不是让他们见我最后一面。”
须车略带诧异地看了看她,这个小女孩看上去也不过只有七八岁,但说起话来却怎么也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随着行刑官的一声令下,侩子手手起刀落…
纷飞的血花,照不出悲伤的瞳色,来自地狱的刀光,映不出来自心底的绝望。无边无际的血色犹如潮水从四周压抑地涌上来。
在那罗的世界里,这一刻,没有出口,没有光。
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须车有些担心地望向了那个女孩,却见她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居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下来。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整个人置身于一片鸿蒙初辟的混沌虚幻中,眼前所发生的任何事都不再和她有关。
在沉默了几分钟后,她忽然转身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缓缓走去。
“小姑娘,你要去哪里?”他忍不住问道。
那罗停下脚步回过了头,竟然对他露出了一抹平静恬淡的微笑。那是个非常,非常温暖的笑容。
“谢谢你,我总算见到了爹娘的最后一面。现在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须车静静望着她,他忽然觉得自己被这个看起来温暖的笑容深深刺痛了。这个笑容就像是藏着一把锐利的刀刃,狠狠划过他的胸口,在心脏上留下了一道痕迹。
这痕迹,很深,很深。
…
楼兰绘梦卷02少年
深秋的西域早晚温差极大,尽管夕阳还在天空中流连不去,吹来的风却早已冷得令人直打哆嗦了。那罗面无表情地走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脚底的伤口还在不断渗出鲜血。每走一步,就带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这疼痛,一点一点,融进她的骨,她的血,她的灵魂。
她的眼前仿佛垂下了重重纱帐,遮掩住了周围的事物,亦隔绝了她的世界。她听不到身旁嘈杂的喧闹,也看不到来来往往的过客。
回到城西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确切的说,这并不是她自己的家。自从父母被押入大牢之后,她就和叔叔婶婶一起被赶到了这个地方。城西这一片所居住的基本上都是穷苦人家,所有的房屋全是由木头建造,几乎就看不到一间砖瓦房,就连院墙也不过是由芦苇或柳条扎成束后再抹上粘土勉强筑成。
天上的月亮散发着淡淡的光,那光线是那么的微弱,像是怎样都穿不透这无边的黑暗。
那罗刚一踏进家门,就迎面被人抽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同时传入耳中的是她所熟悉的婶婶的责骂声,“你这死丫头怎么还有胆子回来!有本事逃走就别回来!你说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偷偷去看你爹娘行刑了?你说!”
那罗捂住了肿起半边高的左脸,待嗡嗡耳鸣声停下后才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婶婶,却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