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苦!”那罗的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伊斯达哈哈直笑,还不忘取笑她:“你这个馋丫头,怎么馋得连药都不放过?”
那罗瞪了他一眼,舀了满满一勺塞到了他的嘴边:“别说话了,张嘴!”尽管徒儿恶声恶气,师傅却是甘之如饴,乖乖地张开嘴将药喝了下去。
药确实是苦,可喂药的人…却仿佛有种奇特的魔力,让他忽略了药的苦味。伊斯达含笑望着眼前的少女,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安谧。少女发丝上清淡的香味随风轻轻飘来,令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一直觉得她就是那个从小跟在他身边的小女孩,可他却好像忘了,有一天小女孩也是会长大成人的,她会嫁人,会生子,会有自己的生活。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涌起了某种莫名其妙挥之不去的烦躁。在不经意间,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赤足上,神情又是一变,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的鞋子呢?”
“这…师傅,我刚才一心想要来见你,来的路上跑得太急,所以掉了一只鞋子也不知道…我真是迷糊了…”那罗面色微微发窘,不好意思地解释着。她抬起头时看到对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他的茶色眼眸温润明亮,仿佛在无尽的眼底深处,有千万颗璀璨星辰正在不断地生成,温柔地闪动着耀眼的光芒。那熠熠的光芒似乎能穿透无边的黑夜,投射下令人目眩的光彩。
那罗只觉得被这光芒闪得无法移开眼神,她的耳边忽然响起之前乌斯玛说过的那句话,“如果是男女之间的喜欢,那他看你的眼神一定很特别,就是温柔的会闪闪发光的那种哦!”
想到这句话,她的脸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色,懵懵懂懂中似乎感觉到了点什么。
“师傅…还剩下一点,你快喝完吧。”她伸手一扬,将勺子递了过去。伊斯达刚才只顾着喝药并没留意她的手,这一下他正好看了个清清楚楚——只见她的手指红肿,皮肤上还有不少搓破的细小伤口。他的心猛的一阵抽搐,下意识地捉住了她的手翻了过来,一看手心那里居然还有不少水泡!
“师傅,我正好今天搓了些芦苇叶,所以…才会这个样子,平时我根本不用做这种活,今天只是帮乌斯玛的忙…”那罗暗叫糟糕,只能竭力编造借口。之前一心想知道大王子的病情,压根儿就忘了这回事。
“今天你和曼亚说不来我这里,其实就是因为这个对不对?”他一下子就猜到了原因。
那罗笑得有些僵硬:“师傅,今天真的是特殊情况…你可别把我想得太可怜…”她都不敢再看对方的眼睛,那里饱含了太多的担忧心痛,还有,一丝自责。
“那罗…”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些细小伤口和水泡,眼中难忍心痛,“再忍耐一段时间,很快我就能把你要回来了。那罗,我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你,绝不会。”
他身上幽幽沁出的熏香味如轻烟般飘袅。似游离,又似眷恋。那罗的心莫名地恍惚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像是雨中的小草在心中悄然生长萌动…一点一点撩拨着她的心尖,痒痒的、软软的、暖暖的。
窗外。天上的冷月洒落如水如银。将这里映照得恍若一个琉璃世界。
一个不真实的——琉璃世界。
22、出宫
那罗回到达娜王妃寝宫的时候,按原来那样借助核桃树又翻进了围墙内。不过这次的运气就不太好了,她的双脚刚一落地就被巡逻的侍卫们抓了个正着。
当那罗看到赶来的处月女官露出的诡秘笑容时,再回想起之前曼亚的话,立刻就明白了自己还是中了对方设下的圈套。大王子得病是不假,但根本没有处月说得那么严重。处月故意在她面前说得这么夸张,害她以为大王子得了重病,所以才着急地不顾一切地偷偷溜出去…回来后自然会被“凑巧”地发现,然后一顿责罚是免不了的。
这一切,其实都是在处月的计划之中吧。
这个时辰王妃正在睡梦之中,谁也不敢惊扰她。这样的小事就只能交给处月女官全权处理了。处月好不容易等到这个好机会,自然不会手下留情。这一次不但那罗要被责罚,还连累了为她隐瞒的乌斯玛。结果那罗被拖出去杖责十五,乌斯玛也被掌了一顿嘴巴。因为顾忌着达娜王妃,执行杖刑的人也不敢下狠手,没把那罗往死里打,算是网开一面。
那罗被打得软绵绵地送回了房间后,乌斯玛连忙将她扶到了床榻上,让她趴着卧在那里:“那罗,你别动,忍着点痛,我先帮你擦点药。”
那罗转头看了一眼脸被打肿的乌斯玛,心里更是内疚得要命,嗫嚅道:“对不起,乌斯玛,这次还连累了你…害你也被打了一顿…”
“谁叫我们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葫芦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乌斯玛似乎对此倒并不在意,只是因为肿着脸口齿有点不清。
乌斯玛将药小心翼翼地擦在了那罗被打的部位,尽管没有被打残,但也是皮开肉绽,触目惊心。擦药时是极痛的,那罗忍痛忍得冷汗涔涔,倒抽了好几口凉气。
“大王子怎么样了?”乌斯玛忽然问了一句,似乎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那罗牵动了一下嘴角:“还好,他只是腹痛腹泻而已,喝了几服药就能痊愈了。”
“那处月女官还说得那么严重?对了,刚才她来得也最快,你说她会不会是故意的啊?”乌斯玛也隐约猜到了其中的蹊跷。毕竟,处月算计那罗已经不是头一次了。
“谁知道,是她所为也不奇怪。反正一直以来她都把我当做眼中钉。”那罗痛得又使劲地皱了皱眉。
“早知道就不让你去大王子那里了,白白挨了顿打,一点也不值得。”乌斯玛后悔刚才给她出了馊主意。
“值得的。”那罗眼中闪动着温润坚定的光芒,“就算是被打我也觉得值得。至少我知道他没有事,那我就放心了。”
窗外的石榴树上刚刚成熟的果实随风轻轻摇晃,在银色月光下释放着燃烧般的艳丽,也将一抹红色映照在了那罗的面容上,泛起一丝倔犟又美丽的色泽。
这次那罗被打的地方尽是在皮肉上,所幸没伤到筋骨,再加上乌斯玛天天帮她勤换药膏,因此只过了半个多月,她就能活蹦乱跳下地行走了。尽管大王子对曼亚始终报喜不报忧的话开始产生怀疑,但这次挨打事件还是多亏了曼亚找到了借口才又瞒住了大王子。
自从一切恢复正常后,那罗就惦记起了却胡侯大人吩咐过送生辰礼物的事。每一次安归到访,她都格外留意,试图找出一丝端倪。但这位二王子素来是个谨慎小心之人,当着下人的面和王妃闲聊从不流露出半点口风。所以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罗却还是毫无头绪一无所获。
随着国王生辰的临近,各国使节也陆续到达了楼兰的都城。国王将接待使节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大王子和二王子,因此这些天伊斯达是忙得不可开交,而那罗也差不多有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这天一大早,处月女官就扔给了那罗和乌斯玛一大堆故意扯坏的旧衣服,说是让她们必须在今天全部缝补完毕。两人知道她是故意有心刁难,因此也没多说,二话不说就开始缝补工作。还没缝几件,曼亚就匆匆而至,说是大王子有事找她。乌斯玛一听就让那罗快去,并且保证这些活儿她一个人做也是毫无问题的。
曼亚径直将她带到了宫门前,指着不远处的一辆马车道:“那罗,大王子吩咐过了,让你先去那里等着。”
那罗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满心疑惑地上前掀开了帘子,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大王子本人。他今日还穿着一袭简洁又不失贵气的青衣,挑眉轻笑,薄唇微扬,烟容明淡。
“发什么愣?还不快上来?”伊斯达向她伸出了手。
那罗展颜一笑,也迅速抓住了他的手,借力爬上了马车。他的手温暖又有力…抓住那点温暖,就像是抓住了整束阳光。
“那罗,我今天正好要出宫去趟都尉府,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那罗兴奋地睁大了眼睛:“真的吗?我要去要去!”话音刚落,她又面露犹豫之色,“可是,不行啊。我这样擅自出宫的话…”
他一脸从容地笑道:“放心吧,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我告诉王妃打算在生辰时设一组乐人演奏队助兴,所以要借用你一段时间,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可以经常出入我那里了。”
“真的吗?”那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说,她就可以经常见到大王子了。
“当然是真的。”他含笑伸手摸了摸她软软的发丝,“不过你也要在父王生辰前多加练习,毕竟要在这么多宾客使节面前演奏,如果出了岔子的话…”
“您就放心吧!虽然小徒吹得不像师傅你出神入化,可也算得上是数二数三吧。”那罗调皮地眨了眨眼,无比雀跃地跳了起来,“好啦好啦,师傅,我们还不快出发!”
马车顺利地出了宫,沿着城里的主道朝着却胡侯府而去。这一路上,那罗一直攀在马车窗沿边好奇地张望着外面的世界。自从进宫以后,这么多年她就再未踏出宫门一步,也难怪她激动万分了。楼兰的都城四面环水,仿佛置身于粼粼波光之中,美不胜收。一条锦缎般美丽的孔雀河将都城分成了东、西两个部分,城的东面主要是官署、大小集市和居民区。却胡侯府就在城区最热闹的那条街道上。看着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罗回过头随口问了一句:“师傅,各国使节都已经到这里了吗?”
“差不多吧,好像就只剩下匈奴和汉朝派出的使节还没到了。”伊斯达心里也明白,这些使节里最难应付的也可能就是来自这两个强国的。
马车一进入热闹的区域,那罗就听到了不同西域方言的吆喝叫卖声。一眼望去,街道两边摆放着各种来自西域各国的蔬菜水果,芝麻、无花果、石榴、胡瓜、蚕豆…令人看得应接不暇。,不远处,独木舟无声游过河面,犹如轻盈的树叶在河面上划出一道道涟漪。渔夫举着鱼叉捕获了活蹦乱跳的大鱼,溅起了层层水波。头顶陶罐沿河行走的窈窕少女们更是成了一道最美丽的景致。街上来往穿梭的不仅有很多本地人,也有不少附近西域国家的人。包括大宛人、安息人、大月氏人、以及匈奴人和汉人,甚至还有来自更遥远的大秦人。
伊斯达经不住那罗的央求,只好同意她可以在附近随处看看,等他在府中办完事再一起回去。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伊斯达还是派了两名侍从跟随着她。那罗也不介意,欢天喜地地下了马车,径直就往市集里走去。
市集里人头攒动,在里面七绕八绕了一阵子后,那罗和那两位侍卫很快就被人群冲散了。她也不以为意,索性自顾自地继续逛了起来。
来自安息国的艺者正在那里展示着驯兽的技艺,吸引了无数人的围观。他们带来了形形色色的动物,除了凶猛的虎、豹、蛇、熊外,居然还有会跟着乐曲开屏跳舞的孔雀,也有会表演玩球的大象,甚至还有那罗都叫不出名字的奇怪动物。
就在那罗看得聚精会神的时候,冷不防有人突然从后面撞上了她,一股大力险些将她撞倒。那罗只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回头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只见撞到她的是一个男子,他已经跌倒在地上,满脸全是鲜血,头顶上是一条长而深的血口子,殷红的鲜血正不断从那里涌出来…几乎是同时,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哭喊着扑了上来,口中不停地叫着爹爹…那男子伸出血淋淋的手忽然就近抓住了那罗的裙角,像是恳求什么般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就头一歪咽下了气。
那罗一时愕然,根本还没反应过来,而周围的人群也万分惊恐地散了开去…在人群散尽的不远处,出现了一对风尘仆仆的人马。为首的那骑马的人凛然而立,仿佛一把杀气四溢的弯刀。令任何人都不敢靠近。马上的异族年轻男子身穿黑色的长袍,毡帽上点缀着金色鹰形饰物,腰间束着一条羊咬纹银带,右手横卧着一把还在滴血的弯刀。纵然相隔几丈远,这个男子所散发出的气息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走。”那男子策转马头吩咐道,连眼角都没看死去的男子一眼。
“是你杀了我爹爹!我要杀了你!”那还在哭泣的小男孩忽然疯狂地追了上去,跳起来抱住那男人的小腿就死命咬了一口。男人几乎是下意识地一脚狠踹,直将那小男孩踹得掉在地上滚了好几滚,不偏不倚正好滚到那罗的面前。
那男子似乎是被惹恼了,一扯缰绳策马上前几步,那血淋淋的刀尖已对准了被踢得无法动弹的小男孩,显然是不打算放过他。
这个异族男人当街杀人已经够嚣张了,现在居然连个孩子也不放过。围观者众多,可却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止,更没人敢发出一点儿声音。那罗心里是万分气恼,再看那孩子的模样,恍然间想到了当年同样悲惨的自己,更是千百种情绪涌上心头。就在短短一转念之间,她已经作出了大胆的决定。
她想救下这个孩子。
就如同救下她自己。
想到这里,那罗身子一动,已拦在了那孩子前面,抬头一字一句道:“看大人这等气势,在您的国家也必然是为令人敬畏的勇者。既然是勇者,又何必和无知稚儿一般见识?您就饶了这个孩子一命吧!”
直到此时,那罗才看清楚了那年轻男子的容貌。他瘦削的脸上有一双细长冷峻的灰蓝色眼睛,那种蓝就像来自雪山最深处的冰缝,冷澈且不染尘埃。眼角往上微挑时,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威仪,线条优美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带着残酷冷血的气息。当她抬头仰望他时,某种强硬的压迫感就从头顶直直压了过来。
男子似乎有点微讶,目光落在那罗的面容上时略略停留了一下。
“既然知道我家大人是受人尊敬的勇者,那还不快点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杀!”男子身后的大胡子男人恶声恶语地威胁道。
男子侧头冷冷瞟了他一眼,那人立刻吓得噤了声。
那罗紧张地留意着那把弯刀的走向,小心斟酌着接下来该说什么既不会惹怒那男子,又能救下这孩子。可当她看到那男子的眼中掠过一丝凌厉的杀意时,顿时急得忙护住孩子大声道:“等等!若是连一个孩子都要杀,那还算什么勇者!”她抬起头直直地望着那男子的眼睛,“男子何为勇?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是智者之勇,杀敌护国、驰骋沙场是英雄之勇,逞强发狠、耿耿于怀是匹夫之勇。勇之最上乘者,是仁者之勇。心纳百川,以宽恕而待人。用自己的强大来保护弱小,而不是欺凌伤害,那才是最为可贵的真正的勇者!”
这番话是以前大王子教过她的,早被她抛诸脑后,可不知为什么此时,她居然一字不差地全背了出来。
听了她一番话,男子的脸上似是略有动容。在他的眼皮微敛又抬起的一瞬间,那罗仿佛看到了弯刀悄然出鞘的寒光。“大人,这女人实在大胆,就让小的替您解决了他们吧!”那大胡子男人殷勤地抽出了佩在腰间的长刀。
男子挑了挑斜飞入鬓的长眉,抿成直线的薄唇微启:“不是挺有意思的吗?我要带这个女人回去。”他顿了顿,“不过先绞了她的舌头。这女人长相不错,就是无聊的话太多。女人,只要懂得如何取悦男人就够了,有自己的思想根本就是多余。”
那罗顿时感到一股寒气从背脊后冒起。还不等她有所动作,那个大胡子就下马冲到了她的面前,伸手掐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将嘴张开伸出舌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那罗忽然见到一道银色光芒如流星般在眼前一闪而过!几乎是同时,她只觉得下巴一松,那大胡子已放开了她,捂住了自己被一箭穿掌的手惨叫不已。下一秒,一个修长的身影从驰骋的马上飞跃而下,如天神降临般稳稳地落在了那罗的面前。
来人穿着一袭米色汉服,面容秀美,乌黑的长发,乌黑的长发整齐束起,看起来就像是一株在暗夜中含薰待清风的雅致墨兰。深邃的瞳仁透出了一种平静中暗藏凌厉的漆黑,纤细秀丽却又不乏清冷凌厉。虽然衣饰不显华贵,举手投足却是优雅有度,隐隐还有一种傲然之意。
当看到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时,那罗的心微微一动。深埋在心底的记忆仿佛就被这双眼睛调动了出来。是的,她从来不曾忘记那双眼睛。那一点生动无比的黑色当初就像是钻进了她的心里。即使过了很多很多年,纵然她已经忘却了他的容颜,也绝对不会忘记那双眼睛在暗夜中闪耀的光芒。
可是…怎么可能呢?那个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刚到楼兰就大开杀戒,莫非这就是匈奴的狐鹿姑王子送给国王的生辰礼物?”那人不慌不忙地笑道。
听到“狐鹿姑”这个名字,那罗更是大吃一惊。原先的那些想象全都轰然倒塌…这真的和乌斯玛所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那么这位汉使,刚到楼兰就伤了我的人,莫非是想要趁国王生辰时惹事?”狐鹿姑的反应也不慢,而且只一眼就判断出了来人的身份。
“在下出手,只是不想在国王生辰之时多添杀戮。既然大家都是来做客的,那就要懂得做客的规矩。”那人唇边的弧度更深,“狐鹿姑殿下,你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吧?”
在楼兰都城最繁华的街道上,来自当今最强国家的两路人马狭路相逢。波澜不惊的眼神平静地迎上冷冷射来的苍狼般的目光…在场所有人几乎都感到了两人强大的气场。
这时,只听一个柔柔的声音叫出了一个名字:“傅…昭?”
听到这个名字,那汉使的身体微微一震,立即将目光落在了那罗的脸上。刚才因为救人心切,他并未留意她的容貌。而此时,他才算看得清清楚楚——眼前的少女犹如沙漠尽头珍贵清澈的一眼甘泉,又似酷暑盛夏迎面吹来的一阵清风。浅茶色的长发结成十几条辫子,晃晃悠悠地垂落在腰间,琉璃色的眼波如阳光下水色波澜的孔雀河,闪着潋滟的光芒…尽管她已经长大,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深深印刻在心里的容颜。
他的心神一阵剧烈激荡,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傅昭?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吧?”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失落。
“我…我怎么会不认得你!”他总算是反应了过来,激动得一把我住了她的肩头,“那罗,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上天保佑,终于让我有再见到你的一天!”
那罗见他不但亲口承认了身份还认出了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只是喃喃道:“你真的是傅昭?真的是傅昭?你怎么会在这里啊…我是在做梦吧?”
傅昭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只是这个场合实在有些不方便。他正寻思着找个其他地方叙旧时,原本寂静的人群又骚动起来,原来大王子和都尉府的人闻讯也匆匆赶了过来。伊斯达一来就见到这个有些亲密的场景,心里颇不是滋味,沉下脸问道:“那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那罗一见是伊斯达,顿时放下心来,连忙指了指傅昭解释道:“大王子,刚才是这位大人救了我。如果不是他及时出现,只怕我的舌头早就被别人割下来了。”她说着还不忘瞪了那个还捂着手哼哼的罪魁祸首一眼。伊斯达循着她瞪的方向一看,也立刻明白了个大概。这个世上敢伤害那罗的人就是与他为敌。那大胡子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上有股不亚于他主子的杀气一闪即逝。
“原来是楼兰的大王子,在下傅昭,是奉我大汉皇帝之命前来恭贺楼兰王生辰的汉朝使节。”傅昭先上前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伊斯达看了看那边的尸体,又望了一眼置若罔闻的狐鹿姑,朝两人行了礼,道:“傅大人,狐鹿姑殿下,你们远道而来,我楼兰国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多担待。这一路上想必是车马劳顿,我这就派人送二位去驿馆休息。”
“大王子,这汉使伤了我的人,难道就这么算了?”狐鹿姑冷冷地开了口。
伊斯达不紧不慢地道:“这件事我并不是太清楚。傅大人或许确有鲁莽之处,不过狐鹿姑殿下,关于那具尸体你也会给我一个解释吧?”
狐鹿姑不以为然地瞟了他一眼:“这个贱民刚才想要行刺我,我也是出于自卫才杀了他。你是怎么管治你的臣民的?我没有向你们楼兰国问罪已是给你面子了。”
“狐鹿姑殿下,现在那男子已经被你杀了。他可没本事来证明你说的真假了。”傅昭唇边漾起一丝促狭的笑意。
伊斯达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也不想在这里久留,缓了缓语气道:“这件事延后再说,我自会查个清楚给你们一个交代。眼下时候已经不早,我派人送两位大人先去驿馆吧。”他又吩咐道:“来人,将这个孩子带到侯府先安顿下来。”
他的话音刚落,那大胡子顿时气恼地跳了起来:“这孩子是那个凶徒的儿子,绕不得!”
“住口!”伊斯达的眼底一暗,语调不高却充满威严,“刚才你没听见吗?我说这件事我会查个清楚。这里是楼兰国,你是什么身份?莫非你还想越矩不成?你当你的主人不存在吗?”他若有所思地望向狐鹿姑,似乎是话中有话,“一个下人,如果连认清自己身份的能力都没有,那对于他的主人来说就是一个隐藏的危险。”
狐鹿姑眼中杀意突现,当下毫不犹豫地一扬手——只见刀光一闪,血光四溅,那大胡子男人的头竟然就这么被砍了下来,还骨碌碌滚了好远才停下来…血腥的场景惊得人们面露骇色纷纷后退。而他身后的其他侍卫却俱是面无表情,像是这样的事已见怪不怪。
狐鹿姑收回了刀,淡然道:“这蠢东西是咎由自取,我就把这个作为送给大王子的见面礼吧。”
伊斯达连看都没看一眼那大胡子的尸体,微微一笑:“殿下客气了。两位大人,这边请。”
那罗还想和傅昭叙叙重逢之喜,伊斯达已一把拉住了她就往马车的方向走去。此时那两个侍卫才大惊失色地赶了过来,吓得跪了下来连声求饶。伊斯达一改往日的温和,叫那两人各去领了一百军棍,并将他们赶了出去,不许他们再踏上楼兰国土。
马车缓缓地行驶在鹅卵石铺成的路上,那罗感觉到小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紧绷的气氛。她偷偷瞄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大王子,他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显然还在生气。
那罗暗暗思索着该怎么打破这样的气氛时,马车突然一震,她一下子没坐稳,往前一仰下巴正好磕到他的膝盖上,触及了刚才被掐伤的地方,她忍不住低低叫唤了一声“哎呦”。
“那罗,你没事吧?”伊斯达急忙查看她的伤势,只见下巴那里被捏得青紫,已然肿了起来。他的眼中仿佛有杀气一闪而过,沉声道:“该死的东西,真是死有余辜。”
“师傅…那个咕噜咕噜王子可真凶残,不但杀了普通百姓,连自己的人都杀得那么痛快。”那罗想起刚才那一幕也感到有点心惊。
“什么叫咕噜咕噜王子?”他一脸茫然。
“他不是叫狐鹿姑吗?这么难记我就叫他咕噜咕噜王子了。”那罗眨了眨眼。
伊斯达嘴角抽动了一下,眼中似有笑意掠过,但依然还是沉着脸:“听闻狐鹿姑王子一向疑心极重,对待下人也十分冷血。今天我故意说那些话,他自然会觉得那蠢货丢了他的脸。另一方面,他很聪明,深知一个愚蠢的下人必然会坏事,所以,我断定他听了我的话就会起杀心,果不其然。只是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下手…这个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心狠手辣。那罗,谁要是胆敢伤害你,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在淡淡的光线下,他的脸上呈现出了某种复杂莫测的神情,让人无从捉摸,茶色的瞳孔就像是望不到底的深渊,涌动着冷冷的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