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大叔,你尝尝,这是提多小王子昨晚给我拿来的点心,说是和匈奴的点心不一样。我可是特地拿了孝敬您啦。”

他的目光落在那点心上时,眼底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话语中夹杂了一丝几不可闻的颤音,“是…炸蜜糕?这里居然也有长安的炸蜜糕?”

那罗抿嘴一笑,“大叔你怎么知道这是长安的点心?提多说这的确是新来的侍女从汉朝商人那里学来的呢。”

他似乎沉浸在了某种回忆中,神色显得有几分怅然,“这是长安城里最出名的点心。我打小就喜欢吃这个,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罗愣了愣,顿时恍然大悟,“大叔,原来你是汉人?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长得不像当地人呢。”

“没错。”他点头承认,“我是汉人。还有我那位被放逐到北海的朋友,他也是。”

“那大叔,为什么你们不回去呢?在这里又没什么亲人,岂不是冷清的很?”那罗不解地问道。

他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道,“我的那位朋友,他叫苏武。前些年出使西域时被匈奴单于扣了下来,单于说是要等到公羊生出小羊的那一天,他就可以回汉朝。”

“公羊生出小羊?那不是根本没可能的吗?”那罗瞪大了眼睛。

“单于根本就没有放人的打算,但是苏武一刻都没有放弃过离开这里的念头。因为他知道长安还有家人在盼望着他回去。” 他的脸上缓缓地浮现一个笑,只是那笑容太过酸涩沉痛,“不像我,永远都回不去了。”

“可是大叔你不是有女儿吗?你的女儿不是和我差不多大吗?你的家人一定也盼着你回去吧。”那罗有些不解地问道。

“确实,我的女儿和你差不多大。”他的眼中露出了异常伤感的神色,仿佛能让旁人的心也之为之微微疼痛,“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那罗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识趣地闭上了嘴,再也没有追问下去。

这位大叔的身后,一定有一个悲伤的故事吧。

当晚那罗被凌侍卫叫到安归的帐内时,她忍不住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这位大叔。安归也装做对她偷学射弩一事并不知情,还借机卖了个不大不小的关子。

“你说的这位大叔啊…我好像不是很清楚。不过,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呢?”

她干笑了两声,“我怎么会认识他呢?只是偶尔听其他侍女提起来,说是他的武艺高强,所以我觉得有点好奇嘛。二王子你如果没什么事的话,那罗就告退了。”

他斜倚在貂皮缝制的软榻旁,在烛火映照下显得光浮迷离,若有若无的慵懒之色流水般漫过他无可挑剔的眉眼,靡丽的好似月下华美无双的琉璃樽。

“哦?”他抿嘴轻笑,“可是,我好像又忽然想起来那个大叔是什么人了呢。”

那罗刚想起身,听到这句话又坐了下来。

“你听说过汉朝的飞将军李广吗?”他的手里把玩着一只相当漂亮的青金石手镯。

那罗点了点头,这位飞将军的威名在整个西域也是如雷贯耳,几乎就没人不知道他的。只是,那大叔和飞将军又有什么关系?

“李广去世了之后,他的孙子李陵少年得志,为汉朝皇帝所重用,年纪轻轻就被封为了骑都尉。之后汉军出征匈奴,李陵也向皇帝保证,他愿意助一臂之力,以自己的五千步兵抗衡匈奴的十万骑兵。”他顿了顿,“结果,在那场惨烈的战争中,李陵的五千兵力杀死上万匈奴骑兵,他的战术和指挥无疑是正确的。但可能是时运不济,没有及时的接应和支援,最终几乎是全军覆没。李陵血战到最后一刻,走投无路之下也只能投降了。”

李陵?投降?那罗的脑中灵光一现,脱口道,“难道那位大叔就是…”

安归不置可否地一笑,“多半应该就是他了。”

那罗心里震惊不已,她就知道大叔不是普通人,可没想到竟然是那么厉害的人物!

“他归降之后,单于很是欣赏他,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为妻,并且封他为右校王,有权力统辖整个黠嘎斯部落。只可惜他似乎并不想接受这份好意,而且至今还没有到黠嘎斯部落述职。听说他初降匈奴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安归好像是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以前的飞将军之孙,早已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了。”

那罗嗫嚅道,“可是他在长安也有妻女家人吧,不想另娶也是人之常情。”

安归的唇边漾起了一丝讥笑,“他在长安早已没有家人了。汉朝皇帝知道他归降匈奴,又误会他为匈奴教练士卒,一怒之下夷了他的三族。”

“啊!”那罗不禁低呼了一声,心里涌起了几分酸涩。怪不得他说永远也回不了家了。

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他所在乎的人了。

“那罗,你在想什么?”他的声音再次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没什么,只是觉得他很可怜。”她垂下了眼眸。

“可怜吗?听说当时因为步兵们死伤惨重,士气大跌,李陵就将过错都算到了将士们偷偷随军的家眷身上,将她们全部斩杀。”他目光深邃地盯着她的脸。“一旦进入了这个你死我活的战场,就算是再仁慈再温柔的人,对着陌生人,也要锻炼出一颗比玄铁更坚硬更冷酷的心。”

那罗越听情绪越低落,“可我还是觉得他很可怜。如果我们这辈子都无法再回到自己的故国,那恐怕就是上天最大的惩罚了吧。”

听到她用我们两字,安归的面容顿时柔和了几分,“拿我们和他比什么,你不用担心,我总是会带你回楼兰的。”

那罗察觉了他语气中不同寻常的温和,不觉微微一愣。

“那时间也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二王子了。”她今天累了一整天,再加上因李陵的遭遇而情绪低落,觉得没了精神很想快点回去休息。

“急什么?“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悦,“这些天来觉得还适应吗?”

“那个地方虽然远点,不过…空气好得很。”她不愿在他面前示弱,好歹总算想出了一条优点。

他忍住了笑意,“哦?既然这样,那么下次就去更远一点的地方好了,空气不是更好?”话刚说完,他就见到她郁闷地皱了皱眉,不觉心情大好。

“过来。”他朝她招了招手。等那罗近身,他就将手中把玩的那只青金石手镯迅速戴在了她的手上。

那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没想到这手镯大小一分不差,居然怎么也取不下来了。

“二王子,这个…我不能要。”

“这是本王子赏你的。”他漫不经心地带着一种施舍的口吻,“好歹你也是我这里的人,整天光戴着那颗破石头也不嫌丢人。”说着,他还很鄙视地瞥了那罗脖子上的那颗孔雀石一眼。

“那不是破石头。”那罗一听也有点不乐意了,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他冷哼了一声,“总之这个手镯你每天都得戴着,要是让我发现你取下来,那就把你放逐到北海去牧羊。”

“二王子你…又在威胁我吗?”

“行了,这么晚我也要休息了。你就别在这里打扰我了。老杵在这里害得我都没法睡觉。”他一挥手,侧过身子就不再搭理她。

那罗更是觉得郁闷,明明是他自己把她叫过来的好不好?怎么说得好像她死皮赖脸地待在这里不肯走?她没好气地告了退,气呼呼地转身走出了帐子。

听到她离开了帐子,安归翻身坐了起来,注视着帐门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他的眼中似乎有什么闪烁着,但,仅仅一瞬间,那闪烁的眸光便又重新收敛于冰绿色眼瞳之下,渐渐消失不见。

第二天,当那罗再次见到李陵时,心中不由产生了一种同情混合着感伤的复杂情绪。身为降敌的汉朝将军,即便他在这里受到单于厚待,但那种孤独和寂寞,以及被摧毁的骄傲是无法用任何东西补偿的吧。

当天她学得格外认真,似乎觉得错过一点就对不起他的用心教习。

“大叔,你看!我能射中那条树枝了!”那罗兴奋地跳了起来,冲着他直笑。她想用和他女儿相似的笑容来感染他。

他果然显得有点高兴,神色也开朗的多了,“你先别得意太早,哪天你能射中顶端的那一小片绿叶,才算是出师。”

“诶!这么高的难度?我又不需要打仗…”

“这就算难度高了?我都已经降低难度了,原本的话要射中正在飘落的绿叶叶柄才算是过关。”

“什么!”她又差点掉了下巴。

见到她这副目瞪口呆的表情,李陵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眉宇间的沉郁之气似乎也在瞬间一扫而尽了。

傍晚时分,那罗像往常那样赶着一群羊,踏着夕阳的余晖回到了热闹的帐区。等她将全部羊群赶进羊圈收拾妥当后,夜幕已经悄然降临了。

她刚走进自己的帐内,就见到绮丝已经提早将晚餐准备好了。面饼,蔬菜,以及一些烤肉。菜色虽简单,但那罗已经很满足了。要不是身边还有一个绮丝,她在这里必定更寂寞一些吧。思及至此,她又不免暗暗自责,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那时的冲动,绮丝也不会被…

“发什么愣?怎么不吃?”绮丝的声音将她从回忆状态中拉了回来。

“绮丝你真是太好了。我感动的都想要流眼泪了。”她赶紧坐了下来,迫不及待地拿起面饼咬了一大口…什么是幸福?原来在劳累了一天后能有口吃的就是种幸福。

绮丝笑了笑,“别吃太急,我再去给你拿点水喝。”当她端了一碗水再次走进帐子里时,神情似乎变的有些奇怪。不等那罗相问,她就凑了过去低声道,“我刚刚听说啊,提多小王子好像闯了什么祸,大阏氏正准备要责罚他呢。”

“什么?提多?他闯什么祸了?”那罗的心里一紧,忙不迭地问道。

“好像是说提多打死了图克王子最喜欢的那匹小红马,图克王子闹得不行呢。”

“怎么会有这种事?不可能,提多绝对不会这么做。”她又想到了什么,“那左贤王怎么会舍得罚他呢?平时左贤王不是最宠爱这个小儿子吗?”

“左贤王这几天正好去了单于王庭。我看啊,”绮丝压低了声音,“说不定这大阏氏就是趁着王爷不在才故意找碴的。反正啊,我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那这样的话提多不就是被罚定了吗?这可不行!我得过去一趟。”那罗将碗一搁就想起身。

绮丝忙按住了她的肩膀,“那罗,你就别管闲事了,这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你也是宫里出来的,这种后宫争斗平时看得还不多吗?而且你一个小小的婢女身份,过去了又能帮什么忙?假如真是提多打死了图克王子的马,就算是左贤王也不能太偏袒他吧。”

那罗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还是得再去看看。”

到了事发地点时,那罗见到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左贤王的众多妻妾,也有很多下人侍女,地上还躺着一匹显然已经死去多时的小红马。大阏氏正盛气凌人地责骂着安胡阏氏,指责她没有看管好儿子。图克王子也对着提多怒目而视,眼中充满了轻视和不屑。而安胡阏氏则一边搂着正在委屈哭泣的提多,一边忧心忡忡地恳请大阏氏明察这件事。

“姐姐,这…擅自鞭打图克王子的爱马确实是提多不懂事。可他毕竟是个孩子,又怎么可能几鞭子就能打死一匹马呢?”

“这里有多少人亲眼看到那匹马在被他抽打后就一命呜呼了?”大阏氏冷哼一声,“难不成还是我冤枉了他?”

“可是…就算是提多的无心之失,”安胡阏氏的脸上布满了忧色,“那也不过只是一匹马啊。还请姐姐大人有大量,我一定会好好管教他的。”

“妹妹,我说你是糊涂了吗?这可不是一匹马的事。提多他年纪小小就如此狠毒,连兄长喜欢的马都要打死,日后说不定会因为王位而残害王兄呢!”大阏氏的神色一凛,“如果不给他一点惩戒,以后说不定会做出更加出格的事。今天王爷不在这里,我作为大阏氏就替王爷正正家风。”

安胡阏氏顿时脸色大变,“姐姐,这样的罪名我们可担待不起。这么多年以来我们母子从未敢有逾越之举。提多对兄长一直也是敬爱有加,这次的事情一定有误会,还请姐姐您明察。”

“若是真的对我敬爱有加,提多就更该接受母后的惩戒。安胡阏氏现在您还替提多开脱,不就是不满我母后的决定吗?这难道不就是逾越之举?”图克王子的话令安胡阏氏微微一愣。如果她还继续护着儿子,她们母子俩就会被冠上一个目无尊长的罪名,那么势必也会对提多的将来有影响…

大阏氏趁着她犹豫的一瞬,便示意侍从将提多带走。

提多被吓得大哭起来,死活也不肯被带走。他正在挣扎的时候,忽然从人群中见到了那罗的身影,就像是见到了救星般大叫道,“那罗,那罗!”

那罗本来也是着急得不行,可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又不知该怎么帮他。现在听他这么一叫她更是心乱如麻,当下也顾不了那么多,拔开人群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他的面前。

大阏氏皱了皱眉,低斥道,“哪来的不懂规矩的婢子!来人,给我拉下去!”

那罗趁这个机会定睛看了看那匹马,忽然眼前一亮,连忙开口道,“大阏氏!请听婢子说一句!这匹马绝对不是提多小王子打死的!”

“不是他打死的还会是谁?” 大阏氏不耐烦地挥手,“还不给我拉下去!”

“大阏氏,这匹马是被毒死的!”她的这句话无异于一石落水,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你说什么?” 大阏氏似乎也相当惊讶,“它是被毒死的?”

那罗点了点头,弯下腰又翻了翻马的眼皮,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回大阏氏,这匹马的身上虽然有鞭伤,但它的嘴边流出的口沫是暗红色的,周围还遗留着呕吐物。而且请看,它的臀部位置还有血迹,显然是便了血。呕吐,便血,再加面目扭曲,这是马匹中毒的一个典型症状。”

听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众人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如果大阏氏不信,是否能让婢子看一下这匹马今天所吃剩下的马饲料?”

大阏氏思索了一下,朝身边的侍女点了点头。不多时,被吃剩下的马饲料就那位侍女被拿了上来。那罗蹲下身子,忍着一股怪味仔细地用手翻找起来。

“果然如此!”她欣然一喜,将手里的一片叶子举了起来,“大阏氏请看,原来这马饲料里被混入了马桑叶。这种叶子如果外敷的话有化瘀散结,消肿止痛的功效,但若是不慎内服,无论人畜都有死亡的可能。而且马桑中毒最明显的特征就是瞳孔缩小,眼皮青紫。这种马桑叶我们这里并不多见,所以才会被不小心地混了进来吧。看来应该是准备马饲料的人疏忽了。”

大阏氏显然对这个结果很是惊讶,她心里也清楚如果是中毒就绝对和提多无关了,但又不甘心错失这么一个整治对方的好机会。这一股郁结之气卡在胸口好一阵子她才讪讪开了口,“原来只是一场误会。是姐姐不好,吓到妹妹和小王子。不过误会解释清楚不就好了。来人啊,即刻送点补品到妹妹那里让她们母子好好养身子压压惊。

安胡阏氏连忙道了谢,又面带感激地看了看那罗,没再说什么带着自己的儿子就匆匆离开了那里。

这时,聚集起来的人群逐渐散去,那罗也想抽身离开。大阏氏神色阴郁地给了自己的贴身侍女一个眼色,那侍女立刻会意,上前拦住了那罗,笑吟吟道,“别急着走啊,你是叫那罗吗?我叫昔雅。大阏氏觉得这次你做得很好,正想要奖赏你呢。这样吧,你就跟我来一趟。”

那罗可不认为对方会怀有什么好意,可一时又找不出推脱的理由。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个如春水漫过湖面般动听的声音,“那罗,你这死丫头怎么还在这里丢人现眼?还不快跟我回去!”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那罗原本提起的心又回到了原位,竟然还有那么一丝庆幸。她回过头对那人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二王子!”

安归也没看她,只是笑对着大阏氏道,“实在是抱歉了,大阏氏。这丫头一定又给您添乱了吧。我看她也根本没资格领什么奖赏,不惹事就不错了。我这就把她带回去好好教训一番。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他这一番话滴水不漏,大阏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人带走了。

“这安归王子倒是爱护自己的奴婢,”昔雅讥讽了一句,又压低了声音,“不过大阏氏,婢子听说王爷对这个丫头也挺上心的。她生病时王爷好像也派人送了不少药给她。其中很多还是相当珍贵的药材呢。”

“还不是因为长得有几分姿色?”大阏氏冷哼了一声,“这种惑主的小妖精,要是以后让我抓到什么把柄的话,可别怪我不客气。得罪过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昔雅露出了一个别有用意的笑容,“就算抓不到把柄,我们也可以制造把柄。”

大阏氏微微一怔,随即也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那罗正老老实实地跟在安归身后,默默看着他往前走。这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和她说,这种奇怪又沉闷的气场让她很不舒服,甚至,还让她感到了那么一点点莫名的心虚。

“那个…今天…谢谢你了,二王子。”她还是先开口打破了这份沉寂。

他停了下脚步,那挺直的背影在黑暗中看起来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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