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那罗醒来时天还是灰蒙蒙的,她茫然地睁开了双眼望向窗外,那无尽的灰色仿佛填满了她的视线。窗外被风吹动的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她愣了许久,下意识地抬起了手臂,肌肤上的青紫色於痕已退得几乎看不见了,只留下几处若有似无的淡青色。

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吧…自从那的疯狂之后,安归就再也没有踏进过她的寝宫。绮丝告诉她,安归第二天就同意了和匈奴的联姻。算算时间,这几日匈奴的阿克娜公主差不多就会到达楼兰,成为他最尊贵的王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那罗的心里没有一丝涟漪。侮辱了她,又将她视若敝覆,这就是他的报复吧。

既然她说了不在乎他,那么,他也不必再在乎她。

绮丝将热水拿进来的时候,面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娘娘,你醒了?先洗把脸吧。”

她扫了绮丝几眼,抿了抿唇:“怎么了?谁一大早就给你气受了?”

“娘娘…”绮丝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那匈奴公主昨天就到楼兰了,陛下说了,十天后…举行大婚典礼。”

“是吗?”那罗面色平静如水,似乎根本就不关心这件事。

“娘娘,我真是搞不懂了。当初陛下对你…并不是虚情假意,可为何转眼就翻脸不认人?这一个多月来他根本就没来看过你,就连我们宫里的吃穿用度也大幅消减,娘娘你的那些钱之前又托我给了乌斯玛…”绮丝心疼地看着她,“每天只是吃些简单的素食,你看看你这些日子瘦了多少…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别回楼兰了…”

那罗拉住了她的手,笑了笑:“绮丝,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过这样被遗忘的生活也挺好的,至少我的心里还能得到一些安宁。”

“娘娘…”绮丝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你从小受了不少苦,还以为你遇见陛下总算是苦尽甘来,谁知…谁知…。”

“其实我也那么苦,只少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贵人。却胡侯大人、王后、大王子…还有你和乌斯玛,也算是我的幸运了。”那罗反倒还安慰起她来。

那罗提到却胡侯的时候,绮丝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僵。

就在这时,宫里的女官匆匆前来传达陛下的旨意,说是十天后国王王后的大婚典礼,王妃身体虚弱就不必出席了。

那罗自嘲地笑了起来:“这次倒是要感谢他的英明决定了。”

“娘娘,等用完早餐我陪你出去走走吧,总是待在房里我怕你闷出病来。”绮丝忙转移了话题,“看这天气,再过阵子可能就要下雪了。”

“好啊。”那罗莞尔一笑,“感受一下这最后的秋意也好。”

晚秋的天空,一碧如洗。浅金的光芒自天际均匀地倾洒下来,从日渐稀疏的枝叶间落到地上,映出了一地的凌乱柔暖。在蓝天中飘动的洁白的云朵,不停地变换着形状,别有一翻奇特的情趣,不知不觉将那罗心底的郁结也抹去了些许。

正行到庭院中时,忽见迎面走来一群衣着华贵的宫人们。为首的那个女子身材高挑,一身匈奴贵族的打扮。

“大胆!见到我们公主居然也不下跪!”女子身边的宫人大声呵斥道。

公主?那罗见她的打扮也猜到了几分。以前这位阿克娜公主一直住在单于王庭,所以她不曾见过,这次倒是看了个清清楚楚。公主果然是个美人,小麦色的肌肤带着草原民族特有的野性美,眉目间写满了与生俱来的傲气。最美的应该是她的嘴唇,颜色鲜亮唇形性感,仿若初绽的花朵。

绮丝生怕那罗吃亏,忙挡在了她面前行了礼:“奴婢见过公主。王妃她不知是公主,还请您见谅。”

阿克娜公主挑了挑眉,面色微沉:“王妃?”一个女人会对同她分享丈夫的女人产生无缘由的敌意,就算是公主也不例外。

“公主,这就是陛下那位宠爱万分的王妃。曾经有两个美人打了她的侍女,说了她的坏话,就被陛下剁手拔舌。啧啧,公主,我们还是别得罪她了。”随行的米玛女官故意面露恐慌之色。她在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的主子,只是略施小计就让陛下冷落了这个小贱人。

阿克娜听米玛这么一说倒是被撩起了心火:“是吗?那本公主倒要看看,若是我得罪了她是否也会被剁手拔舌!”

“哎呀,公主,您可千万不要啊!”米玛更是往后退了几步,“我们还是改道走吧。”

“你让本公主改道?今天我还要教训这个叼奴了!”阿克娜闻言大怒,立即挥舞起手上的皮鞭,刷一下抽在了绮丝的身上。抽了一下她还不解恨,居然又朝着绮丝的脸上抽去。

那罗见势不妙,情急之下忙伸手挡了一下。

“啪!”这一鞭正好抽在了那罗的手臂上。衣衫破裂处,一道殷红的鞭痕看起来是那么触目惊心。

“公主,我的奴婢若是有什么过错,自由我来教训。”那罗冷冷地瞅着公主,“您是未来的王后,切勿因为某些奴婢的挑拨就失了仪态。”说这话时,她凌厉的眼神扫了一下米玛女官,后者立即面色尴尬地低下了头。

“你!”阿克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既然知道我是王后,那么王后教训妃子也是天经地义的!”她捏紧了鞭子,“让开!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打!”

就在阿克娜扬起鞭子时,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男声喝止了她的行为:“阿克娜,快住手!”

这个声音…那罗抬起了头,只见不远处正站着两位男子。说话的这位身着匈奴单于服饰,瘦削的脸上有一双细长冷峻的灰蓝色眼睛,眼角往上微挑时,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威仪。

她心里大惊,竟然是…胡鹿姑…

而他身边的那位男子则一如初见时,姿容绝艳风流意蕴难描难绘。只是,此时他的眼中一片冷漠,面色坦然平静。

“哥哥,是她欺负我嘛。”阿克娜立刻冲着胡鹿姑撒娇,又一下子跑到了安归面前,嘻笑着拉住了他的手,“陛下,你看哥哥他凶我。”

“安归兄,真是不好意思。这个妹妹被我父亲宠坏了。”胡鹿姑的目光落在那罗身上时,明显露出了惊愕之色。

安归任阿克娜拉着手,宠溺地笑了起来:“单于,公主生性单纯,直率可爱。再说,只是奴婢而已,打就打了。”

阿克娜得意地斜视了那罗一眼,撇了撇嘴:“可是,我不小心打到了王妃…。”

安归连眼角都没扫那罗一下,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罗的心中一痛,又暗暗苦笑,这些不都是自己自找的吗?

“行了,别为这些无谓大人浪费时间了。公主、单于,我带你们去看看举行大婚的场所吧。这次可惜我三弟正好去了长安还没回来,不然你一能见见他。”安归微微一笑,牵着阿克娜的手就往前去。

胡鹿姑眼神复杂地望了望那罗,也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见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绮丝忙查看那罗手臂上的伤势,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娘娘,你怎么样?我这就去叫巫医来给你看看。你也真是的,何必为我这个奴婢挡一鞭!”

那罗摇了摇头:“不用费事了,回去自己上点药就行了。你挨得那两鞭也不轻,若是脸上再挨一下,那还不破了相?”

“这公主也太嚣张了!娘娘,以后你可要越发小心了。”绮丝一脸的担忧,想起刚才安归的冷漠,她也不禁心中冰凉。

楼兰网婚礼的当夜,月光如水。

那罗不必参加什么宴席,所以早早就睡下了。在睡意朦胧中,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惊慌,蓦地睁开眼,竟发现窗前坐着一位男子。

“那罗,是我。”那个男子伸手按住了她的双肩,“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那罗更是震惊:“胡…胡鹿姑,你怎么会来这里?你快些出去!怎么说我现在也是楼兰王的妃子,你根本不该私闯这里。”

“那罗,你在怎么会变得这么憔悴?我看得出,安归他对你一点也不好。”银色月光下,他灰蓝色的眼眸里隐隐蕴含着一丝痛惜和恼怒,“若是早知会这样,我还不如在那时强行将你留在身边。”

“多谢单于关心。”她往床里缩了缩,“你最好快点出去,不然被人发现的话,恐怕还会连累到你的妹妹。”

“阿克娜前几日伤了你,是不是还很疼?”他不由分手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将衣袖往上一撸,待看清那依然殷红的鞭伤时,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怎么也不叫巫医好好看看?”

那罗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语调更是焦急:“请单于快些离开这里吧。”

“那罗…”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卡尼瘦了这么多,憔悴了这么多,你在这里一点也不快乐,对不对?”

那罗扭过脸,将脸隐入了黑暗之中:“那又怎样?”

他轻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将她单薄的身子拥入怀中:“那罗,我带你离开这里。”

那罗并没有挣扎,而是用异乎冷静的声音道:“单于大人,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爱护之心,就请马上离开我的房间。我就算在不快乐,也是不会跟你走的。我不认为跟着你就会更好一些。”

胡鹿姑闻言一愣,倒是渐渐放开了她,眼中飘过一丝笑意:“那罗,你还是没变。好,我也不勉强你。我这次亲自送阿克娜前来联姻,其实也是为了再见你。婚礼结束后我还会待上几天,如果你改变了注意就把把拿盆开着花的盆景放在窗外,我的人见到了就会告诉我。就算安归知道是我带走了你,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说完,他站起身来,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不过我倒是没看错安归。这次他用却胡侯谋反之事肃清了所有支持大王子的人,算是真正坐稳了这个位置。”

那罗大惊,一下子直起了身子:“你说什么?却胡侯谋反?”

“你还不知道吗?却胡侯已经被押入了大牢,婚礼结束后就会初四他,他的其余同党也一并被处死。至于王太后,倒是没什么改变,还是和以前一样。这就是安归聪明的地方了,这样一来,楼兰国上下只会称赞他的一片孝心。”胡鹿姑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在临走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好好考虑一下,想离开这里还来得及。”

那罗此时一点想离开的念头也没有,满脑子都是却胡侯的消息。怎么会这样?却胡侯又怎么可能做出谋反之事?一定是安归故意以这个借口拔除自己的眼中钉。

一想到却胡侯即将被处死,她再也无法镇定,披上一件衣服就匆忙跑了出去。

她要去求安归,就算是多卑屈她都要求他。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她不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没命。

刚到了安归的寝宫前,她就被守在门外的侍卫拦了下来。

“娘娘,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为首的凌侍卫走了过来,一脸讶然。

“凌侍卫,我要见陛下,现在就要见陛下!”她因为慌乱而有些语无伦次。

凌侍卫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可是,今晚是陛下和王后的洞房夜…如果有什么事,娘娘您还是明天再说吧。”

那罗的眼圈泛红,语调微颤:“那么凌侍卫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明天却胡侯是不是会被处死?”

他目光一闪,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没错。却胡侯有心谋反,证据确凿。明日午时就会执行绞刑。”

她心中犹如被重击,踉跄着退了两步,忍不住抓住了他的衣袖:“求你了,凌侍卫,让我见陛下一面!求求你进去通报一声!”

凌侍卫测过了头,冷声道:“娘娘,您还是请回吧。”

见苦苦哀求也无用,那罗忽然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凌侍卫吓得面色发青,急忙伸手去扶她起来。

“娘娘,您这是做什么?是要折了属下的寿吗?”

她推开了他的手,只是固执地重复着自己的话:“求求你进去通报一声好吗?”

凌侍卫叹了一口气,只得走进了寝宫。

此时的国王寝宫里,满殿香薰,铺着虎皮的紫檀木案几上摆放着来自大宛的葡萄酒,半透明的红色液体在烛光下闪动着玛瑙般的光泽。出去了外衣的年轻帝王斜倚在案几旁翻看着一卷羊皮书,暗金色长发如绸缎般铺陈一地,说不出的风华绝代。

坐在床榻上的阿克娜公主等了许久迟迟不见夫君过来,忍不住略带娇羞地昵了他一眼:“陛下,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安归头也未抬,只是微微一笑:“你先休息吧,我把这些看完就过来。”

阿克娜愣愣地望着他疏离冷淡的笑容,仿若雪花飞舞,飘忽悠远,让人看得见却无法触摸到。

就在这时,只听凌侍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王妃她跪在门外相求见您。”

听到这句话,阿克娜的脸色微变,抬头望去,只间安归的眼中竟闪过一抹亮色:“她说了有什么事要求见我吗?”他的声音里似乎隐隐带着期望。阿克娜从未见过他眼中会有这样的神采,她甚至不怀疑如果王妃现在要从她身边将国王带走,国王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她。

“王妃她…是为了却胡侯之事而来。”

凌侍卫的话音刚落,阿克娜看到国王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迅速被另一种阴沉的暗色替代。

“今晚是我和王后的良宵,王妃也真是不成体统,你去回了她。”他的声音冷得仿佛凝成冰霜。

“但是,王妃她还跪在宫外…”

“她喜欢跪就让她跪!”

“是!请陛下恕罪,是属下打扰了。”

听到凌侍卫的脚步声远去,安归忽然将案几上的东西都扫在了地上,站起身走到床榻前。

“陛下…”不等阿克娜说完话,他不发一语将她重重按在了床上,略带粗暴地吻了上去。阿克娜满脸欣喜,双手环绕他的脖子,热切地回应着他的吻,唇齿交缠间,她感到仿佛有团火要从胸口喷薄而出,烧得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这就是——被心爱的男人亲吻的滋味吗?

正当她迷醉于这亲吻中无法自拔时,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忽然又起了身,面色冷淡地回到了案几旁。

“陛下?”她一时有些困惑,不知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王后你先休息,我等会儿再睡。”他的声音缓和了一些,却依旧充满着疏离。

阿克娜这下可不依了,之前辛苦忍耐着的暴躁脾气终于开始爆发了:“是因为那个王妃吗?既然你娶了我,就要和我行夫妻之礼,这样冷落我又算是什么?”

他冷冷扫了她一眼:“如果你想生事,那我就立刻离开这里。”

阿克娜被他的目光一扫,稍稍也有些忌惮。再听他这么一说,一想若是他离开的话自己面子往哪里搁?无奈只好先忍下这口气,用毯子裹住了翻过身闷闷地睡去。

安归重新换了烛火,那点点破碎的光亮,好似也灼烧着他的心。点点密密的痛,就像是被什么在烧,烧断了他的那一丝期望。

宫外,那罗听了凌侍卫的回话后还是跪在那里。凌侍卫劝她她也不听,只得退到一边不再阻止她。

那罗的双腿跪得几乎麻木了,坚硬石板上森森凉气也从膝盖钻入了她的骨髓,令她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很久以前,安归让她跪在碎琉璃片上的情景…随即又是伊斯达温柔地为她挑去腿上琉璃碎片的情景…。。他已经让她失去了最为珍视的那个人,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好朋友,如今难道连她最感激的人也不放过吗?

为什么,他总是亲手毁去那些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

想着想着,她的脸上忽然一凉,抬头望去,天空居然在这个时候下起雪来,洁白无瑕,飘飘扬扬,带着一种脱离红尘俗世之外的清冷。

这应该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吧?

“娘娘,下雪了,你还是回去吧。陛下今晚是不会见你的。”凌侍卫心下不忍,顺手将一件斗篷披在了她的身上。

“谢谢你的好意,凌侍卫。我会等下去,等到陛下愿意见我为止。”她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

雪,还在不停地下着,四周的温度骤然下降,更是寒气袭人。

那罗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肩膀和腰都痛得好像要断了一般。她不得不用双手撑了一下地面,眼前变得模糊起来…突然之间,有一股剧痛从小腹处袭来,令她立时头晕目眩,身子一下子往后栽去。

在失去所有意识前,她隐约听到了凌侍卫焦急万分的声音:“娘娘!娘娘!来人!快,快去禀告陛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罗缓缓睁开了眼,涣散的视线许久才集中。首先映入眼帘的事寝宫的隔梁天花板,一室的朦胧模糊,烛光微晃,室内器皿的影子随之摇曳,弥漫在空气中的只有一片死寂。

“你醒了。”那个听起来像是来自远方的声音令她心里一惊。那罗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间他正坐在床前定定地看着自己,面色苍白得如死人一般,嘴唇紧抿,颓然的冰绿色眼底似有什么在燃烧着,锐利嗜血的光芒喷薄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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