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样子的他,那罗的心猛地收紧,就连肩膀也微微颤了一下。尽管心里有些害怕,但既然见到了他,她自然不会放弃之前想说的事。
“陛下…你终于肯见我了。却胡侯他…”这个名字刚从她口中说出,一阵剧痛顿时从她的手臂处传来,令她痛得呑回了后半句话。
他像是要杀人般恨恨捏住她的右手臂,一字一句道:“刚才宫医替你检查过了,你已经怀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不过,你却为了却胡侯亲手杀死了我们的孩子。”他强抑悲痛的声音就像是一把尖锐的铁锥,一下一下重重钉在她的身上,锥心刺骨的痛渐渐弥漫整个身体。
“你说…什么?”听到自己怀了身孕,她竟然有一丝说不出的感觉,那并不是厌恶和恐惧,还么等她整理出真实的心情,他后面接踵而来的话却是将她直接打入了地狱之后。
“我说什么难道你没听清吗?也罢,你不在乎我,自然也不会在乎这个孩子。”他冷冷地瞅着她,“你本就是个没心肝的女人。”
“安归,我…我…”她差一点就想说她并没有不在乎这个,哪怕这孩子是来自那样不堪的情形下…
“对了,你不是想知道却胡侯的情况吗?”他语调一变,反常地又提起了这个话题。
那罗有些惊讶地望向他,只见他的眼中已敛起了之前的戾气,所有的怒火似乎已被冰封在那片冰绿色之下。在淡黄色的烛光映照中,他那俊美无双的脸看起来丝毫表情也无,平静得让她感到不安。
“是。请你停止明天的行刑,饶了却胡侯吧。他当初救过我,这也是我唯一能帮他做的事了。”她一咬牙,忍住了失子的伤痛,将自己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他的唇边浮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明天?那罗,如果你早些求我,说必定我还会饶了他一命。不过现在…恐怕有点晚了。”
“安归,我求求你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死了。你要我留下是不是?我答应你,我再也不会逃跑,我会一辈子乖乖待在你的身边。我发誓!”她心慌意乱地许着承诺。
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冷冽,嘴边的嘲笑却是更深:“那罗,你知道你昏迷了多久了吗?从昨夜到现在,已经是一天一夜了。我就算是要赦免却胡侯,却也是晚了。今日无事是,他已经被执行了绞刑。”
那罗的瞳孔骤然缩紧,声音已然发抖:“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又怎么舍得骗你。”他笑得如惑人的叶海棠,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好了,既然也帮不上忙了,不如就好好养身子,我还等着你给我生好多孩子呢。”
那罗还来不及悲伤,此时弥漫在她胸口的除了愤怒还是愤怒。那如烈火般燃烧的愤怒,如同沙漠里汹涌的沙尘暴,一瞬间席卷并摧毁了她残存的理智。
“我不会给你生孩子的。”在他的脚就要迈过门槛时,她幽幽地出声,“你说得对。我不在乎孩子。别说这次是意外,若是下次真的再被你侮辱怀上孩子,我也一定会亲手杀死他。”
他的脚步停顿一下,那罗冷如冰窖的声音低低响起:“我会有很多方法让你给我生下孩子。我的孩子若是再出事,我会让很多人陪葬。”
说完之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罗茫然地望着窗外,那些树枝的黑色影子如同噩梦中死人的手,在风雪中狂乱扭动着,仿佛随时要将她拖入地狱之中。在一片茫茫的黑暗中,她好像又隐约看到了那个年轻男子的身影——垂落在腰间的浅褐色长发丝毫不显柔美之态,修长的身姿带着无可挑剔的美感,俊俏的五官透出勃勃的英气…
周围的黑暗绵延千里,而眼前男子的幻象就像是唯一的光之所在。
仿佛…只要身处自己的手,就能触摸到阳光。
“却胡侯大人…”她喃喃低喊着,“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却一次也救不了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用双手抱住了双腿,眼眶涨涩到发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缓缓闭上眼,让无边无际的黑暗将自己包围。
若是早知道上次的相见竟是永诀,她实在应该多看他几眼,多和他说几句话,多珍惜一点和他相处的时间…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几天后的黄昏时分,那罗的寝宫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贵客。
乍一见到这位久病之中的王太后,那罗险些没有认出来。她印象中的那位王后,应是如初见时那般华贵雍容,优雅无双。可眼前这位女子面色憔悴,身形干瘦,双目无神,额头上竟布满了与年纪不符的皱纹。
那罗慌忙下床行礼,却被王太后拦住了:“我知道你刚刚没了孩子,你躺在那里无需行礼。”
那罗也有些无措,只好请王太后先坐下:“您生着病怎么还过来了?”
王太后摒去了周围的宫人,才慢慢开口道:“之前我一直都没有见你,确实是对你有成见。可听说你为了替却胡侯求情而没了孩子,我怎么还能无动于衷呢?”
“可我…没能救得了大人。”那罗心中一痛,垂眸含泪。
“至少你还想救他。而那些平时喝他称兄道弟的人呢,恨不能落井下石才好。自从伊斯达回不来之后,一切都大势已去。”王太后叹了一口气。
那罗又抬眼看了看对方,心里也不胜欷歔。身为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失去了儿子后又失去了亲弟弟,这样的打击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也难怪她会重病如此了。
“王太后这次来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那罗的直觉告诉自己,王太后这次前来或许并不仅仅是为了探视。
“那罗,你一向都是那么聪明伶俐。其实这次,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因为,我只怕以后没机会说了。”王太后的眼神仿佛飘向了很远的地方,“那时须车第一次就下你就告诉了我,你是提古的女儿。他第二次之所以又能救下你,并不是凑巧,而是因为我决定让你进宫。”
那罗的眼神闪过一丝讶色,还是继续认真地倾听下去。
“因为我知道一旦达娜查到你的身份,一定会将你要过去。”王太后看了看一脸不解的那罗,“你在达娜身边,就能帮我打探她和安归的消息。只可惜须车他总是不忍利用你,听说你在达娜那里受了委屈,更是求我别让你再卷进来,生怕你一个不小心就丢了性命。所以后来我并没有指使你做什么事,你几乎是变成了一枚废棋。直到先王生辰那次,须车才无奈找了你帮忙。”
那罗心里想到却胡侯的好,鼻子又是一酸。在达娜那里时,她确实也疑惑过为何王后迟迟未让她打探消息什么的,原来还是因为他的关系。
“那罗,其实我心里很是后悔的。让你入宫并未帮到我社么么,反倒让我的儿子陷了进去,这一步棋,我实在是走错了。”她怅然地摇了摇头。
“王太后,那么之前大王子说带我去长安,是不是您…”那罗听她这么说,不禁试探地问了出来。
“没错,是我让曼亚将你送出宫去的。我不能再让你跟着伊斯达了。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你一定会害死他的。”她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凌厉,“只是我没想到,曼亚竟然将你送到了安归那里。而我的儿子,至今我不明白为何他宁愿留在长安也不回来。”
那罗自然不敢说出真想刺激她,想起了她之前说的某句话不禁有些奇怪,忍不住又小声问道:“王太后,为何一旦达娜查到我的身份,就一定会将我要过去?”
王太后垂眸,用纤长的手指轻轻磨挲着右手腕上的手镯:“因为,你的父亲是巫医提古。”
那罗瞪大了眼睛,神情不由得变得紧张起来。不知为什么,她有种预感,对方或许会说出令她想不到的事实。
“其实那次用错药确实事有蹊跷。我后来看了,是在原有的药方上多加了一味药,正好抵消了药性,加重小王子的病情。若是别的巫医也就罢了,但提古是绝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的。但达娜不许宫里彻查此事,硬是逼先王判处了提古斩形。”
那罗咬了咬唇:“多谢王太后相告。父亲素来仔细谨慎,我也是一直想不明白。我更是不解为何达娜不让人彻查此事,这样一来她的儿子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了吗?”
王太后的声音听起来凉凉的:“因为比起她的儿子,她更想你父亲死。”
那罗愕然,情急之下也忘了用敬语:“您说什么!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达娜对你的父亲心怀爱慕。”王太后的嘴角扬起一丝讥笑,“我也是在偶然的机会下才发现这个秘密的。有天晚上我想去探望她生病的儿子,结果让我听到了这个秘密。她爱恋你的父亲,甚至想让你父亲带她离开,只可惜你父亲拒绝了她,并且告诉她他爱的人只有你的母亲。”
“您的意思是达娜因爱生恨,所以无论如何都要置我父亲于死地?”听了这个天大的秘密后,那罗倒是冷静得出奇。
王太后眼睫微敛:“不然她为何同样也要置你母亲于死地呢?”
那罗神吸了一口气,攥紧了冰凉的手:“王太后为何要卖个这么大的人情给我?”
她抬起了头,眼底深处似乎燃着细细的火焰:“那罗,你想不想为你父母报仇?”
那罗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莫非王太后有什么好办法?”
王太后压低了声音:“前些日子我得到了一个西域巫师的独门毒蛊。此蛊极其难练,须不停用八字纯阴的人血滋养五十年,所以直到两个月前才养成。此蛊也名为双子蛊,施蛊人在把子蛊重在其他人身上钱,必须先把母蛊重在自己身上。到时那被种子蛊的人就会天天生活在锥心之痛中,夜夜被噩梦惊醒,每逢子夜时全身犹如被千万只虫蚁噬咬,真正生不如死。不过所谓双子连心,此蛊极为毒辣,所以种了母蛊的施蛊人也会折寿二十年。”
那罗深色淡淡地看着她:“您是说如果我对达娜种了蛊,她固然是生不如死,我也要折寿二十年?”
王太后露出了然的神情:“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再问,为何我自己不做施蛊人?如果可以,我也不会前来拜托你。两天月前得到这个蛊虫后,我一直没有机会接近达娜,只能以自己的八字纯阴之血继续供养,这样一来,作为供养人的我体内就种不上母蛊。至于其他人,我也无法信任。只有比我更憎恨达娜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说着,她伸手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精巧的银盒子:“那罗,你可以认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利用你。要不要接受你自己决定,我不勉强你。”
“我接受。”那罗毫不犹豫地接过了那个银盒子,“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王太后点了点头:“那么你要尽快,这蛊虫离开纯阴人血供养,只有十日可活。你若是改变主意,就将它提早交换给我。”
那罗略略思索了一下:“三天后,达娜会在她的宫殿里召见我和王后,商量新年庆祝仪式。那时就是个好时机。”
王太后离开之后,那罗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银盒子,只见里面有两只如蚂蚁般细小的虫子,长相并不出奇,但还是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娘娘,时间不早了,你该用晚餐了。我这就给你拿进来。”门外绮丝的声音令那罗心里一个激灵,她连忙啪地将盒子盖上,顺手往案几上一方,还用丝帕遮掩了一下。才刚刚放好盒子,绮丝就和其他宫人一起端着饭菜走了进来。她失去了孩子后,膳食一如既往的糟糕,看得绮丝连连摇头。
“娘娘,王太后好不容易来看你一次,你可有提这膳食的事?”绮丝给她盛上了一碗几乎能映出影子的清粥,“你看看,这算是什么事!你可是刚失去了孩子,光吃这些不是伤身子吗?”
“绮丝,你也别生气了,反正我也吃不下。”那罗笑了笑,“王太后她自己处境艰难,又如何能顾到我?”
绮丝愤愤道:“我本想去求陛下,可还没到门口就被王后拦住,她还说这就是陛下的命令。我到时不信了,过两日我还要去见陛下,若是在见不到陛下我就找王太妃。她管理者后宫,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过我哪里这么脆弱。”那罗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接着就让其余所有的宫人退了下去。
待房内只剩下了她们两人后,那罗敛起了笑容,神色凝重地看着她:“绮丝,对不起。之前我总是不告而别,但是这次,我不想再瞒你了。”
“那罗,你有什么瞒着我?”
“我想离开这里。”那罗将安归如何害了伊斯达之事告之后,又道,“所以,我根本无法在面对他。胡鹿姑前几日问我愿不愿意离开这里,只要我点头,他就会带我走。所以我不能错失这个机会,我决定跟他走。”
“那罗…你的命也太苦了…”绮丝心疼地握紧了那罗的手。“可是,那胡鹿姑也不是善良之辈,你跟着他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个我也清楚得很。所以我打算先利用他带我们出去,到时再找机会溜走。”
“我们?”
“是,我们。绮丝,我不能再丢下你了。若是安归知道我又逃走了,这次一定不会放过你。所以我一定要带你走。等我们出了宫就寻机会去长安,我们可以去找伊斯达,还有小昭,他一定会帮我们的。”
绮丝含泪点了点头:“好,我跟你走。你去哪里,我就去那里。”
那罗欣慰地笑了笑:“那好,你去把那盆还开着花的盆景放在窗外。这是我和胡鹿姑约好的暗语,他的手下看到这个就会告诉他。”绮丝应了一声,立刻将那盆花搬到了窗外。她抬头往屋里一望,只见那罗正从案几下拿出了什么放到了床底下。她的眼底放佛有什么一闪而过,又很快低下了头。
24、 出逃
子夜时分,王宫之内一片寂静,大多数人已进入了梦乡之中。月光清浅如水,映照得世间一片光华,点点微弱的星光在这样的夜里似乎显得多余。正如那罗所预料的,胡鹿姑果然轻易避过了侍卫,踏着月色悄然而至。他看起来心情不错,就连那不苟言笑的脸上也微微有了一丝笑意。
“那罗,你总算是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他瞥了一眼那盆正开好的花,“两天后我就会离开这里。到时我会安排好一切。”
“两天后?”那罗迟疑了一下,“能不能在延迟一天?我还有些事要准备。”
“当然没问题。对了,这里是怎么了?”胡鹿姑伸手想擦去她脸颊上沾的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亲近。
他的眼底冷冷地闪了一下,伸手往前一伸,还是触碰到了她的面颊。
这一次,她只是面色有些发僵,到没有再躲开。
他的免色缓和了几分:“这几天你就哪里也不要去,免得横生枝节。”
那罗点了点头,又试探着问道:“还有,这次我想把绮丝带走,可以吗?”
胡鹿姑也不回答,只是用一种以为不明的眼神凝视着她,这让那罗感到了有些莫名的不安。她只好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我知道两个人确实难度大一点,但是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对不对?”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那本来轻抚她面颊的手突然改变了方向,往下一压,将她迅速扣入自己的怀里,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那罗吃了一惊,身体徒然僵住。为了能顺利从这里离开,她强忍住了推开他的冲动,被动地承受了这个吻。
幸好他吻得不算深入,所以她还能忍耐到他将她放开为止。
胡鹿姑瞧着怀里满面通红的女子,满意地弯了弯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我答应你,我会尽量想办法。”
那罗很快冷静了下来,抬起头问道:“但是如今安归加强了宫门的防守,恐怕带我们出去不是那么容易吧?”
“安归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带你走,谅他也不敢查我的车队。”胡鹿姑倒是胸有成竹。
“那就全拜托单于大人了。”那罗垂下眼眸,“时间不早了,我就不送大人了。”
“三天后,我来接你。”胡鹿姑说完从窗口一跃而出,转眼就没了踪影。
接下来的漫漫长夜,那罗又是一夜无眠。她半卷在床上,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只看到有月光从窗口透进来。微微闪烁的月光,将屋里器皿的影子忽而拉长,忽而扭曲,显得异常诡异。
清晨起来的时候,窗外的雪已经停了。若隐若现躲在云层后的太阳,点缀这铅灰色的天空,透着初冬的冷清。一眼望去,满目银白。偶尔有小雀鸟在枝条间跳跃,为这寂寥的世界平添了几分生气。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在匈奴时,安归抱着她出去赏雪的情景。那个时候,他为了不让她落入左大都侯的魔掌,亲自下令大折了她的腿。她深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微微叹了口气。那个男人,从来都是个冷酷残忍的人呢。
想到再过两天自己就要永远地离开这里了,心里倒涌起了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
若不是他害了伊斯达,若不是他杀了却胡后…或许…结局就会有所不同…
那罗就这样望着窗外差不多呆坐了一整天,脑中都是纷纷乱乱的记忆碎片。不知为什么,出现最多的竟不是伊斯达相处的光景,而是和那个人在匈奴经历的点点滴滴…
夕阳西下的时候,绮丝如往常那样端来了晚饭。那罗正准备用餐时,忽听外面传来了宫人们毕恭毕敬的声音:“参见陛下。”
她心里一慌,手里拿着木勺一下就掉到了地上。几乎是同时,安归已迈步进来,二话不说弯腰将那把木勺捡了起来,沉声道:“还不给王妃换一个?”
一旁的绮丝心里突突直跳,赶紧将另外一把新的木勺递到了那罗的手边。
那罗下意识地抬头望进那双冰绿色的眼底。那里深不可测,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令她心里更是不安。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那碗稀粥上时不觉皱了皱眉:“怎么就吃这些东西?”
“陛下,奴婢去问了王后,王后说这是您下令的。”绮丝忍不住插嘴道。
“王后?”他的面色一沉,“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去。”
绮丝有些电信地看着看那罗,只好应了一声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