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热闹万分的场面,转眼之间就冷冷清清。安归不知何时敛起而来笑容,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
“陛下,今晚还是到妾这里吗?”美人用柔软的身子靠在他身上,如往常那样问道。
“出去。”他冷冷地回了两个字。
“陛下?”美人一时有些发蒙。
“我说出去。”他此刻的神情沾染了地狱的阴森,吓得那美人面色惨白,几乎是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安归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不断喝着酒。酒很烈,每一滴入口就化了开来,带着一半刺痛一半麻木,从口齿间,一直烧到四肢百骸。凌侍卫也不说话,静静地站在他身边。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忍不住开口道:“陛下,您还好吧?要不要早点回去休息?”
“凌,今天傅介子呈上的那个汉朝美人,竟让我觉得有点像她。”安归幽幽道,“不过傅介子诡计多端,也知道我和她太多事,很有可能是故意找个相似的人…我若是一时心软收下那个美人,只怕是后患无穷。”
“陛下英明。人有相似,怎么可能是娘娘呢。”凌侍卫劝慰道。话音刚落,他低头见到华丽的地毯上掉落着一样东西,于是弯腰将它捡了起来——那是一串相当美丽的绿松石项链。
凌侍卫觉得有些眼熟,将那串项链递到了安归的面前:“陛下您看,这是不是那些汉使掉下的?”
安归微眯的眼睛徒然睁开,瞳孔一阵紧缩,伸手就将那串项链抢了过来,仔仔细细来回端详。忽然,他用力攥紧了项链,直把自己的手都攥出了血。
“凌,那个女人…是那罗,一定是那罗!”
“陛下…”
“凌,给我备马!我要带人去把她带回来!这一次,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让她离开我了!”
此时,傅介子等人已经到了楼兰城外的胡杨木树林里。那罗换上了普通侍从的衣裳,头上还戴了一顶大大的毡帽,将她的容颜遮住了大半。
“那罗,你就这么确定他一定会追来?”傅介子扬眉问道。
那罗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若是看到了我留下的那串项链,他就一定会追来。”
“安归这人生来疑性大,多半是不会收下我们送上的美人的。但是有你的东西效果就不一样了。就算是不完全确定,他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傅介子赞赏地点了点头,“那罗,幸好你想出了留下项链这一招。”
那罗心里泛起了苦涩的滋味,她之所以这么确定,不过是因为她知道——他爱着她。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突然想起了嗒嗒作响的马蹄声,不多时,那只人马就如旋风般到了他们的面前,为首的年轻男子身穿楼兰王袍,逆风吹起了满头暗金色发丝,充满令人不敢正视的王者之气。他就那样策马而立,犹如一柄等待破鞘而出的利刃,冷艳而凛冽。
傅介子的嘴边露出不易为人察觉的笑容:“不知陛下这么急赶来有何事?”
安归居高临下地望向他:“刚才的那个汉朝美人呢?本王改变主意了,本王要留下她。”
傅介子露出一脸了然的笑容:“那是她的福气。”他的话音刚落,忽从周围的树林里嗖嗖飞出利箭无数,随即就有上百人钻出树林,挥舞着手里的武器砍杀过来。
“不好,不下,这里有埋伏!”凌侍卫脸色微变,挥刀冲向了安归的前面。其余人马虽说是受了惊,但毕竟是训练有素的侍卫,立刻就开始了反攻。
安归不慌不忙抵挡住了第一轮的利箭偷袭,接着取出弓箭,眯起了眼睛对着傅介子的方向就是一箭射去。这一箭来势汹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中了傅介子的左肩。傅介子被这巨大的冲力撞下了马,从树上跳下的流光忙扶住了他,顺便替他招架住了对方士兵的一刀。
安归嗤笑一声,扬起手中的弯刀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靠近他的敌人。他是那样所向披靡,几乎无人抵挡得住他旋风般的杀戮。
人的一生或许很漫长,但是在此时此刻,生命凋零却是快得令人心惊胆战。双方已经混战成了一片,手起刀落,血色妖娆。看到那鲜艳的颜色如浓烈的石榴花般蔓延开来,那罗的脑海中居然有片刻的空白。
“那罗,射他的右臂。能射中他的人只有你。”流光用那只独眼阴森森地瞅着她,“不然我们全都要死在这里。”
傅介子口中也喷出一口鲜血;“那罗,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那罗沉重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地去下了腰间的弩弓和箭,一咬牙策马朝着那个人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样想要正面射中他根本是绝无可能,所以只能用别的方法…。
周围似乎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
安归在吹过树林的风声中听到了某种细微的声音,就像是柔软的发丝掠过肌肤,冰凉的露珠滑过叶尖。
那声音,还有那迎面而来的气息是那样熟悉,它早已深深铭刻于他的记忆最深处。
熟悉的气息和他交错而过,他甚至还听到了那个同样熟悉的声音;“安归…”
这不是幻觉。他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衣角掠过了他的面颊。
很自然地,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回过头去。如果他不回头,或许就能将这些偷袭的人全部消灭,并且以汉使企图行刺的借口令汉皇无言以对。
但是,他不能不回头。
因为,那是他的那罗。
就在回头的一瞬间,他看到她几乎是在同时蓦地转身。
拉弓,引箭。
她头上的毡帽不知何时已经掉落,但飞扬的浅茶色发丝遮住了她的脸,他无法看清她的面容,无法看到她此时的神情。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掉头避开,但是他太想看到她的面容。这日日夜夜的相思煎熬,领他有一种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见到她的脸的冲动。
那罗稳稳地拉开了弓弦,瞄准了对方的右臂。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突然有个人影冲了上来,微微撞偏她瞄准的方向。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同时高亢凄厉地响起:“不许你伤害我二哥!”
她心里大惊,慌忙想收手但箭已经脱弦而发。
那只弩箭仿佛夹带着穿天破日的威力,呼啸而去,最终落入了命定之处。在中箭坠落地面的一瞬间,安归忽然明白了,这命运之箭,就在初见之时,它早已从那个少女手中射出,如今,它终于到达终点,落在了他最脆弱之处。
国王中箭落马。
在楼兰士兵们惊骇恐慌的目光之中,他犹如被折断了的胡杨林,直直地倒了下去。
那罗心中一片苍凉,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立即策马朝着他疾驰而去。她这么做非常危险,傅介子只得让其他门掩护跟上。
这一箭相当致命,准确无误地插入在他的心脏上。但他的目光却是那样平静,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翻身下马跑到他面前的那罗。他知道她会回来,一直都这么认为。他们谁也逃不开谁,谁也躲不开谁,这辈子、下辈子,注定就是如此。
“我不怪你,那罗。这是我欠你的。”
看着殷红的鲜血从他的伤口如泉水涌出,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安归…我不想杀你的…我不想杀你的…。”
“我知道。”他微笑着,多少无悔和爱恋都融在这笑容里,“能在死前再见到你,我已经知足了。”
视线开始涣散,但他感到有灼热的液体掉落在脸上,那一定是她的眼泪。这一次,她的眼泪终于是为他而流。他多么想再拥抱她一次,多么想再亲吻她一次,多么想和她一起拥有未来。可是死神已降临在他的上空,他就要失守若言离她而去。
他费力地举起手,想要拭去她的泪水:“那罗,这个世界上,我想要珍惜的人…只有你。你的心里…可否也有…我的位置…”
想要珍惜的人…只有你…
他的手刚触摸到她的面颊,就无力地滑了下来。她紧握住那悠然滑落的手,让他的余温能在脸上多停留一秒。闭上双眼潸然泪下。
“安归,我的心里也有你。一直…都有你。”她终于可以说出那句一直藏在心里的话了,因为那句话是那么沉重,它背负了纠缠的恩怨、锥心的疼痛、深深的爱恨情仇,以及她所在乎的人的鲜血。
像是告别般,她低下了头,在那尚有余温的唇上印下了一吻。
傅介子和流光等人都挡在她的外围保护她,而凌侍卫也带人以最快速度过来救援,两批人又很快混战成一片。世界在这一刻仿佛狭小得只容纳她和他,四周兵戎相见,血色飞舞,都不过是虚幻又遥远的背景。
没人知道这一刻是生死之吻。
26、 香消
痛。
非常痛。
痛得她五脏六腑似乎都焚烧起来。
没法睁开眼睛,身体也无法动弹,她所有的意识仿佛被禁锢于无边的悔恨之中。在几乎接近死亡的馄饨中,许多片段如浮光掠影般在她脑海中飘过。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痛苦和焦灼纠缠的苦楚,失望和渴望共存的悲怆…。
恍然间,她在那些记忆的碎片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如初见之时,像天界中的摩可曼殊悄然绽放,又似佛祖钱的…千年一现。他对着她微微一笑,却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原来,他的背影也可以如此冷酷。
她想叫他的名字,想要留住他的身影,想要告诉他那些从未说过的话语。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每一寸肌肤都紧绷着,突然,她听到一声悲泣的呐喊,却无法相信那时出自自己的喉咙。
“安归——别走!”
“那罗!别再睡了!你醒醒!”一声突如其来的低喊犹如一把利剑,一下子将这个幻境劈得粉碎。
她费力地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映入眼帘的事傅介子那焦急万分的脸庞。
“太好了,那罗,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七天七夜了!”他失去了往日的冷静,脸上俱是喜色。
她动了动唇,却发现自己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傅介子忙让下人端来了热汤,小心翼翼说道:“那天你在胡树林里突然晕倒,之后就一直昏迷不醒,发了热还说胡话,我只好让巫医给你灌了些药。幸好上天怜悯,你总算是醒过来了。”
她倒没有拒绝,连喝了几口热汤让自己有了力气,立即开了口:“他呢?”
傅介子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低声道:“已经按楼兰国君的仪式安葬了。那罗,这次只是一个意外,你不要太自责了。只是…。”
“只是什么?”听到安葬二字,她的睫毛急速颤了几下。那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了,再也无法对她微笑,再也无法对她生气,再无无法对她说“这个世上…唯一想要珍惜的人…只有你”…窗外玫瑰色的晚霞如火焰般燃烧着,心底最痛最深的秘密,被无情地撕开,就像是在太阳底下的冰块,被晒得无所遁形。
“只是现在外面的人都认为是王妃亲手杀死了国王,所以你暂时就先住在这个地方,等风头一过我就带你回长安。”
“凌侍卫呢?”她垂下了眼眸。
他的神情凝了一下:“就在那天,他当场自尽殉主了。”全本小说网,http://www.shunong.com/
凌侍卫也死了吗…是啊,他那样忠心的人,自然是要去下面继续追随他的主人。她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傅介子,你本来就是要他死对不对?不然那天尉屠怎么那么及时出现了?他不是想要救安归,而是想要借我的手杀死安归。”
傅介子听到她连名带姓地喊自己,心里不禁一疼:“那罗,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没错,我和尉屠早已定下了这个计中计,就是要借你的手杀死安归。这个撞击角度和力度,尉屠已经在长安密练了半年之久,所以把握得分毫不差。而我哄他同意和我合作的诱饵就是,等安归死了之后由他继承王位。”
“所以,说什么让伊斯达继位也只是骗我的了…”她笑得更加苦涩。
“我确实是有让伊斯达继承王位之意,但很早之前他就拒绝了。但这次若不以他为借口,你断然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傅介子突然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下,“对不起,那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若是恨我,我也无怨。只求你能让我照顾你一辈子,让我能亲自赎这份罪。”
她垂下了眼脸,所有情绪隐没在密密的睫毛下:“我很累,你先出去吧。”
他缓缓起了身,朝门外走去。就在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了下来:“再过些日子,我就带你回长安见伊斯达。也许见到他你的心情会好一些。”
那罗冷笑了一下:“我可以选择和他在一起吗?”
傅介子一愣,迟疑道:“那罗,你知道,他如今这个样子…无法给你幸福的。这个世上,可以照顾你的人,只有我。你我已经错过了很多次,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她再次笑了起来,笑得连肩膀都颤抖起来,就好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傅大人,你太高估自己了。”
傅介子心里一凉,微微叹了口气抬脚出了门。
一眨眼工夫,过去了半个月光景。这些日子来,傅介子每天都会来探望她,并告诉她已经将绮丝妥善安置在了个安全的地方。最初那罗也总是以讥讽冷漠相对,但时间一长,或许是想起了以前的患难时光,或许是想到了他对大王子的照顾,那罗对他的态度也明显好转起来。但她眼底的那抹忧伤始终挥之不去。
傅介子见她有所改变已觉得是万幸,至少他看到了一希望,如若持之以恒,总有一天她会忘记这些忧伤。他再欣喜之余对她更是殷勤照顾,花在她身上的时间也更多了。那罗情绪好一些的时候,有时也会去屋子附近的树林走走,或是在院子里煮些茶水打发时光。褥子过得平淡又宁静。
这天傅介子拿着新买的首饰匆匆赶回来时,看到她正在喂不知从何而来的野兔子。她的半边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无限温柔,瀑布般的浅茶色长发从单薄的双肩滑落,白皙的脸上散发着明珠美玉般的光泽,美得无法用言语形容。当她留意到他的到来时,那双透明深邃的琉璃色眼睛流转着清浅的忧伤,却隐隐又带着一丝期待。
“啊——”那罗突然轻呼了一声,原来是那兔子咬了她一口。
傅介子急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查看她的伤口:“怎么样?那罗,疼不疼?我这就让巫医来看看。”
她似乎是瑟缩了一下,却还是让他握着自己的手,低低道:“只是咬一口而已。小昭你别太担心了。”
“我怎么会不担心。伤在你身,痛在我心。”他深深地望着她,漆黑的瞳人中蕴含着奇特的光芒,“那罗,从你救了我,帮我剜肉取箭那一刻起,我的心里就无法再放下其他女子了。真没想到兜兜转转到最后,你还是回到我身边了。这恐怕也是我和你的缘分。”
那罗测过了头,似是有些羞涩,有些尴尬。
“小昭,请给我一段适应的时间好吗?现在的我,实在无法这么快就…”
“我明白。”他的眼中闪动着喜悦之色,“最近新王登基,这里还有很多琐事要处理,等一忙完我就带你回长安。我要带你看看那红如火的枫树,那是我一直想你看到的景色。”
那罗点了点头:“一定很美吧。”
“很美。只是,再美也美不过你。”他突然低头轻吻了一下她的那个小伤口。当嘴唇接触到她肌肤的那一瞬,他竟然有种死也甘愿的冲动。出乎他的意料,这个试探性的吻竟然没有惹来她的不快,她只是飞快地缩回了头,脸颊上迅速浮起了一层红云。
“下次你再这样,我就要生气了。”她的声音里却听不出生气的情绪。
傅介子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她的反应,直觉心中柔柔暖暖宛如孔雀河边飘扬的芦絮。而与此同时,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愧疚更是让他想好好珍惜她、保护她,再不让她受一点伤害。
“那罗,此生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事,我都会满足你。”
她的眼皮微微一跳,叹了口气道:“只是我还放心不下伊斯达,若是由他继承了王位,我也会安心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