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杀人……”艾美恐惧地摇着头,“不、我怎么可以杀人……”
“杀不杀当然都在你。”少年微微扬起他美丽的下巴,看向舞池里衣着光鲜的贵族们,“贵族的舞会永远不会停止,就算他们昨日打断了一个平民的腿,今日也一样可以穿着这华丽的衣服、在这灯火辉煌的宫殿里翩翩起舞。”
他看向脸色发白的艾美,不高不低的声音像冰冷而沉静的水脉,静静地诱惑着动摇的少女,“是玛丽撞死了你,但你死了,她会继续无忧无虑地当她的皇后,而你的弟弟马尔斯,却会死在你们破旧的家里,不,可能会因为下个月的房租交不出来,被赶出来而死在街头。但……如果皇后玛丽死了,这一切就都是你的了——金币、华服、美酒、凡尔赛宫,还有作为法国皇后的人生。”
艾美久久没有说活,而她再抬起眼时,蓝色的光芒坚定而透彻。
“我是为了马尔斯。”
银发的少年不置可否地挑起嘴角,随即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在夜色里隐去了自己的身影。
(5)选择
艾美临死前最后出现在脑海里的影像,是皇后玛丽。
她们的面容是如此相近,这样的印象太过鲜明,以至于她没有机会去思考其它的事情。夜已深沉,舞会渐至终场。艾美被侍女们簇拥着回到了皇后的寝宫,更衣完毕,她回到卧房,再摒退左右,皇后玛丽兴奋地从暗室里推门而出,“艾美,你太棒了!简直是毫无破绽。”
艾美抬起头,玛丽看到她的面孔,不由有些惊讶,“你怎麼了艾美?你的臉色为什么这样苍白。”
艾美頓了頓,虛弱地說,“殿下,我有話想和您說。”
“那便在这里说吧。”
“殿下,在这里,我担心会有侍女来打扰。”
虽然贵为法兰西最高统治阶层,法国皇室的自由与隐私却从极大程度上被限制着。服侍皇后玛丽的几十位侍从无时不刻地在她唾手可及的地方待命,比时钟还准时地出现在她的身边。玛丽分不清这些人究竟是在照顾自己,还是看管自己。而这一切于艾美看来,不过是一种过份的奢侈。她穿着皇后玛丽的华服,而玛丽则穿上侍女服,遮掩着自己的容貌,跟着艾美,向外面走去。
月色垂落下来,玛丽带着兴奋地轻声说,“公文、路线都准备好了,我明日便随奥地利的使团出发。但我会将弗朗索留下来给你,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艾美没有说话,她迈着步子走在玛丽前面。
身旁柱子的影子交替地落在二人身上,很快她们就来到宫殿后面最高的露台。
玛丽说,“这里很隐蔽啊……”
“殿下,”艾美的声音异常冰冷,玛丽讶异地抬起头,艾美正没有表情地看着她,“我和您拥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而我们的经历拼到一起,却正巧是法国的两面。”
玛丽怔了怔,不解地歪过头,眨了眨她纯洁美丽的大眼睛,“什么?”
“我在纺织厂工作一年的时间,大约可以挣得三个路易,而我的弟弟马尔斯在腿断之前做两份零工,送报和送花,他一年大约得到一个路易。四个路易可以勉强让我们缴纳房租并且每天喝上热汤。我的弟弟比贵族的小孩矮很多,也瘦弱很多,他很聪明,我却没有办法他去读书。如今他的腿被贵族打断,我却连带他看医生的钱都没有……甚至,连想给他买两条新烤的面包都不可能!”
玛丽礼貌地听着,随即难过又不解地问,“这真是太可怜了艾美,你们的家庭医生没有帮到你们吗?如果吃不到面包,那么蛋糕呢?面包皮蘸酱也可以?”
艾美眼中的光芒慢慢地黯去,她靠近了玛丽几步,将她逼迫到了露台的一角。
“而殿下,您的人生,是法国的另一半。在您的人生里,镶嵌着羽毛的帽子是五十枚路易,华丽的宫裙是两百枚路易,而一个像今天这样光华典雅的舞会,可以让我们一个街区的人舒舒服服地生活一辈子。但您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您甚至不知道。”她的眼里再也没有犹豫,“你不配做法国皇后。”
艾美说完这句话,她的双手向前推了过去。
玛丽没有反应过来,她几乎来不及尖叫、她就穿着侍女的裙子,这样迅速地向下坠落了过去。
艾美剧烈地呼吸着,胸口起伏了好一会,她才从上面小心地探过头去,那样高贵、单纯的皇后玛丽,已经摔得血肉模糊,在夜色里了然没有生气。艾美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脸——但她们的长相忆旧依稀可辨。艾美双手端起一旁巴洛克风格的花瓶,对准了玛丽的头,随即松开了手。
(6)另一种人生
清晨再次来临,奥地利的使团即将离开巴黎。
弗朗索依照约定,来到皇后的会客室,皇后被侍女们簇拥着来到了房间,这与二人早前说过的并不一样。而当皇后抬起头来看向弗朗索的那一刹那,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他震惊地看着堂而皇之坐在自己对面、接收着自己拜礼的艾美,气愤地浑身发抖,恨不得就要冲上前去,直接将她从那座位上撕扯下来。
艾美平静地喝着茶,带着微笑地说,“弗朗索男爵,请您转告我的母亲,我在法国的生活很幸福。我作为法奥两国和平盟约的枢纽被嫁到巴黎,我一定会谨守母亲的教诲,做好法国王妃,为法兰西带来更好的未来。”
此言一出,身旁的法国侍从们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而弗朗索明白了,他强忍着即将涌出的眼泪,带着哽咽地行了一礼,低沉地回复道,“陛下听到您这样说,一定会很开心……请您多保重,我会再来探望您。”
艾美掀起唇角微微笑着。是的,他必须再来,而且他还要成为她的共犯、护她周全。如果有天法国发现奥地利远嫁而来的公主是伪冒的,那奥地利是无论如何都难撇干系。
她看着弗朗索走出门去,放下了茶杯,又笑着说,“我想送一些金钱食物给巴黎的平民,你们安排一下。”
艾美心想,自己拥有了一切,玛丽没有做到的事情,她想做到。玛丽如此奢侈浪费,那么她可以改变这些,将钱财分散给那些需要的人们。但这样单纯的想法,很快被无情的现实击毁。虽然玛丽贵为王后,又深得路易十六喜爱,由于奥地利与法国微妙的关系,玛丽被完全地隔离在这个国家的任何政治活动之外——包括送一些食物给巴黎的平民。这涉及到王室的形象却也与阶级等级制度不相符,艾美说出了这个愿望,竟然引起了激烈的讨论,想要快些救济自己街区的同伴一事,却远远比想象得困难。
甚至有大臣怀疑艾美是与弗朗索接触后,得到奥地利女王的授意来收买人心。
艾美发现,自己周围的侍从又变多了。
那些侍从围绕在她周围,日夜无休。这一刻,她似乎理解到玛丽的痛苦,在诺大的宫殿里,她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与她说话的人,所有的侍从都是法国人,他们尊敬她、满足她一切的要求,可另一方面却也看着她,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无论这瞩目是来自好意,还是出自防备,艾美作为皇后,没有一日可得自在。
至于马尔斯,她担心着他,却找不到理由去见他。而她却也不能派人送钱回去给他——她怕马尔斯会说什么,她怕因为马尔斯而招致怀疑。她小心地隐瞒着自己的身份,这样的辛苦让她难以呼吸,以至于到了后来,关于马尔斯的事情,她都担心得少了。
艾美开始觉得凡尔赛宫是一个巨大的鸟笼,她取代了玛丽,却永远都无法离开这里。
她开始做噩梦,梦中一次次地见到从露台上跌落的玛丽。
起初她害怕,可很快,她就不怕了。她把梦中血肉模糊的玛丽当成唯一一位可以信任、交谈的对象,她甚至在梦里可以笑着问她,“玛丽,你当年是如何从宫殿里溜到外面去的?”
金钱、华服、舞会、美酒,这一切渐渐变得司空见惯却也毫无意义。
艾美举办自己的沙龙,她邀请了自己喜欢的贵妇人、甚至男性的贵族来参加。
奢华、铺张、风流、浪费,皇后玛丽的名声变得愈发不堪与狼狈。
就在此时,弗朗索带着奥地利使团再一次访问了法国。
二人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单独相处,在某次聚会的角落,艾美好不容易支开了身旁的人,低声恳求道,“弗朗索,带我离开这个地方,三个月,不、哪怕只有三天也可以……”
弗朗索变得更加消瘦了,他冰冷而沉默地看着另一个方向,没有感情地说,“殿下,您在说什么?”
“弗朗索,我担心马尔斯,我也想念外面的空气。我想离开凡尔赛宫,只要我回去看看他,就可以!”
弗朗索顿了顿,随即皱着眉头说,“马尔斯你到不用担心,在我上次返回奥地利前,我依约送给了他三百枚路易金币。”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你果然是个狠心的人,你这四、五年都没有去看过他,如果没有我给他钱,他也早该自生自灭了吧。现在你也死心吧,你弟弟一心以为你死了,就算你回去,他也只会认为你是杀害艾美的凶手。”
艾美一顿,随即低声地喊道,“因为这里是个囚笼,我无法离开这里……我离不开。”
弗朗索看了她一眼,随即递给了他一个信封,“你的哥哥给你的。”
“我没有哥哥。”
“那你记住,你的哥哥,约瑟夫二世,奥地利大公。”弗朗索站起身来,郑重地行了一个礼,“玛丽皇后,这是我最后一次见您。欧洲的形势变得微妙,奥地利的访团不会再按此频率来访了,而我,也打算永远地搬离欧洲了。”
艾美慌张地抬起头来,可这时侍女们已经回来,而弗朗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最后一个知道艾美秘密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可艾美那一刻,并没有意识到弗朗索的离去对她意味着什么。
她打开约瑟夫二世写给玛丽皇后的信。里面写:革命将是残酷的,这或许是你咎由自取。
(7)审判日
很快,法国三个阶级的矛盾到达了不可调和的高度。
群众攻打了巴士底狱,那之后法国王室陷入了极度的危险中,曾经围绕在他们周围的贵族们再也不值得信任,每个人都想用他们的生命换来自己存活的保障。
艾美不甘心就死在这里,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虽然对路易十六没有任何感情,但她要带着孩子逃离不安与战乱。
1791年,艾美和路易十六带着两个孩子和贴身的仆人策划了一次逃离。这次逃离很顺利,一行人眼看就要冲出法国,来到奥地利的统辖区。可就在此时,在边境城市瓦伦,他们的马车被拦住了。检查通行证件的人并没有看出任何端倪,正要放他们走,可突然,人群里出现了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不要放他们走,车里的那个女人,就是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
“荒谬!”艾美下意识地拉低自己的帽子,又抖了抖手里的通行文书,“我和皇后没有关系,我们只是普通的贵族。”
“说谎!”来人粗暴地拉开马车们,将艾美一把拽了下来,带着仿佛宣判一样的语调高声地喊道,“这个奢华铺张、将我国信息出卖给奥地利的女人就是皇后玛丽!”
艾美的帽子被拽了下来,那个拉住她,断掉她最后一线生机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最亲爱的弟弟马尔斯!将近二十年没有见,马尔斯长大了,他的腿虽然有点跛,可他却在正常地行走!艾美看着他,几乎要开心地流下泪来。
可这时,马尔斯垂下头来,蓝色的眼里充满着厌恶与冷酷,“现在想着哭,太晚了,想想那些因你的所作所为而死去的人们吧,皇后玛丽!”
艾美张开嘴,“可我不是玛丽,我是艾美”这几个字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
但没有,她的两个孩子在背后看着她,再后面是国王。
她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