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腾鸢进了帐子,却也没有声音,只是看着与被子纠缠成一团的珺昇发了会呆。珺昇似乎能感到他的视线,后背僵直成了化石,却不知缘何紧张。半晌,只听腾鸢深深地一叹,随即将披风往地上一铺,和衣睡在了火炉旁。

不出片刻,便传来了微微鼾声。

珺昇转过头去,掀起被子一角,小心地打量着腾鸢。

他面对自己躺着,眉头微踅,柔和的火光衬得他的面容更加俊朗。珺昇看着他发了会呆,随即视线移到了他的佩剑上。腾鸢剑不离身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此时他的宝剑亦只是放在咫尺之遥。但腾鸢睡着了,珺昇以为自己轻声过去,也不是没有机会。

她下了床,赤足向腾鸢无声地走去。

可看着他宁静的睡脸,珺昇突然又有了几分踌躇。

或许,此时动手并不是最佳时机,不如再观察几日,等到把握更大再动手。她驻足思忖了一会儿,却拿起了自己的雪狐披肩小心地盖在了腾鸢的身上。

他的鼾声似乎微微停了一下,可随即又继续了下去。

珺昇心里一紧,觉得自己方才做得事情十分不可理喻,她转头缩进被子里,强迫自己尽快睡着。

所幸,天亮的时候,腾鸢似乎没有注意到那条自己盖上去的雪狐披肩,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地走出去监督大军拔营。

第六日,大军出了韩国边境,一脚踏入了秦国的领土。

边境石一过,珺昇突然心里一紧,不由眼眶红了。想起已亡的故国、没有尊严投降的父王和依靠着腾鸢苟延残喘的自己,更是心神复杂。腾鸢似乎感到了珺昇内心的纠结,他伸手挡住她的眼睛,体温顺着她的皮肤传了过来,腾鸢说,“我非秦人,我的故乡,亦不是咸阳。”

珺昇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但在咸阳住了几年,很快便习惯。那里面食十分出名,热腾腾的白吉饼被烤得松软香脆,里面再夹上腊汁浸过的肉,好吃极了。等到了国都,我带你去市集上吃。”

珺昇说,“敌国的食物,我怎么吃得下呢。”

腾鸢回复道,“其实我和你,虽不是一国之人,但本质上又有何区别?赵国人与楚国人就有不同吗?难道燕国人就有四只眼睛,而卫国人就有六条腿?”他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秦王政虽然年轻,却通晓治国的方法。由他来统治,说不定韩国的子民可以过上更好、更富裕的生活。对你而言,王族的尊严难道比子民的幸福更重要吗?”

“你怎知我国的统治就不好。”珺昇嘴硬地反驳着。

腾鸢笑,“你十岁时候写的‘新郑歌’里已经描述了韩王统治的黑暗,而六年过去,我再次访问新郑时,豪华恢弘的新郑宫外民众的衣着褴褛、面容饥黄,一点改进都没有。而你可以来咸阳看看,工者有其业,居者有其屋。所谓盛世,不是王族的宫殿有多么辉煌、贵族的生活有多么奢侈,人民的安居乐业,才是盛世的真意所在。”

珺昇垂下眼,无法反驳腾鸢的话。想了许久,她才讷讷地说,“原来你当时来新郑,是为了刺探我国的虚实。”

腾鸢一怔,随即将珺昇揽得更紧,“不,韩国的虚实,我在收理南阳时便已知晓了。我去新郑,只是为了答你的三个谜题。”

珺昇闻言,只觉得面色微热。她装作很冷的样子,又将披肩往身上揽了揽,遮住了自己的样子。

那一日早晨天气尚好,蔚蓝的天空里偶尔划过几只悠闲飞过的雪雁,可到了下午的时候却骤然起了大风。乌云堆集起来,而气温也降低了。副官赶上前来,说想必是要下雨了,不如今日就先寻个避风的地方扎营,明日雨停了,再进往函谷关。腾鸢看了看缩在披肩里的珺昇,便说,“不如再坚持一下,前面再十五里就到了郢(三点水+蝇的右半边,没找到这个字)城,大军可在那附近驻扎,我也去拜访下城守。”

副官应了就到前面通报。

腾鸢对珺昇说,“到时在郢城里寻个好住处给你,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下。”

珺昇垂着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天气变糟的速度比想象得更快,前进了还不过五里,随着狂风骤然降起了暴雨。四周一边混沌,除了前面三米左右的士兵,什么都看不到。腾鸢带着珺昇走在后面,更是艰难。

一片昏暗间,珺昇隐约看到两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头戴雪狼头的黑衣少年和相貌独特的白衣少女就在腾鸢的坐骑一侧,跟着珺昇和腾鸢一并前行!暴雨坠落,二人却滴水不浸。

珺昇一时语塞,想看回腾鸢,却发现马上只有自己一人。正在此时,黑衣少年开口问道,“还有一天时间,你考虑得如何?”

珺昇怔了怔,才想起了七日之约。她犹豫地说,“我还有未完之事,为国复仇,还有……”她一时语塞,还有之后她想说什么,她没有继续讲下去,只是看着二人,不再开口。

雪狼头说,“那有何难,你到了明天你只要选择活下去就好了。”

“这么……简单?”

“嗯,就说你一定会感谢我呢。”

白衣少女上前一步,说,“只是,要记住规则。”

“什么规则。”

“一命换一命。”

雪狼头撇了撇嘴,示意少女不要多说,随即向珺昇点了点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后会有期。”

少女又看了看珺昇,她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要把她看透一般,她嘱咐道,“珺昇,好好考虑。”

话音刚落,四周雨声就又大了起来。军队入了一处山谷,路旁可稍作遮蔽。腾鸢对珺昇说,“如此大雨,能见度极低。我们先停下,待雨静了些再往前走。”

珺昇点点头,腾鸢便扶着她下了马,在旁边寻了个地方避雨,随即去找副官商讨军路。

珺昇留在原地,想起那黑白二人与七日之约,总有些不安。这个时候,不知为何,她很想留在腾鸢身边。于是她提着裙子,顺着腾鸢离去的方向前去找他。

没走了几步,就听到副官的声音。

“将军,如此行路不过七日即可回到咸阳。只是姬珺昇是韩国的王族,您总不会是真要迎她为夫人?”

腾鸢淡淡回复,“那有何不可。”

“陛下断不会准。毕竟昭文公主……”腾鸢没有说话,倒是副官又笑道,“不过若姬珺昇只是侧室,那昭文公主也应该不会有所不满,收纳敌国公主也有助国威。属下多虑了。”

随即便是腾鸢冷冷的吩咐,“慎言,先安排军路。”

“是!”副官干脆地应道,随即快速地转身离去。

珺昇站在雨里,身体的温度极速下降,几乎与雨水融为了一体。

突然她很想嘲笑自己,亡国的公主,对敌国的将军动了心。活过七日又如何,随之到咸阳又如何。到底只是沦为它人侍妾。她沉默地走向前去,来到了腾鸢的面前。

腾鸢见到珺昇,两忙关切道,“你怎么出来了?快随我去避雨。”

这一切话语在珺昇听来虚假不堪,副官“有助国威”那四个字深深地刺伤了她作为韩国王族的自尊,她冷冷地看着腾鸢,开口道,“将军,古有楚国屈平,郢都被克,夷陵遭焚之时,他虽受冤被放逐,仍投江报国。珺昇一直视其为百年来忠诚之典范。”

腾鸢一慌,心中不由大乱,连忙道,“求死虽易,但公主若能忍辱活着,必能寻到杀我报仇的机会。”

珺昇看着腾鸢,突然露出一个微笑。她发丝湿乱,贴在额边,樱唇微挑竟有了几分妖媚,但细细一看,她眼里都已经朦胧一片,与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珺昇一届女子,如何杀得了盖世的腾将军。可珺昇若就此将心交给您,岂不是与我那昏庸的父王一样,背弃了国家。如此,珺昇此命虽存犹亡。”

语毕,她毫不犹豫地向着右边茫茫的山崖下跳去。

雨水纷纷,谷里一片烟云,根本望不到那断崖的底。珺昇双脚离开崖侧时,只听腾鸢撕心裂肺地一声,“珺昇——”

她想,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吧。

若二人不是在这样的场合下相会,能与腾鸢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将是多么美好的日子。若他愿意离开秦国,她也愿意弃了公主的身份,随他浪迹天涯。

这就是世人所称的,黄粱美梦吧。

她闭上眼睛,温热的泪水向上飞去,飘进了寒冷的空气里。

可就在这一刻,她的身体突然被温暖的手臂紧紧抱住。

她猛地睁开眼,腾鸢英俊的脸庞就在咫尺之遥。

他说,“我应承过你,我会护你。”

雨水散落,又渐渐停去。

珺昇再次睁开眼时,腾鸢昏倒在她身侧。他浑身是血、可双臂依然牢牢地固着她。

珺昇抬头,一眼望不到悬崖的顶头。腾鸢在掉落时,想必是一直尝试着抓住两侧弹出来的树枝,才没有直接摔死。他的右手全是割伤,还有一些细小的树枝、刺在里面。

珺昇尝试着站起来,发现自己丝毫没有受伤。不知是因腾鸢全心护着她,还是那七日之约的力量太强大,时辰未到,她不能肆意寻死。

她想四周看看有无通路,腾鸢却突然将她拉住,他咳着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

珺昇胸口猛地一疼,却狠下心说,“将军这是何苦。珺昇不会随你回咸阳的。”

腾鸢闻言,眼里的光芒似乎渐渐黯淡,良久,他虚弱地说,“腾鸢明白,如今我的样子也拦不住你。公主你随意吧。”

珺昇于是起身,径自寻着路要走出去,腾鸢只是躺在原处,静静地看着她,只是见她要踩上去时,会突然说,“小心,那块石头像是会滑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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