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杰埃让先生笑了笑,“你家到了,快回去吧。我会再来找你的。”

(3) 未被履行的承诺

自那以后,每隔一段时间,杰埃让先生就会来找爱尔开锁。爱尔不知道杰埃让先生有多少个粮仓,但就算是有几百个,以他的财富,也是合理的。

爱尔与人交往的经历很有限。在自己家乡时,父辈总是把他留在工房里学习造锁的技术,而过往三年,他几乎从未与人交谈过。虽然如此,爱尔仍然可以感到杰埃让先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这特别来源于他如同大海一般宽广的知识。

当他的眼睛被蒙上,与杰埃让先生同行时,这位年轻而富有的绅士就会给他讲很多自己行商的见闻。比如,奥斯曼帝国苏丹的箭袋上镶嵌着数百颗绿宝石,他的桌子是用上万颗珍珠制成,而他的后宫有着全西亚最漂亮的女子;再比如,在大洋那一边的那一边,神秘古老的东方国家有着最香的茶和最特别的布料,那里的国王统治着比欧洲还大的领土;再比如,在欧洲的南方那边大陆上,有无数珍奇而庞大的动物。他们每年迁徙的时候就像一场波澜壮阔的进行曲。

杰埃让先生为爱尔打开了一面窗,爱尔透过这个窗子仿佛看到了全世界。

他第一次感到这个世界令人惊叹的美好与绚烂。而他只能守在自己小小的工房里,连门都不怎么敢出。他有点难过,却又有点庆幸,若不是杰埃让先生,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生活可以是如此特别。

他不由衷心地尊敬着这名客人。

在爱尔为杰埃让先生打开第六个粮仓的门以后,杰埃让先生突然要出远门,“我七天后就会回来,届时再来拜访。”

爱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可转折,就发生在第二天。

爱尔如常上街去买接下来几天的食品。他把自己的钱和纸条塞进杂货铺的门里,刚往回走了两步,突然老板从里面拉开了一小条门缝,警惕地看着他。爱尔从未见过老板,他有些腼腆地想向对方打招呼,他却“砰”地一声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爱尔怔了怔,也只好吸吸鼻子往回走。

当晚,东西送到他的窗口上时,篮子上留了一张纸条,“不要再来了,请你离开这个村庄。”

爱尔看着那纸条,只觉得心里一凉。他正想着以后要怎么弄吃的,可又听到了敲门声。正奇怪着,门口响起了镇长的声音,“爱尔,你在里面?”

爱尔快速地跑到门口,手刚放到门把上,却被镇长制止,“不用开门,你就这样听我说。”

爱尔怔了怔,整个人僵着在了那里。

镇长清了请嗓子,郑重地说,“请你立刻搬离这个村庄。”

爱尔一愣,“为什么?”

许久,对方没有回音。爱尔于是慌了,他恳求着, “镇长,我没有地方可去。我努力工作,我很小心地不与人接触——您看!我来了三年,从来没有人生病!镇长,求您了。”

“妖怪,你明明就是在帮吸血鬼!你快滚出这里!”有人愤怒地喊着,又有人小声的附和,随即这一切嘈杂被镇长制止了。

爱尔疑虑地说,“什么?”

镇长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却掩饰不了其中的恐惧和怒意,“当初我看你是个好孩子,才说服了镇民们让你留下。而你却招惹上了让全镇人、甚至附近所有人落入危险的事情。”

爱尔一头雾水,可来不及辩驳,镇长已继续说了下去,“最近几个月,附近的一些贵族庄园被吸血鬼攻击,人畜不留。”

爱尔紧张地说,“怎么会这样?难道没有牧师来保护他们?”

有镇民冷笑着回复道,“牧师祝福过的结界被人打开了,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我怎么可能知道!”

“牧师们在每个庄园上加诸了三道锁,每道锁都十分精巧复杂,因为祝福,吸血鬼不能碰触那些锁,而若没有钥匙,人类也无法破解那些锁。爱尔,你真的不知道吗?”

爱尔怔了怔,他闭上了眼睛,又猛地睁开,随即斩钉截铁地说,“不会的。”

镇长重重地叹了口气,“总之,你快走吧。七天后,还不离开,就别怪我们无情。”

爱尔不知道镇上的人要对他做什么,但他知道不管是什么,他根本无力抵抗。根据过往的经验,他恨不得当夜就收拾好行李逃离这个镇子。但杰埃让先生说,他七天后还会回来找爱尔。杰埃先生让做下了这个承诺,便一定会实现——爱尔觉得,如果自己背弃了二人的约定而离开,他就再也无法见到杰埃让先生了。

比起镇民的威胁,失信于杰埃让先生这件事本身让爱尔更加无法接受。

于是他躲在家里,裹着毯子,缩在自己床边的一角,静静地等待着。不时会有人猛烈地敲打着他的门,还有人用石头砸他的窗户,可当他透过窗口看出去的时候,始作俑者又似乎带着惧怕地飞速消失了。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镇民们对爱尔的敌意只增未减。

终于挨到了第七天晚上,爱尔工房的门被敲响,他一个挺身从床上跳起来,飞也似地冲到了门口,“杰埃让先生?!”

对方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却是镇长的声音,“爱尔,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

“但是我在等我的客人,我答应过他。”

“你到如今还要执迷不悟地帮那个吸血鬼吗?”

“杰埃让先生是个好人!他今天晚上就会来找我,你们见到他便知道我没有说谎。”

周围一阵带着深深恐惧的倒吸气,随即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镇长的叹气似乎沉进了空气里。随即便是大锤粗暴地落在工房门上的声音,只两下,爱尔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惊慌失措地向工房的后面躲去,可还没走几步,愤怒的镇民就已经破门而入,他们一把拉住爱尔,像拽着一只瘦弱的小兔子般将他扯了出去。

再没有人给爱尔机会辩解,石块、棍棒好像雨点一样向他铺天盖地般地砸了过来。

虽然没有机会和村民说太多的话,但爱尔知道他们都是很和善的好人,平日的疏远只是怕被传染了黑死病。杂货铺的老板经常会多给他一些水果,镇长偶尔还会送些红茶放在他的工房门口……可此时,他们的面孔上却都带着狰狞的恨意,他们下手毫不留情,像对待妖怪一般地攻击着自己。

爱尔视线里一片异样的鲜红,身上的疼痛细密而猛烈。他小心地护住自己的手,心想着自己还要去造锁、开锁!

巨大的月亮在围住他的镇民身后变得模糊。

爱尔心想,我要坚持再多活一会儿,再一会儿,杰埃让先生一定会来了。

再给他讲很多奇妙的故事。

(4) 爱尔的七天

可爱尔并没有坚持很久。

才不过十几分钟,他就死在了镇民的棍棒下。被鲜血浸染的少年倒在月色里,几个壮年的镇民将他用破布卷了,草草地扔到了郊外。爱尔明明闭着眼睛,但他却似乎可以看到周围发生的一切。

“你想继续活下去吗?”

发问的声音没有感情,却又带着有几分熟悉,爱尔身侧,银发的少年披着长长的黑色斗篷站在那里,他的旁边还伫立着一位身着白裙的少女。

V打断了他的思考,“别发呆了,你已经死了,而我们就是死神。”

爱尔木然地看了看他,随即又挣扎地想要侧过头去看自己工房的方向,但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V轻蔑地笑道,“都说你已经死了。不过你是有个机会活下去的。”他等着爱尔再次看向自己,“只要你在七天之内杀掉你脑海里最后出现的人就可以了。”

爱尔的眼睛骤然睁大,V确认般地垂首,又在他胸前放下一把银质的短匕,“杰埃让是吸血鬼,平常的你根本无法损他半根毫毛。但在我给你的这额外的七天生命里,没有人可以伤害你。只要你把这匕首刺进他的心脏,不,身体也行,就能活下去啦!”

爱尔仍然睁着自己浅蓝色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看他们。

V看着他,叮嘱道,“记住,是他陷你至如此境地,除去他,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爱尔,”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白衣死神缓缓开口了,她琥珀色的眼睛清澈而冷冽,“在做任何决定前,不要忘记,活着的本质因人而异,没有人可以替你定义生存的意义。”

二人的身影消失后,爱尔猛地睁开了眼睛。身体仿佛被去除了束缚一般变得轻松,他坐起身来,却有什么东西从胸前掉落,仔细一看,竟真是一把银色的匕首。指尖冰凉的触感让爱尔意识到这一切不是梦,但比起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被确认杰埃让先生是血族一事却更让他感到低落。

他把匕首扔到一旁,决定将死神的话抛到脑后,只想着要快些回到工房,亲自向杰埃让先生澄清。可走了几步,他又停了脚步,最终转回来捡起那支匕首,收进了自己胸前的衣襟。

爱尔趁着夜色,悄悄地潜进了自己的工房,熟悉的屋子,没有人造访过的痕迹,而他仔细地检查了前门、后门的小窗、门缝、窗隙,都没有留言。他有些失望,随即晃了晃头,到后面去清洗了身体,又换了件干净的衣服。

重获生命的爱尔不会感到饥饿,他抱着腿,坐在屋子的一角等着杰埃让先生。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佐漂浮在半空,观察着爱尔的情形,只有惋惜,“或许,杰埃让先生不会来了。”

彼时V正靠在树桠上在逗一只小松鼠,闻言他冷笑道,“那你不是白占的便宜。”

“话虽如此,只有这额外的七日凝集了本人最纯粹的情感,它的结晶才……”

佐还未说完,就被V不耐烦地打断了,“省省这种虚无缥缈的理论吧。你和我们一样,都只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在做这场赌局。我们死神是为了更好的评定,而你的目的是什么?”

佐的视线滞了滞,却突然不知如何回答这句话。于是V继续说,“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让你白赢了这局吧?”

V垂着眼,弹开了他修长的手指,小松鼠嘶叫着从树杈上滚落了下去,“佐,我不会再输给你了。”

第六天傍晚,爱尔被来他工房收拾东西的镇民发现了。

他躲在柜子里,没有忍住打了一个喷嚏,把镇民吓得几乎背过气去。可他们很快就回过了神来。已经“死去”的爱尔竟然还活生生地站在那里!镇民飞速地跑出去,紧接着,爱尔听到了房子周围有柴木堆放起来的声音,他惶恐地推打着门,可镇民早已用杂物将工房的前后门严实地挡了起来。

“烧死他!妖怪!吸血鬼!”

嘈杂的人声沸腾着,随即是火焰炙热的气息。浓烟、高温让爱尔感到绝望,火苗很快就将他逼到无路可走。皮肤被大面积地烧伤,但很快伤口又开始慢慢愈合,然后再被烧伤,只有疼痛——但,这就是与死神七日之约的力量。爱尔哭着,跳进了储水的水缸里。他不需要呼吸,就这样又挨过了几个小时,直到他的工房化为一片漆黑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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