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佐的家并不大,村民只需要片刻就会发现两个孩子不见了。等他们发现后,佐想要逃出去就很难了。见她犹豫,他又推了她下。佐踉跄地退了两步,终于转身跑了起来。
那是个寒冷的夜晚,月光在云朵中穿梭,地面时明时黯。而佐的视线一片模糊,她奔跑着,踏过熟悉的路、穿过小溪、一直到周围的景色开始变得陌生。
如果眼泪是生存过的证明,那此刻佐已经将她一生的泪水流光了。而她的生命在那个夜晚,似乎开始持久地前进下去,又似乎完全停止了。离开自己的家乡后,佐再也没有机会回去。离开那里,再没有人看得出她活了多久。她在各个不同的奔波,打着各式各样的零工,外国人的教会、学校、纺织工厂、送报工、女佣……再在周围的人没有意识到她奇怪的年纪前离开那里。
而战争很快就开始了。彼时她正打算离开所住地方,逃到其它地方,可就在那时,她所在的城市沦为了战争的中心。
那个时候,佐已经以十七岁的相貌活了数十年的时间。她的智慧、见闻在不断的增长,但她的身体却依然如同十七岁时一般美丽而且脆弱,在战乱当中,只能随着人群奔跑,又不敢靠近她在这个城市的朋友。在一次轰炸中,佐与逃难的队伍走散了。望不到尽头的荒野,佐失去了方向,走了不知多久,她终于觉得累了,索性直接躺在了大地上。雪片如同鹅毛从天而降,佐看着洁白的雪慢慢地落在自己的周围、衣服的褶皱上、头发上、睫毛上。
白色慢慢堆积,渐渐地覆盖了她身体的一小部分。
在过去漫长的时光里,佐从未想过主动终结自己的生命。而此时,她却想着,就算这样死了,也没有关系。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而如今,以前围着她、缠着她一起玩、最后唯一一个站在她这边的佑,现在估计也已经寿终正寝了。
佐按住自己右边的胸口,仿佛失去了一半的自己。
在这安静的世界里,佐微微张着她干裂的嘴唇,轻轻地哼起了曲子——或许是无声的,但这是她年幼时期家人最喜欢给她唱的。就这样,千雪飘落,佐渐渐沉入了熟睡中。
而死神没有能够带走她。
佐再次睁开了眼睛。彼时她只感到周身温暖,柴火烧得噼噼啪啪的,散发着木头的香味。年轻人背对着她,向火里添着柴,好像在盯着火光发呆。佐想要坐起来,却碰倒了身旁的水杯,发出当啷的声音。这好像惊醒了他的梦境,他转过头来,看到她醒来的样子,露出了几乎难以辨认的笑容。那笑容温润如玉,却也淡漠如水。
但对于佐而言,那却是她所见过最温暖而亲切的笑容。
“谢谢你,救了我。”佐用僵硬的声音说,虽然她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感谢,因为她本来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
“我路过你,你拉住了我,”年轻人没有表情地说,“说如果你死了,就都是我的错。”
佐怔了怔,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求生的意念。
年轻人见到她的脸色有些僵硬,于是也柔和了表情,“我发现你的脉搏很微弱,还以为你是要死了。还好你撑了下来。
年轻人留法归来,因为国入战乱,他便不辞万里越洋归来,从香榭丽舍的法国梧桐下来到战火纷飞的内地,背着药箱成为了行脚医生。N城受袭击,他特意从邻近的S城赶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帮到对方。佐起初根本不能理解年轻人。他身上虽然风尘仆仆,但却十分讲究而有品味。他有块金色的怀表,金色的表盖下,指针走动时发出动听而沉稳的声音。原本衣食无忧的一个人,却非要跑到这战乱之处。在这世上挣扎着生活的佐,见过太多阴暗一面,只觉得年轻人处优养尊,说不定坚持不了多久,就吃不了这苦回去西洋。
于是,当年轻人说愿意带着佐行医、直到她找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佐没有拒绝。
她很好奇,这个人能坚持多久。
她跟着他,再次回到了战火包围的N城附近。她看到这位年轻人,虽然看似淡漠,但却总是不辞辛苦地为生病的百姓诊疗、撕开他白色的衬衫为人包扎、用他的财物换取粮食分发给灾民,直到最后他与她都身无分文。所幸,被医治的百姓们将他们仅有的粮食、水果送了过来。这家几两小米,那家几个苹果,他一直都分给她一半。
就这样,军队包围了N城附近长达八个月,他与她就在这里生活了八个月。
可终于,医药品用完了。
他平静的面容上开始不时流露出忧愁的神色。如今的佐,心里再无起初的讽刺。她想帮助他,却毫无办法。只能在他叹气的时候,静静地坐在他的身侧,陪伴着他。
终于,有一天,他再次背起了行囊。他要冒险出城,回到S城。S城没有被包围,还在通商,在那边,他还可以找到更多的医药品。因为出城危险,而且只有一张通行证,他将佐留在了N城。临走前,他将自己那块金色的怀表放到了佐的手里,轻轻说,“你帮了我这么久,我没能给你什么报酬,也没有给你找到一个好的安家之地。辛苦你再等等我,照顾这些受伤的人。我一定会回来的。”
佐握着年轻人的怀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走的那天,她只是静静地跟在他的后面。从他们临时搭建起来的“诊所”,到经常出诊会经过的河畔,再到城门口。他每次回头,她就在那里对他挥挥手,和他相隔着几米的距离,他向回走,她就往回跑一点,他无奈地转过去,她就再跟上来一点。直到他出城,不得不转过身来对她说,“回去吧,我会回来的。”
她停了脚步,就站在那里。
看着年轻人的身影,越变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手指握着怀表,直到指尖感到有些隐隐作痛。
她会等着他回来,在N城。
【5】背叛
佐讲到这里的时候,她琥珀色的眼里泛起了淡淡的弧光。夏端以为她哭了,但她的眼眶却是干干的。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怀表,经过了无数的岁月,金色的表盖已经渐渐褪去了原有的色彩。她轻描淡写地说,“我与纯乾有这个约定,所以我一直留在N城。从那个时候开始,可从战乱、等到包围圈打开、战争结束、战后重建、繁荣……他没有回来。我不敢去其它地方,因为说不定我们会走岔。”
她抬头,看看身旁几株刚刚开始绽放的樱树,“这些树是我们一起种下的。战死的士兵带着来自他们家乡的树种。即便是敌人,这也是他最后的留念。我们就就将它种在了这里。”
“这些年来,城市越建越大,人也都不认识彼此。只要不与任何人发生联系,我就可以一直隐藏下去。”她顿了顿,又抬起眼,“但却和你有了交集。你拉了一手动听的小提琴,和纯乾一样。他也喜欢音乐,他也会拉小提琴,虽然或许没有你拉得那么好。但你们拉动弓的姿势真很像。”
这漫长的故事,好像一瞬就讲完了。可过了好一会,夏端那边依然没有声音,他的脸色苍白,就好象站着都有些勉强。佐苦笑了一下,夏端似乎相信她的故事,她应该感到开心,但看到他这样震惊的样子,心里却还是会有几分失落。
“所以,请你帮帮我们。告诉我,纯乾在哪里。”
夏端沉默着,仿佛思考着什么。而这沉默仿佛在佐证他了解什么。佐屏息不敢多说,就让这静默延续了下去。就这样过了好久,夏端抬起了眼,
然后他抬起眼,“你真的想知道吗?知道后,你不会后悔吗?”
佐一怔,随即移开视线,有些不安地说,“或许他当时离开N城变没有逃出去,或许他已经去世所以无法过来……”最终她坚定的眼神,抬起头来,“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你说吧。”
夏端低下头,良久,他缓缓地说,“宣家的嫡系每一代的名字中字都有族谱可循。纯是我祖父那一辈的中字。而纯乾……正是我的祖父。他在战时回国,在家族内掀起轩然大波,却平安活到了古稀,数年前才去世。他早前一直住在北部的本家,因此从未回到N城居住。”
佐愣在那里。
似乎听不懂夏端的话。那一刹,这名外貌看起来只有十七岁的少女,仿佛被夏端的那短短几句话击毁了。她面容上的活力、红润、期待在一瞬间骤然褪去,就好象十二月的大雪骤然吞噬了所有的生命力一般,她眼中的光芒熄灭了,随即就好像在那一秒老去了。
“纯乾没有死。他平安地去了S城,平安地结婚、生子、寿终正寝,但他一直没有回到N城。“
他们有这样一个约定,支撑着她漫长生命的约定。但只有她一个人在认真地遵守。
她捂住面孔,蹲了下去。她颤抖着,起初好像秋风下瑟瑟发抖的小树,紧接着,变为了狂风怒吼下的海浪一般。她猛地抬起头,纤细的双手狠狠地捏住了夏端的脖子,她的眼里满溢出了接近血红的光芒,她张开嘴,露出微微尖锐的獠牙。她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声音就好象从地狱之中涌现上来,“为什么!”
狂风吹过,与纯乾种下的樱花在那一刻漫天飘散。佐深栗色的头发在风中散开,就好像变为了世上最残暴的存在。她的手腕十分纤细,此刻却迸发了从未有过的力量。
夏端的存在,是纯乾背叛的象征。
她无暇顾及自己的力量是来自何处,只能感到来自心底的一波又一波,说不出的、交织的无奈、沮丧……恨。想到这里,就好象被巨大的怪兽附体一般,她的手指不由更加深入地陷进了纯乾的脖子。飞樱狂舞,风中似乎有谁人带着轻轻的嘲笑。眼前似乎闪过谁的身影,他穿着老式的三件套西装,面色苍白,墨色刘海有些长,遮住了他的面孔。但是从嘴唇和下颚的轮廓,仍然可以判断出这是一位十分俊秀的青年。
佐不认识他。但又觉得他十分熟悉。似乎在记忆的某个角落,这个人曾经出现过。
而还未及分辨,突然一股强大电流般的脉冲猛地击向了佐。随即,她的身体就好象被巨蟒紧紧缠绕,四肢咯咯作响,几乎要被纠缠断裂一般。她痛苦地哀鸣,只好松开了夏端,可那巨蟒的力量没有丝毫放松,紧紧跟随她的动作一并缩紧。她一边挣扎,一边用余光看向在一旁蜷缩着身体,大口喘气的夏端。
他的手臂上若隐若现贴着符咒,而蟒状的式神正是从他臂侧伸展过来。
佐来不及反应,巨蟒的力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皮毛下的骨头正在节节碎裂,耳朵似乎可以听到骨头插进内脏的声音。眼前一片鲜红,随即四肢轻松,再转化为浓浓的黑暗。
佐有无限持久的年轻相貌,可受到如此强力的伤害,她依然会死。
夏端是宣氏嫡系后裔,自然身上加诸了保护自己的符咒。佐贸然向他出手,自然招致符咒的疯狂攻击,一招毙命。然而奇怪的是,她没有直接去到三途和,反而落入了漫长的黑暗里。在虚无中,谁在与她对话。他的声音虚幻而遥远。似乎高高在上,可听起来又异常熟悉。像父辈一样慈爱,却又像审判者一样冰冷。
“我的孩子,这是你第二十三次轮回了。夏端、纯乾……你被同一个人背叛这么多次,你还不想回来吗?放弃吧,只要你放弃与他的纠葛,就可以回到我的身边。”
佐不知道自己是否回答了那个声音,因为她无暇顾及对方在说什么。纯乾的背叛就好象一把锋利的宝剑,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无法抹去、巨大的伤痕。
她不想死,她想活下去,她想复仇。
于是她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我要复仇。”
良久的静默后,黑暗里传来轻轻的叹气声,对方无奈地说着,“孩子,还要多久你才能明白?”
但他没有解释,他要她明白什么。
【6】猎杀
佐再次睁开眼睛时,夏端已经不见了。她静静地躺在樱树下的长凳上,她旁边似乎坐着个年轻人,正轻轻地哼着苏格兰古老的调子。那是一个古朴而纯粹的曲调,牧羊人失去了心爱的姑娘,他翻山越岭,想要去到月亮的另一侧,却再也没有见到她。
佐的心理充满着哀伤,于是她一语未发。
就这样,他唱完了这首歌。随即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度过了这世界所有岁月般的苍老,“这世上并非只有人族。无数不同的它族异类在不经意之间就会掐断某个姓氏的血脉。而宣氏世家,千年嫡血未断,是因为宣氏嫡系从千年前起,便以猎妖之血闻名。血越强大,责任便越重大。为了捍卫家族,他们有义务猎杀异族。千年之来,从无意外。”
“佐,夏端也好、纯乾也罢。一旦知道了你不老的体质,没有主动猎杀你,已是对你的宽容。纯乾放过了你,你为何还来招惹夏端呢?”
佐身体一紧,翻身坐了起来。她抬头看向身边的人,年轻人穿着旧时的三件式西装,他的皮肤如同十二月的大雪般苍白,而头发却比最深沉的夜晚还要更加漆黑。过了很多年,直至今天,佐依然想不起他的面容。他的相貌十分模糊,可与他的会面却一直记忆犹新。
看不到相貌的年轻人,声音里带着悲悯、却又满是冷漠,“夏端、纯乾……你舍不得四月,便只好承受背叛。而只要背叛还在,你就永远逃离不开地狱之君所设下的轮回。”
佐不明白他所说的话,正想分辨,可转瞬狂风吹来,粉色花瓣漫天飞落,空气尤显凛冽,而那个人也消失不见了。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了刺耳的刹车声音,佐转头,街角的两侧冲过来了数量黑色的轿车。车子尚未停稳,黑衣人已经冲出车子,向佐的位置跑过来。黑色的队伍宛如乌云,踩过漫天飘落的粉色樱瓣。他们手上都缠着白色的绷带,为首的看起来是与佐年纪相仿的少女,以黑纱覆面,声音甜美,用词命令却冰冷肃杀,“她伤害了少主,抓她的时候,直接下手,不必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