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鄯善人的名字多半十分拗口,但因为佐经常给关内的寻宝者做引路人,她就自称佐。这与四月的名字一左一右,好像是巧合,又好像是天作。四月当时一心想要找到百里予安,快点把佐送回阡泥城了结了这个又热又麻烦的任务,根本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去想这些事情。
但佐一句话,把四月烦躁的心情调到了最高点。
“你不能每日都以驿站为圆心探索,百里予安不会出现在丝路附近,它一定会出现在关口到阡泥城的直线上。”
四月翻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地图,直线从关口插到阡泥城,那是一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看着地图就觉得很热的路线。那广袤的沙漠地带没有人走,不仅没有驿站,连绿洲的标识都没有。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不爽,佐补充道,“再痛苦,从这里出发最多三、四天也能到阡泥城啦,运气好的话走一趟就可以找到百里予安了。”
“也罢,我准备四天的水和粮食。晚上走也算是比较凉爽。”
“如果想四天走完,只能日夜兼程,况且百里予安只有天亮的时候才会出现,天黑了就没有了。”佐歪着头看了看四月,“所以七天,差不多要准备七天的食物和水哦。”
四月没有办法,只好带着佐在驿站整备物资。
佐像是个小丫鬟一样,紧紧跟在四月后面,只是看到某些吃的的时候,她会突然两眼放光,比四月更快一步把食物放进篮子里,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四月等着他交钱。
四月把食物和水都买好放到比两个人更不爽的吹雪背上,佐却吐槽道,“你也不缺钱,为什么连两只骆驼都舍不得买?这样走会很慢。”
话音刚落,吹雪猛地呼了几口气,把头往旁边一侧,身子一拧,给了佐一记马尾扫。
四月见状,竟忍不住笑了一笑,遂又解释道,“就是这个原因,吹雪不喜欢和其它动物一起。”
佐看了一眼吹雪,无奈地叹了口气。
虽然驿站不缺水源和绿色树木,太阳出来的时候,穿着黑色裙子的佐还是被热得满脸大汗、气喘吁吁。四月实在看不下去,随手从摊贩那里扯了条西域最简朴的白色裙子递给她。
佐拿着白色的裙子愣了半天,然后才难以确信地说,“你是让我穿白色吗?”
“黑色在阳光下穿不是更热吗?”这个引路人好像在沙漠的生存常识不足,但是看着她拿着白色衣服呆呆的样子,四月却有点生不起气来。
佐穿上了白色的裙子,看起来凉爽了很多,但她却是满脸的不爽,一直念念碎什么,“竟然为这个事,连白色都穿上了……”之类的话。四月只当她是个喜欢黑色的小女孩,没往心里去。换上白色的佐,却愈发地叽叽喳喳,总是对四月要筹备的各种东西指手画脚。四月起初觉得麻烦,被她在耳边念了半晌,反而觉得也习惯了。
过往数年任务都是一个人做,陪伴他的只有不会说话的吹雪。这个小引路人虽然聒噪,却让他想起了在远久的过去,自己的大家族里热热闹闹的样子。
二人匆匆地准备了数个时辰,就趁着晚上出发,向阡泥城连向关口的直线路径出发了。
夜晚的温度有些低,空气却格外清澄起来,沙漠里的星辰如宝石般美丽,即便是午夜,沙路也泛着隐隐的金色光芒。此时若是两个人骑着骆驼,蒙着面纱,聊着开心的事情似乎可以非常浪漫。
可这件事在四月和佐身上完全不适用。吹雪驮着行李已经有些吃力,四月舍不得它载更多的重量,于是自己牵着它,佐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她走得吃力,四月也就无意和她说很多话分散她的精力。走了那么一会儿,佐似乎实在无聊,于是便说,“四月,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没什么好讲的。”
“那我……”
“你随便说什么,不过你的水就这么多,到时候渴了也没有多余的。”
“……”
四月的本意是希望这个小引路人可以保留体力,但于佐来说四月就像铁板,拒绝和他人交流。就这样,二人默默地行走在大漠之中,星辰落下,太阳升起。沙漠像地狱一般地炎热,而为了寻找只在白天出现的百里予安,两个人一匹马不能停步。四月虽然讨厌热,但他饱受训练体力很好,一人拽着吹雪前行,而佐跟在后面则不由显得摇摇晃晃,经常被四月和吹雪落下一大截。
有一次四月实在忍不住,不由出言讽刺,“你就这个体力,是怎么当引路人的?”
佐委屈地说,“别人去百里予安,都做好了往返数次的准备,队伍庞大、准备充足,而你连只骆驼都没有……”
四月看了眼吹雪,吹雪把头扭到一边去,大致意思是绝对不考虑在驮了这么多东西的情况下还要驮这个人。四月于是将自己的剑鞘递给佐,“那你拉着我的剑。”
佐拉着四月的剑鞘,四月握着剑,带着佐向前行。
那一天,他们没有那幸运地找到百里予安。夜晚,他们席地而坐,喝着水、吃着干粮。佐又尝试着和四月攀谈,而这一次四月没有再阻止她。于是佐给四月讲了她在时空旅行中经历的稀奇古怪的故事——当然是将内容过滤为四月这个年代的人可以听懂的状态。
从战国的公主到南蛮的少年,从西方之海中的人鱼到雪之北国的奴隶。这些是佐在成为死神的千百个纪元里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类,这些人在每一次遇到佐的时候,都选择了背叛。佐自然没少从中作梗,但在讲述这些故事时,她就把它们都“屏蔽”掉了。四月起初只是耷拉着眼皮听着,到了后来却兴趣盎然,和佐讨论了起来。在他看来,这些人选择背叛是很奇怪的事。
比如战国时期韩国的公主,虽然秦国将军害她国破,但国之争是立场之事。韩国灭亡,秦国将军对韩国的国王以礼相待,他对韩国的公主也是一片真心。以那公主刚烈正直的性子,就算她不愿嫁给将军,也不会用将军的性命换取自己苟活。
四月又提到那西方之海的人鱼,海盗虽然害死了她,但也是不知情的事情。人鱼为复仇而化为人类,但海盗却也对她不错。人鱼已经和海盗形成了凝系,此时人鱼却狠下心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为自己而死也是很不符合常理的事情。
佐不由心虚,在这些旅程里,她确实做了很多手脚。但她却也不太明白四月所谓的“常理”。佐一直相信人类有趋利自保的天性,他人的死亡能换来自己的生存,应该是一项理所应当的选择,而照四月的话说,如果她不去影响这些人,他们一定会选择牺牲自己而保全对方的性命。听着四月的讲述,佐突然觉得自己自诩跨越时空千百纪元,深谙人类的弱点。而此时她却觉得自己其实对人类的了解好像缺失了很大一块。
她不由喃喃道,“如果再让我执行一次这些任务,我会选择旁观。倒是要看看是否他们真会如你所说,牺牲自己,成全他人……”
彼时四月正起身去从吹雪背上拿东西,没有听清楚她说什么。
佐连忙摇头,将话题岔开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二人白天冒着烈日赶路,晚上则对着星空谈天说地。
四月讲述自己的事情极少,但佐的故事源源不断。四月未听过这来自各地不同的故事,趣味盎然,而佐则很想搞明白四月的逻辑。一晃,已经到了第四天。
那天的白昼格外炎热。虽然有四月在前面领路,但佐走得异常缓慢,摔倒了好几次。
四月无奈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正是移动到了正中。昼行夜宿是沙漠冒险的大忌,无奈百里予安只出现在白昼。然而此时勉强佐继续前行怕她会中暑,万一昏倒了就很麻烦。他于是叫吹雪也停了步子,从行囊里抽出大块的白布来,支撑起一块荫凉的地方,给佐食物和水,让她休息。
佐喝着水,看起来十分开心,“四月,你对我这么好,我一定会拼上性命报答你的。”
她又提到了性命的事情,四月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只觉得她很好笑,于是言语间都温和了一些,“你带我去百里予安就行了。”
佐跟着傻笑,她手腕上的银铃又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佐低头看了看,银色的铃铛有很小的一部分开始渐渐变成了黑色,于是下意识将那串银铃向身后藏了藏。佐为人大大咧咧,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但却对这铃铛格外上心。四月想那或许是某个重要的人送给她的。倒也没有觉得麻烦,但不知为何,他不愿继续问下去了,好不容易稍微缓和了情绪的面容,也又变得像最初一般淡漠了起来。
“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佐扶着四月的剑鞘,两人一马继续沿着阡泥城和关口的直线向前前行。四月似乎心情不太好,佐不知为什么也一直没有说话。突然,起了风,天空中弥漫起了黄沙,能见度骤然低了下去。四月连忙把白布又抽了出来,四月一边让吹雪卧下、用白布罩紧它,一边又对着佐说,“快进来,可能是沙暴。”
可就在此时,佐手腕上的银铃疯狂地响了起来,她立在沙中愣愣地在看什么。
那昏暗的光线里,四月似乎见到了无数只黑色的蛇向佐涌来,为首的一只额外巨大,在接近佐之后,它抬起头来,似乎随时都要向她扑过来。
“佐!”四月不由喊她的名字,可风暴越刮越强烈,佐瘦弱的身材在几乎发黑的沙暴里显得若隐若现。
而此时沙暴中心的佐,则是皱着眉头,面若冰霜地看着为首那只黑色的巨蛇,“又要来阻挠我吗?Q。”
巨蛇吐着信子,却发出了死神Q邪恶的声音,“我是好心来提醒你的,你只有五天时间咯。如果这个人没有死,你就输了。这没什么丢人的,就算你输了,你也不过是有过失败的死神而已,如果你现在直接认输,就不用像个凡人一样在这里苦哈哈地了。”
“笑话,Q,我已经和这个人类缔结了七日的死亡之约。”
“什么?不可能,你没有死神的力量,你是怎么……”
“言约。”佐举起自己的左手,Q在她手腕上隐隐看到一圈金色的文字,“没有死神的力量,我无法看到文字。但言约是最古老而有效的契约缔结方法。我与这个人类已经以生命缔结了赌局,你只要闭嘴,好好给我看着就行了。”
巨蛇变得焦躁了起来,Q的声音几近咆哮,“Z,你等着瞧!人间的五天是非常快的,别以为什么事情都这么容易!”
“佐!”
这声音穿破了狂暴的沙,好像利剑一样冲破了两名死神的对峙。白衣的男子顶着狂风走了过来,佐愣住了,化身为巨蛇的Q也呆住了。可很快,Q好像意识到什么一般,突然躁怒了起来,她不再说话,只是猛地改转了方向,带着自己身侧无数小蛇,恶狠狠地向四月袭击而来。那一刹,死神Z的反应更快——Q与Z有契约,无法伤害Z,但她可以间接伤害四月。如果四月受伤,就无法移动,五天的时间一眨眼过去,不管他们立下何种赌约,说不定都没有实现的机会。
想到这里,佐毫不犹豫地扑向了四月,瘦小的身体站在他的面前,张开了双臂。
千百条蛇混杂着Q挫败的神情扑向了佐,可就在此时,四月突然从后面拉住佐的胳膊,一转身,将她紧紧地护在了自己的怀里。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来自地狱的蛇,狠狠地咬到了四月的后背上。
狂风乱舞,死神得逞的笑声飘扬在万里黄沙之上。
(4)
佐陷入了麻烦之中。
四月被九十九条死灵恨意化身而成的蛇咬到后背,高烧不退,意识游离。可因为天界祝福的水光没有减弱,再加上四月与佐有七日的赌约保护,四月不会死。佐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挡住了那些蛇,四月为何要在最后一刻反过来保护自己。人有趋利和自保的倾向,自己和四月非亲非故,他这么做让佐迷茫极了。
她想了好久,总算感觉自己有了点端倪,四月需要自己带他去百里予安。看来这个人为了去幻城连命都可以不要,佐此时不由觉得自己的七日赌约设立的真是巧妙极了。
可此时,因为四月的举动,赌约却无法顺利地进展下去。佐和四月的七日赌约,佐以带四月前往百里予安为赌注,而四月以带佐前往阡泥城为回应。四月如果继续这样昏迷,佐就无法实现自己的承诺,七日一到,佐必输无疑。想到这里,佐只想着如果能回到地狱,第一件事就是把Q拿来煮了,一定要把她扔到仇恨三姐妹那里,被火烧上个数千纪元。
可时间还在不停地前行,四月一点也没有好起来的样子。
吹雪是动物,原本就比人类更加灵敏。它本能地对佐十分不友好,佐一看它,它就把头别到一边去。佐不理它,它才又很担心地走回四月身边,但始终对佐保持着警戒之心。佐无法借助吹雪的力量快速返回驿站,无奈之下,她决定就地照顾四月,让他早点恢复意识。
死神Z想要照顾人类。念头一起,问题随之而来。
佐当死神上千个纪元,但救人这种事儿,她可是从来没有做过。虽然以前的交易里,曾经也和医生之类人打过交道,对一些基本的知识好像还有印象。只是他们走开驿站已经有了差不多一天的路程,现在算是沙漠腹地,按照四月随身携带的地图,附近没有任何绿洲,自然地底水源也极为贫乏,想找些草药更是天方夜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