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毕竟统一漠北,西楚也帮了不少忙是吗?”烟落浅浅而笑,在还没接到封接见信,她或许还在担心,但接到信便也放下一半心了“要是他真有心吞并漠北,咱们也就不用来凤阳了,以神策营铁骑,踏平漠北都不是问题,何需多此一举呢?”

任重远闻言暗自思量,微微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低声嘱咐道:“不过楚帝心思深沉难测,咱们还是小心点好。”

“嗯。”烟落淡笑点头,对于楚策的异常之举,心中亦是疑虑丛生。

正在几人疑心之际,罗衍一身藏青便服带着青龙和玄武两人迎了前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拱手见礼:“领主大人,各位一路辛苦,这边请!”

烟落淡笑点了点头,望了望千千几人,默然举步跟了上去。

“燕京一别两年,公主一向可好?”罗衍漫不经心地问道。

烟落纤眉顿时一拧,她易容两年,除了身边的龙骑禁军和百里行素还没有人一眼就识破,他不仅识破了她的易容,还识透了她的身份。

罗衍侧头见她神色不对,但坦然言道:“公主忘了漠北有多少人在我们手里吗?问出这么点事还是不成问题的。”谁也没想到从中原离奇失踪的圣皇欣公主,短短两年就统一漠北,如若不是楚帝察觉揪出了在西楚的探子,只怕如今还会以为如今,他们还不知道漠北的领主会是她。

烟落微微抿了抿唇,面上不动声色,淡声道:“燕京之事,致使王爷身陷险境,还请恕罪。”

罗衍朗然一笑:“若不是公主聪慧,只怕所有人当年都葬身在了燕京,说起来本王该向公主道谢才是,何来公主道歉之说。”

她淡笑不语,默然随着罗衍三人一道穿街过巷,走了不久忍不住出声:“王爷,这好像……不是去驿馆的路?”

虽然不曾来过凤阳,但对这里的地形还是有了解的,驿馆设在西街,他们却是在朝南街的方向走。

“我们没住驿馆。”罗衍笑着回道,思量片刻回道:“清越还好吧?你走了两年,那丫头定是急疯了。”

她闻言抿唇笑了笑,道:“有给姐姐写信,王爷与越姐姐交情挺好,以前常听她说起在神策营的事?”

想到萧清越,她的心情不由畅快了起来,想到当年从北燕初见那个明艳洒脱的女子,想到赤水关上带着她冲锋陷阵的刚烈女子,想到沧都刑部大狱中为她忍受断筋之痛的女子……一幕一幕,让她心底生出暖意。

罗衍闻言无奈苦笑,眉眼间一掠而过的落寞:“她只要不给本王添堵就不错了,现在走了倒省事,近两年跟大夏宰相联手破敌无数,两个臭味相投的人终是碰一块去了。”

烟落闻言抿唇,虽身在漠北,但大夏的事也是有所耳闻的,萧清越与祁月两人一个骁勇善战,一个奇谋睿智,常被飞云骑戏说成是双剑合璧。

“前面就快到了。”罗衍侧身含笑道。

她望着熟悉而陌生的地方,身形陡然一怔,这里既不是驿馆,亦不是在凤阳的别庄,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民居,沉寂多年的回忆在心头翻腾起来,一阵冷风吹过只觉得眼眶酸涩不已。

“怎么了?”罗衍望着停住脚步的几人,望了望几人的神情道:“这里皇上一位故人的旧居,来了凤阳,便就定在这里住下了。”

故人?!

是在说她吧!

许多年前,漠北进攻西楚,凤阳及周边几城失守,楚策那时还只是落魄皇子,那是他第一次带兵出征,一仗连着打了好几个月,凤阳一战中边关塘报回沧都主帅身负重伤,生死不明。

天真的少女从沧都连夜赶到了凤阳,那时的凤阳还在漠北人的管制下,她在死人堆里寻找着他的踪影,找了三天三夜终于才把重伤在身的少年找到,带着他躲在这座废旧的民居中养伤,那是很艰难的日子,也是很快乐的日子,那一年也是冬天,他们也是在这里过了年。

“领主,你怎么了?”千千望着她略显苍白面色担忧问道。

她骤然回过神来,深深吸了吸气:“风有点冷。”不动声色间,将眼底所有的思绪敛尽,沉吟片刻道:“任数,你去寻家客栈吧!”

罗衍回头望着她异常的面色,沉思片刻道:“今天大年三十,城里客栈都关门了,这里虽然小,但还住得下你们。”

几人相互望了望,都望向烟落,她抿唇道:“那就打扰了。”

她不想见他,更不想去想起关于他们的过去,因为每一次想起都好像是将已经痊愈的伤口血淋淋地又一次撕裂开,她放过他了,他做他的皇帝,她过她的人生,就这样成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就好了。

院子的大门前挂着红红的灯笼,贴着喻意吉祥的春联,那笔记分明就是出自西楚大帝之手,苍劲而有力,霸气中隐约带着几分柔和之意。

“罗公子,客人都接来了?”一道老妇的声音传来,说话间人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

罗衍笑着回道:“安婶,人都接来了,安叔和阿四在屋里说话呢?”

烟落抿了抿唇,几乎有一种转身要逃离的冲动。

这一切太熟悉,熟悉得让她恍然觉得这四年的生死流离只是一场恶梦,可是这一切却是那样真实的发生了。

阿四,楚策排行四,那时便叫他楚四。当年幸得安家这院子隔壁的安家收留,他们才得以逃生,所有的一切清晰的得恍如昨日,却已物事人非。

“安婶,这是燕……公子,刚从漠北来。”罗衍打量了她一身男装,但索性没有说穿她。

安婶打量了一行人,笑了笑,扭头朝隔壁高声道:“天赐,过来帮客人把马牵下去。”

话音一落,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跑了出来,安婶呵呵笑道:“这是我儿子,安天赐,让他帮你们把马牵下去喂好吧!”

烟落不由多打量了那孩子几眼,这是当年她和楚策一起帮忙替安婶接生的孩子,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安天赐笑呵呵地将马牵了下去,安婶便道:“外面风大,都进屋吧!”

她深深吸了吸气,随着进了屋内,并不宽敞的屋内顿时显得有些拥挤,屋内烧着炭火很暖和,一身黑色锦袍的男子坐在榻上,冷峻的面容泛着几分柔和的笑意,正与一旁的安叔说着什么,听到响动抬眸望了望几人,薄唇微启:“坐吧!”

安叔笑着起身:“你们都先坐着,我去看看厨房饭好了没有,你们赶了一天的路也该饿了。”

安重远几人一时愣在那里,楚帝把他们叫来这是什么意思?一起过年吃年夜饭?

“燕公子,坐吧!”罗衍笑着先行坐下出声道。

烟落抿唇点了点头,解下身上的皮裘,到炭炉边坐下。任重远和千千几人也纷纷坐了下来,望了望屋中各人,本以来一到凤阳定一番明枪暗箭的对决,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屋内挤满了人,却没有一人说话,气氛沉寂得有些压抑。

“漠北天很冷吧!”楚策漫不经心地问道。

烟落沉吟片刻,道:“嗯。”

“百里行素潋香楼的生意还好吧!”

“嗯”

“听说漠北的雪景很漂亮?”

“嗯。”

“凤阳城晚上的花灯彩龙不错,一会去看看吧?”

“嗯。”她习惯性地回答道,话一出口倏地抬眸,慌忙道:“不用了,赶了几天的路,想早点休息。”

千千和任重道几人愣愣地望着围着火炉坐着的三人,这是什么情况?

千千忍不住凑头到任重远边上,压低声音问道:“老任,你确定那是西楚大帝吗?咱们没有来错地方?没有认错人吗?”

传言中心计深沉,铁血无情的西楚大帝会是这样模样吗?

“你们没来错地方,也没认错人,不错安叔他们只是普通百姓,你们不许泄露身份。”青龙压低声音警告道。

千千乖乖闭上嘴不再说话,心中却益发的胆颤,若是来了真的要打起来什么的她还能接受,可是现在发生的事,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正在这时,安叔和安天赐一道进了屋,在墙角搬过一张桌子,道:“这屋里太小坐不下两桌,我在隔壁屋里也支了一桌。”

罗衍起身道:“我帮你。”说话间青龙和玄武两人也上前去搭手,搬桌子,摆椅子。

千千愣了愣,道:“我帮忙端菜。”说话间便转身出了屋,这里面实在太诡异了,她得出去透透气。

“我也去。”任重道和任重远也一道出去了。

一群人进进出出地端菜,摆盘,烟落与楚策始终相对坐着炉火旁,一句话也不说。千千和任远与青龙玄武一起安排在了隔壁屋,安叔和安婶便一道坐在了他们这一桌。

“阿四,燕公子都入席吧!”安叔提着两坛酒进屋道。

两人一前一后起身入席落座,菜色没有宫廷那般华丽,也没有客栈的那盘精致,热气腾腾,透着浓浓的温暖。

安婶端着鱼笑着进屋:“来,让一让,鱼来了,这是今天特地去河里凿冰钓上来的,新鲜着呢,以前阿四和小言来每回都要吃的。”说到这安婶放下菜,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问道:“阿四今年怎么没带小言来?”

楚策面色微一沉,薄唇紧紧抿着,沉默不语。烟落捏着筷子的手指节泛泛着微微地青白,修长的眼睫掩去了她眼底的慌乱之色。

“以前你们每年都会来凤阳的,这都有五六年没来了,也没有一点消息,我们也不知上哪寻你们?”安叔也不由望向楚策说道,以前每年他们都从来凤阳住上几天,可是从几年前就再没有来了。

“就是啊。”安婶叹自着落座,朝楚策说道:“记得那时候小言差人来信说是有了身孕,那一年就没来,还让我帮着给孩子做了虎头鞋和衣服,算算年头,你们的孩子也该有五六岁了。”

沉寂,死一般地沉寂。

单纯如他们,又如何知道他们当年帮助的落难少年已经成了西楚的皇帝,而那个小言的少女,早在数年前已经逝去……

我要你看到这个天下,就会想起我!

无心的话语,揭开了沉寂多年的心伤,无声中撕扯得鲜血淋漓。罗衍起身将窗肩关上,出声道:“安婶,汤好了吗?我帮你去端?”

安婶一拍额头连忙起身往厨房去:“不用了,你们吃着,我去看看。”

楚策端起盛满酒的杯子,抬头举了举:“燕公子,敬你!”仰头饮尽,辛辣的酒液呛喉入腹,如火一般烧灼着他的心,苦涩难言。

烟落漠然望着对面的人,举杯抿了一口,低垂的长睫掩去了眼底的神色。

安叔也举了举杯朝楚策道:“阿四啊,下回再来的时候,把小言和孩子都带来……”

死寂般的沉默,悄然蔓延。

楚策眼底一丝沉痛如浮光掠过,垂着头抿了口酒,默然不语。罗衍也没有言语,面色有些怪异。烟落垂眸,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嘲弄。

安婶端着汤进屋,放到桌上,盛起一碗递给她,笑问道:“燕公子头一回来凤阳吧!”

她含笑点了点头,接过汤碗:“是头一回来。”

前尘旧事,该放的,该忘的,就让它过去吧,不管是小言也好,洛烟也罢,早已经在四年前的那场大火中灰飞烟灭。

如今的她,再不是当年那天真纯善的少女。

“凤阳过年很热闹,一会过了年夜饭,外面到处都是花灯彩龙要闹一晚上呢,一会让天赐带着你们出去转转,凤阳可是跟漠北不同的。”安婶笑着说道。

烟落淡笑摇了摇头:“不了,赶了几天的路有些累了,明天还有正事要办。”她可不是来凤阳过年的。

“办什么正事?”安叔笑语出声“就算当皇帝的,过年也封印呢,这时候都忙着过年,什么事也放放再说吧!”

“就是,正好阿四也好几年没来凤阳了,你们一起出去看看。”安婶也附和着说道“这大过年背井离乡的,待在房里多冷清,出去转转心情也会好些。”

一顿意想不到的年夜饭,吃了近一个时辰,楚策和罗衍时不时与安叔安婶谈论着凤阳的近况,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的,巧妙的避过了所有关于小言的话题。

晚饭过后,她,和楚策罗衍三人又傻傻地围着炉火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因为场合特殊,她便也没有提及关于漠北和西楚之间的国事。

安天赐兴冲冲地跑进屋来,一脸兴奋地说道:“楚大哥,罗大哥,外面有花灯了,咱们出去吧!”

罗衍侧头望了望楚策,起身拿起外袍,朗然笑道:“好,一起去,你去叫上青龙他们。”

烟落淡淡起身,拿过自己的皮裘,淡声道:“我回房休息,你们随意。”

“你还要那一千人活命吗?一起去。”楚策面色微沉,伸手便欲拉住她。

他的手还未碰到她便被她冷冷地拂开手,清俊的面容泛起一层薄怒:“我自己会走。”说罢便先行出了门。

出了门,竟是看到任重道正和青龙两人在院内摔跤,身手不相上下,任重道脚下一个狠力,成功将青龙放倒在地,大笑了两声:“告诉你,姜还是老的辣,我摔跤从小玩到大就没输过,怎么能栽在你一个毛孩子手里?”

罗衍笑着走出来:“青龙,这会栽跟头了吧!”看来龙骑禁军果然还是不容小看的。

“任大叔,教我,我也要学。”安天赐一脸兴奋地冲上来,拉着任重道的袖子不肯撒手“教我好不好?”

“臭小子,你才几岁,就想学摔跤?”任重道捶了捶他肩膀,声音如雷。

安天赐登时被捶得一阵轻咳,拍了拍胸口道:“我今年十岁了。”

“十岁?”千千秀眉一挑,这个子是十岁能长出来的吗?

安叔收拾着桌椅出来,笑骂道:“这家伙能吃得很,自然也长得快,想着当年阿四和小言把他接生,刚生出来瘦得跟猴儿似的,现在壮得跟牛似的。”

任重远几人见到他们出来,朝着她恭恭敬敬唤了声:“公子!”

“天赐啊,带着阿四和燕公子他们去外面看看花灯什么的,家里留给我和你娘收拾。”安叔笑着说道。

千千和安重远不由望了望一旁静默不语的烟落,一身白色的狐裘显得人益发的瘦弱,烟落淡眉微扬,道:“走吧!”

凤阳的大街上华灯如昼,湖上有彩船划过,街上舞狮耍龙的人,很是热闹,每张脸上都洋着幸福的笑意,明亮而温暖。

一行人被人群挤得散开,她与楚策走在了一路,一个一身白衣纤尘,一个一身墨衣轩昂,并肩而行却谁也没有说话。

“楚帝要什么条件才肯放人?”她低声淡淡问道。

楚策微一怔:“今日不谈国事,过完年再说。”

“漠北不会成为你的大患,我也从来没想过要跟西楚交战,我想对付的只有东齐而已。”她坦然言道。

“哦?”楚策冷眉微一扬“既然有龙骑禁军在手,为何不取燕之谦而代之?”

烟落抿唇不语,当年毕竟是他利用了燕之谦助自己脱困,那皇位是他应得的,她不能再做那不义之事。

“重情重义,只会成为你的软骨,你重义,人家未必会领你的情?”楚策冷声分析道,沉吟片刻道:“你可知道你来凤阳,燕之谦派了多少人在回去的路上等着取你性命!”

她面色顿时一沉,冷冷地望向身侧的人,既然他知道会有这样的局面还叫她来凤阳,还是……他根本就是想借燕之谦的手来杀她?让漠北与北燕交战,以坐收渔利?

“成大事者,若为情义所绊,十条命都不够死的。”楚策语气一如往昔的冷锐逼人,有些东西注定会成为束手束脚的羁绊,不如趁早除去。

“所以呢?楚帝可以毫不犹豫做出杀妻弑子的大义灭亲之举?”她淡淡地望着他,语气清淡,字字铿锵。

她蓦然忆起,那个站在皇极大殿眉目英朗的少年。

他说,烟儿,我要你看着我成为旷古绝今的圣明天子,看着我马踏山河,看着我缔造一个前所未有的承平盛世,我要你看到这个天下,就会想起我。

世事百变,一世浮华尽去,他依旧是皇极大殿上骄傲的帝王,她却再也不会是站在他身旁的那个女人,他的皇位染上了她和洛家的鲜血,看到这个天下,她只会想到他的残忍和绝情。

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灯影绰绰,冷凉的风轻轻拂过,带着陌生而熟悉的气息。

他薄唇抿成坚毅的弧度,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似是想开口说想什么。良久之后,最终只是颓然转过身朝着湖边走去,声音清清淡淡,漫不经心:“这世上很多事,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

罗衍雇了船在湖边靠到岸边,朝他们招了招手,楚策缓步上了船,直直进了船舱里去,她默然站在岸边,罗衍便已经从船上下来:“还发什么愣?上船吧!”

“不了,我找任叔他们去。”她淡声拒绝,不想再与那个人相处。

“天赐带他们去庙会了,上船吧!”罗衍笑声说道,见她依旧不动,疑声问道:“公主很怕皇上吗?从一见到皇上,就一直找借口走开,而且……神色还不是一般的紧张。”

她纤眉微皱,冷然一笑:“我有一千人的命捏在他手里,只要他一个眼神就没命,我能不紧张吗?”说话间举步上了船。

她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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