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封已经带了点夏日暖意,携着密密的阳光交织在人的肩背,肌肤上生出一种熨贴的温暖。
然而心...却是冷的。
从碧落神山回来,一路背向而行,将自己成长于兹的巍峨神山抛于身后,将赤河冰圈皑皑白雪以及冰雪中那个人抛于身后,恍惚中总是听见千绝大门轰然关阖的声响,一阵阵响遏云端,那般苍凉而又悠远的散在心底。
有些日子,一旦过去永不可追;有些人,一旦离开永不再回。
秦长歌仰起头,注视着前方郢都城门.去年秋天那个夜晚.就在她现在站着的这个位置,三人带着大军连夜拔营,即将拔转马头时,齐齐回首看向宫城的方向。
那投向宫城深处,冠棠殿内小小太子的目光,彼时竟无人能知,那已是最后一瞥。
去时三人并辔,回来孤身挽缰。
正如她早知命运森凉,却也未曾想到竟然这般森凉。
秦长歌端坐马上,身姿笔直,眉宇间却已去提前染上一抹秋霜般的沧桑。
马蹄嗒嗒穿越东安,西府、天衢、玉宇台、栈渡桥。
彼时,东安大街曾有四岁的小小孩子,炮弹般为了自己的零食砸向当朝帝王,却被那红衣妖艳的人儿,笑吟吟拎在手上。
彼时,西府大街里一干清客狂笑嘲谑,换得自己一番笔墨羞辱,当夜小院之外那男子邀约碧波亭,月下面容如仙,人比月光更皎洁。
彼时,城西小院内别致庆生,西梁太子裸体版大蛋糕令得当世最风流人物齐齐瞪目,随即刀叉下瓜分了对老天撒尿的萧太子,犹记当时,素玄捧块蛋糕蹲上树吃得眉飞色舞,萧玦皱眉捂鼻盯着臭豆腐高踞墙头,楚非欢浅笑优雅轻拭唇角,祁繁笑嘻嘻挑拨离间,容啸天只专注吃蛋糕。
玉自熙,萧琛、素玄、萧玦、楚非欢、祁繁、容啸天。
走的走,去的去,冰封的冰封,沉睡的沉睡,时光被命运碾压成一张苍白的薄纸,一笔笔写下的是当代绝世人物早已作定的谶言。
那些惊艳的对视,智慧的交锋,谑笑的碰撞,温存的守候,终化作碧落神山山巅不化的雾气和深雪,在遥远的无边无声游弋,抬起目光时或许可以感知,却永不可触及。
多少风流雨打风吹去,换得大梦一场了无痕。
秦长歌缓缓策缰,过广场,玉带桥,入皇城。
这一路早已封锁,三千禁卫军拱卫秦长歌身侧,另有三千禁卫如钢铁洪流,从天街起至皇城之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几乎是帝王出行的仪仗关防。
熙熙攘攘围观的百姓被架在那些鲜明的刀戟之后,激动而仰慕的遥遥张望着街心。
大军得胜,神后归来,西梁百姓沐浴在喜悦与荣光之中,不知那立于人世巅峰的遥远的高贵女子,一番血火挣扎过后,内心深处永不可挥去的凄凉。
他们看她如此完美,她看自己如此百孔千疮。
秦长歌于马上缓缓扫视,心里颇有无奈,她本想悄悄进城,不想儿子已经命人在城门等候已久,这孩子总喜欢兴师动众。
一路赶路甚急,到得这巍巍宫门之前,秦长歌反而犹豫的放慢步子,所谓患得患失,所谓近乡情怯,临到接近某个最渴盼的希望的那刻,她却开始害怕。
铁血一生...历经多少离别与失去,到得最后,她只有将所有疼痛压在心底,鲜血淋淋中压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求不去痛苦就这般接受,于是也便勉强接受了,让自己勉力的冰冷的活下去,大抵这样继续的去活也是可以的,但是如果,如果再给个希望,却又扑灭了那希望,她不知道那会不会是压在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自己从此倒下,再无力量爬起。
轻轻长吁一口气,秦长歌仰首,前方,厚重的深红宫门正在缓缓开启,一线阳关从角楼的飞檐上射下,再被那光彩缓缓拉开,拉出淡白的画卷般的一长条,看得见空气中浮游的细小灰尘飞舞。
看得见立于门后中央的小小身影。
高而阔的宫门, 高而阔的门洞,那小小孩子站在正中,小的连影子也只是一小团,阳关下像是一只幼弱的小猫。
然而那许多人俯身于他小小的影子身后,不敢让自己的身影覆上他的。
然而他立于宽阔宫门正中,那个直贯郢都的中心线的中心点,契合得令人觉得,他生来就是应该站在这里,对着属于他的广裹河山,发出令全天下都专注凝听的声音。
小小的萧太子,于缓缓开启的宫门前,抬起头来。
微笑,含着乱转的泪花,微笑。
秦长歌于马上,深深注视自己的孩子。
从去年秋至今年春,她将他再次抛下,并没有能带回他所重视的人,那写他所珍视的,一去永不回。
她甚至任他独自面对一切艰险,在玉自熙夺朝挟制之时选择被向他而行,五天五夜的险地煎熬,她不知道那孩子是如何渡过。
她甚至过郢都宫门而不入,狠心让那小小的孩子,独自领百官迎出宫城,独自迎回自己亲人的灵柩,独自面对世间最残酷的死别,让他,深夜哭泣时无人可以轻抚他背予以安慰,无人可以将他拥抱在怀,给疼痛的小小的心一点最后的亲人的温暖。
世间母亲,残忍莫过于此。
她本该无颜面对他,他本该愤然不理她。
然而都没有。
她们只是隔着宫门坦然相对,然后微笑。
一对清楚自己身份的母子,一对永远都知道什么时候该选择什么的帝王母子。
立于人世顶峰,看遍风云变幻,令她们不能再任性的拥有凡人的情感,那是红尘烟火里的奢侈,不是她们的。
辛酸,而又无奈。
秦长歌下马,不理那些山呼舞拜下的群臣,直接走向自己的孩子。
而远远的,包子已经伸出小手,等待着牵起她。
他在触碰上秦长歌掌心的那一刻,突然倒吸了一口气。
秦长歌微笑俯视他,轻轻道:“溶儿,你看到了什么?”
包子转首,深深看着秦长歌的眼睛,突然低低道:“不管看见什么,你还有我。”
“是的,我还有你。”秦长歌的心沉了沉,面上却微笑如故,将手轻轻挣开,秦长歌道,“溶儿,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幸福,你拥有的这项异能,我希望你尽量少使用。”
“我知道,”包子拍拍胸口,“我心里,不应当塞了满满的别人的故事,最起码我得留点空间,将来放属于我的故事,但是我不要那样的沉重痛苦,我要我的故事,永远漂亮精彩。”
他转头看着秦长歌,乌黑的大眼睛流光溢彩。
“你相信不相信?”
秦长歌微笑,抚上爱子闪着缎质光芒的发。
“相信。”
长长的桐木回廊春风流荡,四面的柳丝不时的越过阑干飘拂至人身,宛如邀请同赏春光的家人柔荑,然而疾行的人却无心理会,包子拉着秦长歌一路穿花拂叶,脚步踏在光亮的桐木地面,起了动听的回声。
在龙章宫侧殿门口,包子突然松开手,放缓脚步,神秘兮兮一笑,去推秦长歌。
她轻轻去推门。
“吱呀”。
暗黑的阴影被推开,地面展开金色的阳关,那阳关瞬间迢迢暗递,到了重重帘幕之后,映见帘后榻上隐约的人影。
秦长歌一直砰砰乱跳的心,在看见那个人影的时辰,突然沉静了下来。
她居然还记得不伸手关好殿门,步伐轻俏的行了过去。
手指在滑软的帐幕上停了一停,长长眼睫一合再启,随即不再犹豫的掀开。
帘后。
那男子静静合目,脸色苍白,乍一看,和去年大雪之中,营帐之前,素玄臂弯中那具尸体没什么两样。
秦长歌却眼尖的发现了他胸口的微微起伏。
素玄……没有骗我……
突然松了一口大气,秦长歌腿一软,竟然站立不稳伏到在地,干脆就势伏上了萧玦的肩。
轻轻抓着萧玦手臂,秦长歌丁丁的看着萧玦平静沉睡的面容,良久绽开一抹笑容,然而笑意未去,眼泪已然簌簌滚落。
那些晶莹的眼泪,自雪色面颊上毫无停留的直泻而下,不断落入身下的长绒锦毯内,再被无声吸去,只看得见身下浅红锦毯渐渐转为深红,而那深红的范围,始终在不住扩大。
这迟来将近数月的眼泪,浸湿了这一段跌宕疼痛的流年。
去年风雪里,掀帘而起那一刻被摧毁成片片碎裂的心,到得此刻终于被捡拾而起,勉强合了拢来。
深闭的殿门,挡不住明烈的阳光,那些金色的光柱从各处窗棂缝隙中钻入,如追光般在黑暗的殿中游移,一点点凑出那个女子清瘦的身影,拼凑出她不住颤抖的细致的肩膊。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长塌边的喜极而泣,没有人知道那巅峰之上,号称神后的女子一生里竟然也会这般痛快喜悦的流泪,正如没有人知道,那般种种的绝杀手段,从来都只是一个人为了保护自己和他人的必行抉择,在爱情面前,神后光环之下,秦长歌从来都普通一如最平凡的女子。
笑中带泪,泪光里摇曳着笑影,秦长歌轻轻抚过萧玦的脸……他瘦得许多,这一睡便是几月,从医学上来说,已近植物人,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活着,终究便有希望。
日光照过雪白接近透明的手指,正在极轻极轻的一寸寸移动,似要将爱人的轮廓,于指尖细致描摹,那明明熟悉至一闭眼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容颜,明明只是相隔数月不见的容颜,如今却觉得搁了一生般令人留恋。
其实何尝不是远隔一生?生死关前,她险险彻底失去了他。
爱情是何等折磨心神的东西?如一场华丽而危机四伏的殇。
她曾对自己说: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那么便去接受吧。
哪怕那接受的过程如此的跌宕如此苍凉如此处处磨折如此浸透血泪。
终不枉爱过这一场。
秦长歌微笑着,抚遍萧玦的脸,最终轻轻俯下脸去。
日光在身后铺开,如一朵巨大的莲,华美的盛开于偌大的龙章宫中,那黑色的流满一塌的丝缎般的发,亦如莲花绽开。
她嫣红的唇,轻轻靠上他略有些干燥的唇。
唇与唇交接的滋味,微凉未填亦微涩,芬芳馥郁的甘中带点药香的苦,宛如这一路走来,失而复得的人生。
辗转……缠绵……那些温存的触碰……那些阴与阳想与刹那迸射的电光……遍空里荡出华丽的弧,将世界一笔笔绚烂填满。
秦长歌微笑闭目,一任泪水肆意流淌,流过彼此交缠的眼睫,流过彼此相触的颊,流过黏合的唇齿,流入心深处,甜蜜而微咸。
哪怕你将永远沉睡,我亦欢欣于这一刻真是感受到的温度,我从无如此刻般,这般无限感激上苍。
苍天将我所拥有的一切一次次拿去,却在最后怜悯于我的孤独,送回了你,这已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我竟因此凛惕不安,不敢奢望更多。
只要你在,便好。
那般带笑的泪,滴落阔大无声的空间,秦长歌伏在萧玦胸前,突然感觉到他的心,似比以前跳动得激越有力了些。
而掌心里,他微凉的手指,突然微微动了动。
秦长歌霍然回首。
因为动作过于急切,脸颊上水光飞起。
一滴泪,飞洒在沉睡数月,从来毫无动静,如今却缓缓动弹,似欲抬起拭去心爱女子泪水的,他的手中。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