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建军上车坐好,“你妈一大早穷折腾,说要拾掇拾掇,带着工人翻箱倒柜,整一屋子暴土扬灰的,我看也没人弄早饭,出来买点儿吧。”瞄着春儿衣服上脏兮兮的炭迹,“这是咋了?你哥儿俩大晚上不睡觉,不是去找计然和计真的?咋整成这德行?吵架了?”
兄弟两个肯定不会详细告知家长昨晚到底干了哪些壮举,含含糊糊,“呃,去看看她们姐俩,那个……写……毛笔字,哥写,嗯……”
怀建军特别关注,“计然身体没事吧?昨天早上辛苦她了。”
系青说,“她没事。”
怀建军叮嘱,“找时间带她正式跟我和你妈见个面,赶紧把婚事办了。”
系青胸有成竹,“知道。”瞄瞄老爸买的几个油饼,善意提醒,“爸,妈不喜欢我们吃油炸的。”
怀建军固执,“我馋这口。”
春儿接过老爸手里的食品袋,先拣个尝,“要不,我们吃完再回家?”
怀建军还来不及表示意见,系青帮他做决定,“回去给妈打果汁煮麦片吧。”于是爷儿三真就把油饼吃完,才开车回去。进屋,如建军爸爸所言,常蓝妈妈带着两个工人楼上楼下地紧忙活,扫房子,晒被子,箱柜全开待清理,连置废弃物的阁楼顶上都没放过,怀家三男人瞅系着围裙包好头巾的常蓝妈妈,“这么大工程?干嘛啊?”
常蓝说,“老早想过来收拾收拾,也没倒出空,拣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怀建军试着抗议,“可有啥好收拾的呢?我一人儿能用多大地儿?”
常蓝与前夫说话的语气,跟和两个儿子说话的语气是有差别的,脸色也不一样,丧事办完,好似那股子热乎劲儿也告磐,盯了怀建军几秒,“你和谁住与我们没关系,我是为了把我自己的东西整理出来带走。”
怀建军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人家,息事宁人状,“哦,行,我帮你吧?”
系青觉得老爹这态度宁不了人,估计还会把亲娘给惹毛,和稀泥,“我帮妈吧,爸你收拾屋不行,不如去厨房给我们弄点吃的,”瞎扯,“我肚子里直唱空城计呢。”给春儿使个眼色,春儿弟弟很默契,拉走老爸,“我还没吃饱,爸煎蛋你拿手……”
常蓝还是没好气,冲怀建军背影喊,“刚你手机响,我没帮你接,手机我帮你放偏厅了……”
系青佯作闲聊,“谁来的电话。”估摸亲娘是为着某个电话号码的主人不开心,果然,常蓝气喘吁吁抱着一床棉被要往顶楼露台上去晒,答复儿子,“你未来后妈。”语气不善。
系青接过常蓝妈妈手上的物事,闲闲淡淡道,“爸应该不会有什么再婚的打算吧。”
常蓝明显口是心非,“谁管他那个。”见系青神清气定,没接着她话茬讲,只好主动问,“你爸跟你提过?”
系青嘴角不易觉察有笑意,道,“没,感觉。”
怀建军到偏厅找他的电话,看看号码,是江蓠,难怪老太婆那德行,这都离婚了,还介意?打回去,“找我?”
江蓠,“我就在你家院儿外……”
就在外面?怀建军往窗外看,果然,院篱榆树底下,江蓠立在那儿。他出去,“有什么急事?咋找到这里来?”
江蓠递给怀建军张支票,“喏,你投资的那部分,现在还给你。”
“你怎么有钱还?”怀建军惊讶,抬头望望头顶青天白日,艳阳烈烈,“来进屋坐。”
“不了,”江蓠倒不是客套,“我进去坐,大概你夫人和两个儿子都会不高兴的,在这儿说就行。我把厂子卖了,自然,要把你投资进来的钱还你,不过利息那部分暂时无能为力。”
“厂子卖了?”怀建军奇道,“为何改变主意?你不是很想做下去的吗?”
江蓠表情温柔中不乏坚定自信,“以后会继续做,但现在,我得去找他,对我来说,他比我想象中更重要。”
怀建军释然,支票又塞回给江蓠,“带着傍身吧,我欠你不少,偏我这老头也身无长物,只剩这么两个钱儿了。”
江蓠不要,支票给回怀建军,“你知道我对你这两个钱儿没啥抵抗力的,就别拿钱诱惑我。”有些无助的眼神,“给我祝福就好,祝我能把他找回来。”
怀建军不再坚持,诚挚,“祝你幸福,得偿所愿。”
江蓠点点头,笑,年轻姣好,“我也祝福你,能得偿所愿,心想事成。”
怀建军摇摇头,挺感慨,“心想事成其实也是个挺危险的事儿,不过我谢谢你。”
“我刚听说你们离婚了,如果是因为我的关系,我觉得很抱歉。”顿了顿,江蓠又说,“以前,想你们离婚,取而代之,想了不是一天两天,临了,真听到你们离婚的消息,其实非常不好受。”瞥眼怀建军,“事实上,想到我结婚的话,并不希望我的丈夫,像你这样。”
怀建军苦笑,“别说这些,没用。对了,生意结束的还顺利?这么短时间,都处理妥当了?”
“放心吧,”江蓠知道怀建军的心思,“我有给工人们多加一笔遣散费……对了,老爷子过世,很遗憾……”
常蓝在露台上,顶着毒太阳,指挥工人晾晒被褥,不要的旧衣服分类存放,一边不忘观察院篱旁聊天的人,嘴里小声咕哝,“还真有的聊。”
系青听老妈的话,把好几箱子旧书挪到露台上透气,不时观察一下楼下和江小姐说话的老爸,他是从常蓝妈妈的表现里揣摩出,那就是传说中的江小姐……其实在他看,还算正常,不显得有多暧昧,但他能体谅老妈的感受,所以很乖地按照老妈指示做事,尽量不火上浇油。
春儿在楼下喊开饭,系青陪妈一起下楼,见老爸进来,故意替妈问的,“来找你的是江小姐?她来做什么?”
怀建军并无异状,扬扬手里的支票,“她把生意结束了,要离开这儿,来还钱的。再说爷爷过世,慰问一下。”
春儿招呼工人摆碗筷,也故意的,替妈打听,“要走啊?去哪里?还回来不?”
怀建军往豆腐脑上浇一小汤匙辣油,美美吸溜口,才说,“说是去找她男朋友,还会不会回来我不知道。”
常蓝洗干净手,擦过脸,才坐下吃饭,瞪那爷仨,叱,“就不能洗了手再吃东西?这岁数的人还用我天天教啊?”嘴上喊的凶,神色绝对的阴转多云。
怀家三男又都站起来,齐齐挤水池那儿洗手,系青难得的话多,“我刚清理书架,翻到我们家的老相册……”
对做事一向沙楞麻利的常蓝来讲,这一天老屋子的整理计划,进行的真是巨慢无比,两个儿子一边帮忙干活一边打呵欠,说是一晚上没睡……教计真写毛笔字的关系?!常蓝也懒得追究,小年轻热恋,能指望他们多靠谱儿?那老的呢?从来都这样,做家务是一窍不通,干活不带脑子,指使一下动一下,说多了人还不太乐意,就那副你想带啥走你带走,但屋子是我住,我没意见,你何必多此一举的架势。这部分常蓝是有苦难言,确实,这地方她不住,可她不就是想他住着能舒坦点儿吗?可这心思也不好说出来,说出来,不显得她犯贱?
整理家务这三个男人不给力,看相簿倒是很积极的。有张春儿的相片,穿着件黑色V领羊绒衫,袖肘处织了圈红色花纹,里面搭杏白条纹衬衫,细灯芯绒的黑裤子,脚底下踩了双暗红色高帮牛皮靴,跟张浩,陈嫣,还有群旧同学,亲亲密密,靠在高中时校园里的高低杠边,照的一张相片。
系青纳罕,“这些相片我都没见过呢?”
常蓝和怀建军也奇怪,“咋没你哥?”是啊,读书时候,有春儿的相片,怎么会没系青?
于是大家慢慢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春儿还记得,那天因为哥穿的帅,他才把这一身换上的,那双漂亮的高帮靴,捂得他双脚汗出如浆,彼时,他就希望自己能有一脑袋卷发,如今,算梦想成真。不过,拍照时候大哥青不在,不记得干嘛去了。
怀建军和常蓝记得,那天系青要值日,是因为值日,才穿戴的整齐漂亮。
系青记得,那天,他那天其实感冒很严重,却带着种漂洋过海去见谁的心情,穿戴的衣冠楚楚。那是他费劲心力争取到的机会,跟老师去计家看望计然。他还记得,计然语带双关,“哪有人不想清楚就来拿药?”他年少轻狂,凭着一腔热情孤勇,“想清楚了……”
后来,岁月经年,他才知道,他为她想了不是一日,不是十日,不是十年,那天春日黄昏暖阳下清清楚楚一抬眼,似这一生已定,再无回寰。
“青儿,这个是你的,还给你。”常蓝搬来个挺大的防水纸箱,脑门鼻梁上浮着层薄汗……“哎哟,可好找,我这老胳膊老腿老记性也不顶用了,翻腾这一天,才找出来。”
“是什么还给我?”系青撕开纸箱上的胶带,再拆开两层包的很仔细的塑料泡沫,先找到好些卡带,很眼熟,不少恩雅的专辑,还有三口百惠和黄耀明。
也有书,好多厚厚的心脏病学书籍,他的一些教科书,模拟试卷,还有武侠小说,《七剑下天山》。
一条围巾,浅驼色的细羊绒线,手工细致精巧,相信编织起来一定又累又费工夫,须得好多耐心和爱心才能成就……计然……
箱子底下有小盒子,打开……避孕套……过期很久很久了的物件,系青记得那是自己在香港没的,更记得,买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
没人再打扰系青,怀建军问常蓝,“还有啥要搬的?我来弄吧,春儿,一起……”春儿很听话,被爸妈支走前,象他哥总对他做的那样,大手掌,拍拍老哥的后脖根。
听着家人脚步声渐远,系青一本本翻他少年时手不释卷的心脏病学书籍,时至今日,不想他那些荒诞不经的秘密暴露人前的心思,与少年时不遑多让,他的亲昵计划书,还有计然的心跳……都在,染着泛黄的岁月,历历在目。
有过你背影的这一条街 2
怀建军问常蓝,“你以前不是说那些东西卖给收破烂的了吗?”
常蓝余怒未消中,给他白眼,“我还说总让你们爷三儿滚呢,你们哪次在地上滚了?”
怀建军撇嘴,这都他妈哪儿跟哪儿啊?他们不滚是知道她那是反话,并没真心让他们爷们儿滚,是一回事儿吗?嘀咕,“刁老娘们儿……”又暗暗自忖,老妻的心思他未必都懂,其实他并不全部清楚,她说的话哪些是“正”的,哪些是“反”的,起码,儿子的那个防水纸箱,他从不知道那件东西的存在。
很熟悉的一句“刁老娘们儿……”他对她用了几十年的老土称谓,从前没觉得有啥特别,可如今,却让常蓝徒生不少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感慨。
这夜,系青忙着翻他那一箱旧物,包括去纽约之前想拿给计然看的作文本,就是从前计然写的周记……又看一遍……发现,他以前总觉得,他把他们之间的所有一切都牢牢记着,其实,并不是这样,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她和他共同经历过的事,但对她写过的字,记得没自己想象中那么牢靠,起码,他差不多忘掉,计然曾用文字描述过这样一个故事。而他也总以为,这个世界上,他是最了解计然的人,可事实上,他对她的了解,并不如他自以为的那么有谱儿。起码,在要不要孩子这件事上,他对计然有很大的误会。
计然记录的,关于那个患肺癌女医生的事情,系青现在比较读得懂了,这要结合他去看望过周大夫时候,话里话外的一些片言只语,才能拼凑出较为完整的情节。
患肺癌的女医生叫钟晴,和周大夫是大学同学,在校读书期间,曾与周大夫相恋过,那是段谈了时间不长,最后无疾而终的恋爱,乃至后来两人无数次再度提起,俱想不起他们如何开始,末了又都如何结束。不过,他们并不以此为憾,双方个性都太强,即便继续下去,想必也难有善终,还不如这样,各行各路好些。
后来参加工作,在同一单位,也确实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但相对来说,钟晴大夫的婚姻比之周大夫的更不顺遂,没两年,钟晴丈夫外遇,钟医生毫不犹豫地提出离婚,刚办妥离婚手续,钟医生前夫偕同新婚妻子出国留学,钟医生在单位体检时发现自己的肺上有个很小的肿瘤,被判定是恶性的,也是与此同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因为肺癌发现的早,钟医生完全可以手术治疗,先流掉孩子就行。可钟医生思前想后,却决定保孩子先。有很多人劝,“你给你那无耻的前夫生孩子做什么呢?”
钟医生淡淡说,“孩子是给我自己生的,与别人无关。”她也没通知前夫她有了身孕,怀孕,治病,工作,所有这些都自己担下。
暴跳如雷的是周大夫,有很长段时间,他天天与老同学吵,意图请钟医生放弃要孩子的决定,先治病。钟医生才不理他,最多回应,“滚边儿去,不帮我就算了,少给我添乱。”
后来,周大夫见劝不动,没办法,只好帮她。医院里很多同事都帮她,找合适的收养这个孩子的家庭,再后来,孩子生下来,钟医生的病情已无法控制,不过小半年时间,便撒手人寰。
对于钟晴医生的故事,计然说,这不是伟大,不是模范,更无关道德,只是一个做母亲的本能,生命逝去,非人所愿,但后代繁衍,生生不息,总是令人安慰的。
系青仍记得,那时课堂上,韩老师朗读计然的作文,他和同学们均被感动,眼眶湿润,他曾很想问计然,是不是也会如钟医生一样,用生命保护他和她的孩子?又觉造次,没开口相问。时间弹指而过,他当年想问而没问出口的问题,时间给予答案,是的,她会!
所以,是他错了,计然的决定,不是为着想死找强大的由头,她甚至不再想死,她有为她和他的孩子而努力,在好好活,系青终于明白,为何计然说,要谢谢他教会她贪图和捍卫,她贪图和捍卫的不是放弃,而是生命,他大错特错!
铺开一张信纸,系青执笔思索片刻,开始给计然写这辈子他从没写过的情书。
小然,你好
知道现在,我的书桌上放着什么吗?你的心跳,你送我的围巾,我签名过的那本《七剑下天山》,还有……你记得不记得?我的秘籍,天山折梅手?对,曾经让你笑到崩溃的那份计划书。我妈并没有将这些东西卖给收破烂的,她都保存好,放在爷爷家收置杂物的阁楼上,今天,我妈把这些都还给我。
必须要感谢我妈,她让我有重新审视你我之间感情的机会。尤其当我看到那张曾让你大笑过的计划书的时刻,我不得不承认,年少时的我,比现在的我,待你更用心,那时的我,也更愿意从你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为你做一些事情。或是在那时,我知道供我支配的权限不多,于是小心翼翼,在那样捉襟见肘的日子里,为能与你见上一面,殚精竭力。
后来,我们经历过十多年的离散,人生各有际遇和挫折。
是不是我们分开太久的关系?我是那样心虚,自与你相逢后,总是担心害怕留不住你,也屡屡抱怨,为何你什么都不对我说?你就在我身边,我却从不知你在做什么想什么。可回头看,一脚踏入成年,自认有能力,拥有了支配很多权限的我,对你,却少了很多用心,也未曾表现出值得你信赖之处。
就像你说的,即便换上几十元廉价的衣物,也换不掉我是怀系青这个事实。因为时至今日的怀系青,习惯于什么事情都过得去便好的生活逻辑,我认为人生中值得他苦苦追究的不多,也因为我所拥有的许多,皆不费力便唾手可得,久而久之,不再小心翼翼仔细揣度谁的心思,包括你,以为穿一身廉价衣物便可在你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诚意,以为一趟纽约之旅便可缩短我们之间十多年离散造成的差异,以为只要我不计较你会不会吃西餐其余可以忽略不计,小然,我想,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我的自以为是,真的对不起,我没有一心一意的为你。
还记得从前读书时,你第一次和我提出分手的事情吗?你那些强大的,现实的理由?拼尽全力也不及格的你,和总是太优秀的我。那次的分手,其实并没有具体的结论,便不了了之。不过就是我告诉你,不要担心,你只要乖乖跟着我,其余让我来处理。可是从以前到现在,事实上,我从没真正为你处理好过什么。我们之间的很多问题,是靠时间来解决的,因为我们成人了,这个社会是由成人主宰的,我们因此也多拥有几分便利。而真正需要我做到的事情,我做的并不好,比如,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最懂你的是我,可事实上,在你怀孕这件事情上,我对你的误会,让我汗颜无地。
再次看过你曾经写过的周记,我终于明白,你放弃换心手术的决定,不是逃避和放弃,是因为你爱我,爱我们的孩子。是这个在我看,来得不是时候的孩子,让你放弃死的意念,有了更多活下去的勇气。而我,却只是自私的考虑自己,曲解你的心意,甚至动手打你,让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亲爱的,原谅我,给我机会惩罚我,代替我们的宝宝,惩罚她(他)的爸爸,我会改过,真的,我会很快为我们准备好一个家,小然,你需要的那样的小家庭,相信我。
不过,有件事情,我仍然无法同意你。想要自我了断的想法,无论在何时产生,无论对你自己,还是对我,包括对我们的亲人来讲,未免太不公平。自杀,那是对自己处以的极刑,你对自己处以这样的极刑,有没有给自己辩护的权利?有没有给自己面对失败和与绝望抗争的权利?不值得活这种话,说出来是很容易的,虽说我们做人,不需要时时都挑战难度,但在生死面前,我们不能如此轻易地逃避。更何况,你是以哪种科学,哲学,宗教为依据证明,死亡是结束?是终点?你又拿什么确定,死掉确实比活着更好呢?如果,你死后有灵,愿意看到我们因为思念你而痛苦吗?而活下来的我,又该如何对着我们的孩子,讲起你的一切?小然啊,你不能想象,当你告诉我,“你够了……”的时候,我是怎样的绝望。
当然,我还是相信,你那个荒唐的念头,只是暂时的软弱。我们都软弱过,当某个我睡不着的晚上,烦躁到差点把周医生开给我的镇定剂全都吞下肚的那一刹,我开始了解到,为什么你会一遍遍看《魂断蓝桥》,明白你在纽约百货楼下,望着街上车来车往,茫成空白的表情,也是在那一刹,我觉悟到我的无知,对你和这个世界的无知,所幸,我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因此,我对这个世界生出无数敬畏之心。
我希望,如此无知的我,能变成延续我们的逗号,永远的逗号,不再如之前自以为是的我,是狂妄地对着你喊停的句号。亲爱的,再给我个机会吧,让我们依赖扶持,在这喧嚣世界,做彼此的信徒。
对了,我还要告诉你,我又看过一遍《七剑下天山》,我知道,你会记得这本书,一定也记得我们第一次正正经经约会时候,公车上,你说,我是一个能带给人幸福感的人,而你不是。那天,我们谈起故事里的凌末风,大师兄评断,那个猥琐的凌末风啊,给令狐冲提鞋都不配。小师妹笑道,要大师兄我记牢今日的话,还要在书上签名。然后,在这个夜晚,我对着书上的签名,不无感慨。小然,凌末风秉持的,那对俗世和人生来讲,都嫌过分的骄傲,自尊或是自卑,我到如今才读懂,也终于明白,为何你说,你是个不能带给人幸福感的人。小师妹,作为你眼里的,那个能带给人幸福感的大师兄,你知道,我觉得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希望你能接受我给的幸福,只要你能接受一点点,你就能让我幸福了。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们都稍微放下一些固执吧,不要象刘郁芳和凌末风,相忘于江湖。我知道,坚强如你,即使失去我,依然能活下去,可这样的失去,会令我们的生命,怎样地失色?!
我会努力,为了我们的未来,让自己脱胎换骨,和你保持步调一致。是谁规定了灰姑娘必须被王子拯救?没有人问过灰姑娘愿不愿意,好像只要她的脚合适的穿上了水晶鞋,就理该感激涕零的跟王子回宫,便应在幸福中诚惶诚恐。小然,我不要做王子,你也不是灰姑娘,我们是等着被彼此救赎的大师兄和小师妹,我一辈子都会信这件事,大师兄永远爱小师妹。
最后,我想说的是,这段时间,大师兄暂时不能去看你了,因为有好多事情需要忙,给我半个月时间,我把所有处理好,就把你和宝宝接回家。这段时间,拜托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不要以为我不理你不管你,我会发短信和电话给你的。多吃点,多和宝宝说话……我会去买些这方面的书来看,好像我们应该一起去参加培训班才行……
这封信,系青写的很长……一发不可收拾,大概是因为好些天没和计然说过话的关系吧,尤其育婴这方面,其实,需要讲的事情好多好多啊。写完这封长信,又后半夜了,系青揉揉酸痛的眼睛,还舍不得睡,拿起那张,他收藏的计然的心跳,纸页旧了,泛着些黄的老时光,尽在这旧纸片上浮沉翻滚。系青思潮起伏,情不自已,在那条跃动的心跳上,留下行字,“系我一生心。”
将信再看一遍,封好,系青出去上个洗手间,发现老爸睡房灯仍亮着,还以为老头忘记关灯了,轻手轻脚推门,见老头没睡,戴着老花镜……天啊,亲爹啥时候开始需要老花镜了?这是在做啥?哈腰弓背,注意力全集中在桌上?系青进去,放低声音,“爸,忙什么呢?还不睡?”
怀建军被儿子吓得一激灵,抬头埋怨,“走路也没个声……”
系青俯身看看老头书桌上的物事,哎呦喂,刻印章呢。金石之物,是老头这几年培养起来的爱好,系青都不知道老爸会刻印章。
见青儿探看,怀建军显摆,“我这块红花冻芙蓉不错吧?”
系青这方面懂的不如老爸多,问,“寿山石?”
怀建军点点头,明知儿子不是特懂,倒不妨碍他自得其乐。
系青,“想雕个啥啊,费这老大劲儿?几点了还不睡?”
怀建军说,“不是我自个儿用的,给你妈。”
系青又趴下细看印章,篆体,常蓝二字,才进行到四分之三。寻思,“爸,给妈赔罪用的?”
怀建军不置可否,半开玩笑语气,“你妈也不缺啥,想送她点儿什么吧,能买到的也不算稀罕物,我这么一点点鼓捣出来的东西,也算独一无二是不?”
系青凑趣,“那是,孤品。”
怀建军笑,示意儿子坐下, “记得找空约计然和计真姐俩儿出来,跟我们正式见个面,说说结婚的事儿。”
系青答应,“知道,你都念好几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