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儿紧跟怀建军,“我送你下去,爸。”
怀建军没同意,“你去送送你妈。”
啊,今天,也是常蓝妈妈离开公司的日子,春儿答应,“嗯,好的,不过,让我陪你到电梯……”陪建军爸爸走一段,春儿才发现,老头今儿个没穿西装,短袖莨绸唐装,脚下踩着双圆口布鞋,看上去,真的有些像老头了,以前,他从来不相信,建军爸爸也会老……
紧跟着去送常蓝妈妈,春儿不厌其烦,把跟爸报备过的,再跟妈报备一遍。常蓝也是,光听,不说话,春儿不依,“妈,你可是我亲妈,得帮帮我,给我点意见啊。”
谁知常蓝语气竟与建军爸爸同出一辙,“这个时代是你们年轻人的,春儿,妈没意见。”钻进汽车里,常蓝叮嘱春儿,“有空回家来吃饭,别总吃外面的,妈给你炖好汤。”
春儿展出招牌笑容,“指定的,我就爱喝妈炖的汤。”瞅着那一车绝尘,春儿眼泪险些掉下来,回家喝妈妈煮的汤,这确实也象年长的娘亲会说的话,不过,常董事长从前更多是说,“我想给我儿子亲手炖点好汤都没空。”
慢悠悠,晃回公司,路过大堂,上专属电梯,一路上所遇员工,对新上任的董事局主席恭敬致意,从今后,春儿再也没可能,与他们没大没小,咋咋呼呼,二哥长二哥短了。秘书提醒,他马上要开董事会,他第一次主持的董事会,这次会议,他将会见到进入董事局的新董事,那位暗中收购他们家股票的王先生。推开会议室气派的大门,其他董事已经在座等候,春儿冲其中一位张开他热情双臂,“王叔吧?还记得我不?我是春儿,哎哟,我小时候见过您哪……”春儿知道他不会认错人,案头档案夹里,王某人的相片,就是这张脸。哦,这就是他未来人生的一部分,必须对着他很讨厌的人,笑出百分之百的真情洋溢,“今晚一起吃饭,”春儿大方明快,“我已经让人订了场子,每人必到,咱们不醉无归……”醇酒,美人,赌局,都已备好,请君入瓮,春儿这一着,从未落空过。站定,握手,微笑,对着相机闪光灯亮起的方向,春儿的卷发打理到神采飞扬,笑容闪亮,镜头里的他,年轻,美好,头角峥嵘,爸妈说的对,未来,是他的时代,他没道理会败给这姓王的老人。
再次走回办公室,是怀建军爸爸留给他的那间大办公室,助理送上人事部门草拟的裁员名单,还有一封辞职信。春儿先打开裁员名单,淡然表情下,铺满的是遗憾和心痛。有些名字,太熟悉了,他还记得那年他被诬陷杀人,警察来公司强行带他回警局协助调查。他因挂着小珍珠,几乎拒捕,他们家的员工为了保他这混账二少,不惜与警察动手,袭警诶。如今,许多维护过他的员工的名字,列在这名单里。他们有些人,在公司久了,摆老资格,不配合不听话。有些,是年纪大了,工作方式,已跟不上形势……满怀无奈,春儿在文件上,签下他的名字。辞职信的署名,是陈嫣,其实,他想她留下,这间公司,如果连她都走了,真的,就只剩下他了,可是,该走的,没人留得住。
从没有一个夏天,是这样冷的。春儿陷在椅子里,背对办公桌,望着白窗纱后,夏日的阳光。那阳光静悄悄空落落,连同街上车马喧嚣,都是静悄悄空落落的,他无可救药地想起年少那会儿,每当这个时间,暑假快结束,韩老师就要总结大家的周记。有一年,他的周记,是哥哥,浩子,计然,大家帮忙抄的《名著摘要》。哦,话说他一直不太会写那种东西,浪费光阴嘛,他的时间,要拿来游泳,爬树,偷老乡地里的果子,还有养蚯蚓,被人在水里扒走裤衩。乃至后来小有进步,他的周记里,记录的也是匪夷所思的梦想,为着吃鸡翅,要开个农场,养长着六只翅膀的鸡……春儿忽笑,养长六只翅膀的鸡,现在来说,不会很难吧?可是时至今日,即便是去养鸡,他也都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做金融,一场金融风暴,多少商人失去所有。投资农业渔业,一段天灾,所有辛苦便会付之东流。春儿对着窗纱外冷静的阳光,闭上眼睛,再笑,亲爱的老爸,这就是我即将面对的未来的一部分,我的时代的一部分。失去你们的庇佑,我的未来,险阻重重。可是,谁能会被谁一辈子庇佑?终于轮到我站在这里,张开羽翼,爸,妈,所谓未来,就是我成了你们。
手机轻震,有短信,是计真提醒,“亲爱的,上视频。”
春儿的椅子,百无聊赖,移到电脑前,视频里……护士?计真穿着护士装,执着只针筒,仪态万千,窈窕曼妙,呃,之所以曼妙是因为……这护士服好贴身耶,曲线毕露嘛。计真嗲兮兮,“男宠,最近为了女王,有没有卖力工作?”
春儿忍俊不禁,“有,女王,臣下很卖力。”
“那女王现在给你奖励好不好?”计真一条软绵绵玉腿挂到椅背上,姿态极其诱惑,春儿心跳忍不住加速,狠狠要求,“晚上,我要你穿这一身陪我。”哎,话说,交往了这么久,还没发展到上床,春儿觉得实在是,不能告诉外人,太跌份儿。
计真腻着嗓音,“真要我晚上穿这个陪你?”
春儿肯定,“当然。”
计真表情很坏,慢悠悠转过身,春儿倒抽口凉气,她后背一溜夹子,为了打造这件能衬托出她姣好身材的护士服,竟出此下策?计真视频里说,“二少,我可是剑龙变身的哦……”
这妞儿确实够劲儿,真能整景儿,春儿趴在电脑前,笑得直不起腰。
计真隔空给春儿一个飞吻,“好啦,去忙,晚上见。”
关掉视频,春儿笑声渐停,可爱的小珍珠,现在,他只剩下她。是说,陪伴他从那个曾经轻狂年少的岁月里一起走到现在这个世界里的人,只有小真了,她见过他的愚钝,鲁莽,胡闹,单纯,再到现在的恐惧,无奈,还有……很多……春儿的眼泪,在狂笑和兴奋后,潸潸而落,还好,至少,未来有她,“小真,你要记得我,”春儿流着泪,喃喃自语,“以前那个我……”
我可以朝朝暮暮
随着暑假过去,开学临近,很多放完假期的老师返校做开学的准备工作,系青认识到越来越多的同事。尽管系青已经够低调地将他的座驾换成大众,可他的手机很快被识货的同事认出,“哇,这一款要七万多哪。”话说,七千多的手机在这些老师们眼里已经很了不起,何况七万?系青忙道,“山赛货,山寨货。”随即他把价值七万多的手机换成三千元价位的,紧跟着换掉的是随身包,爱马仕变成简单的帆布双肩包,接着是……系青想,有些事情,不是他觉得没关系,不要紧,便真的“不要紧。”就像以前,他觉得即便自己是公司少董,员工认错他不许他进公司,无关要紧,毕竟不知者不罪,但他却害得员工差点被辞退。就像他觉得在哪儿吃饭没关系,重要的是一起吃饭的人,但那一次却几乎惹毛了计然。做人,不可以太过自我的。
于是,曾经的金堂玉马在此藏形敛迹,多少樱花飞雪的飘逸尽入青烟草莽。系青用的挎包,手表,上至衫裤下至鞋袜,通通换过,鼻梁上,还架了副窄窄的黑框眼镜,人愈显沉稳内敛。现在的他,站在讲台上,朴素的牛仔裤格衬衫,气质清新,安静,说话声音不紧不慢,温润有致,对待同事,向来亲和稳妥的态度,待学生们,他很耐心,永远不吝赞美。他身上有某种繁华凋零后的清爽无垢,脚踏实地,似乎随时可以撑杆长篙,披一肩冷雨,寻梦而去。
可这样并不算彻底,把自己打扮的完全是一个老师的怀系青先生,在整理那间小租屋的时候,不得不一步步放弃的更多,妥协的更多。上天作证,他是一心为自己和计然筑个最好的爱巢,谁知道弄来弄去,也只弄出个差强人意的鸟窝。
开始,系青很顺利找到他想租用的小屋,二室一厅,厨卫阳台齐备,房子虽然老旧,可喜在格局大小,皆与当年他和计然共度过一段无忧青春岁月的屋子长得依稀仿佛,连那栋楼的位置都相同,与学校一墙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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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云荒第几篇
这栋楼原属某国有事业单位,一至二层拿来做门面店铺出租用,三楼以上是住宅用户,大多是三居室或二居室的户型,因为三楼以下比之楼上住宅户建筑面积大很多的关系,以至于三楼住户在自家阳台外面,平白多出一大块露台可用。系青租到的房子恰巧在三楼,他大少爷看到阳台外面那一大片露台,怎么可能不另打主意?虽说不在这儿长住,但就算只住一天,也该物尽其用不是?
既要物尽其用,怀大少自然会找他觉得合适的人来,帮他怎么用。怀家主营业务是建筑,肯定会有附带的装修设计公司,系青一个电话,下属公司的小经理带着设计师和几个伙计点儿颠儿颠儿就来了。怀大少站在小房子里,以气吞山河之势,讲了一下他的构思和想要的效果,为了看上去宽敞点儿,他决定把室厅之间的墙全打通,改用屏风,古董架或通透的玻璃门来做间隔,阳台栏杆也要砸掉,和露台打通,改成一间玻璃花房。话说有个玻璃花房种满鲜花,计然一定喜欢。嗯,就这么办了。
装修公司的经理和设计师乃至伙计,是不太明白大少为何非跟这老旧建筑里的一间破房子较劲,但出于职业需要,秉承少说话多做事的原则,只要大少高兴就好,于是大少说把墙凿穿,伙计们就去凿穿,凿一半设计师发现这是承重墙,大家又慌不迭地给补上。设计师瞅着怀大少明显热情受到打击的表情,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问,“这房子是打算给谁住的呢?”系青承认,自己住的,还是租来的。话毕众皆哗然,“大少啊,一租的房子,给您收拾清爽就得呗,不要这么大动干戈吧?”系青说,“不行,我老婆身体不太好,得考虑到她,让她住着方便,舒心。”
怀大少突然离开公司这事情,公司上下也有各种传闻,流传最广被最多人认可的那个版本,当然是说,大少冲冠一辞为红颜,丢下江山追美人……现下看起来,这是真的啊。设计师就觉得,这事情还是得审慎对待,不能马虎。屋前屋后又看一遍,不得不提醒大少,这房子电路和给排水都已老化,承重墙也不能拆,而且看起来生活环境并不安全,附近几个单元的住户将通往露台的阳台做了全封闭设计,所以,现行环境不支持大少的设想成立,除非大少你狠狠砸下大钱,将能改的都改了,但,不过就是住一阵子而已,用得着吗?
系青也不得不重新考虑,好吧,房间格局就不改了,可他还是想要那个大玻璃花房。但很快,系青这个想法也宣告破产。近正午的大太阳底下,他带着设计师和工人在露台上量尺寸的时候,过来位老大妈,理直气壮地打听他们是谁,想干嘛,打听完人家就走了,没一会儿,系青的房东出现,告诉系青,露台那块公共用地他不能利用起来做花房,这楼里其他住户会有意见。系青说我没影响到其他住户,房东叹口气,劝,“我知道你最多也就在这儿住个一年多功夫,可是,无论住哪儿,都得和左邻右舍和睦相处是不?”系青默然。
后来工人也提醒系青,装修风格在外观上,还是和邻居们保持一致比较好,至于屋里,他们保证,给大少拾掇的利利索索。没办法,屋子格局不改了,大玻璃花房放弃吧。饶是系青如此一退再退,工人们还是说,哎,收拾好才住一年多,便宜房东了。为着别太便宜房东,也为着相处几天,觉得系青是个很好的厚道少爷,再说身为怀家下属公司,怎么着都得帮着自家人吧?好心的设计师屡屡为系青的钱包设想,替系青设计出很多种实用省钱而且效果不错的装修方案,于是,系青原计划要用到的那种地板啊,那种灯啊,那种橱柜啊,那种电器啊,在现实的逼仄狭窄面前,全部精简精简再精简。人设计师说了,“大少,等你买下来的房子要装修的时候,找我,我保证给你……”系青只能承情,这样的好意,谁能拒绝呢?
租来的房子,还要大手笔弄装修,系青成了这栋楼上下住户眼中的另类人物,有空有闲的不免都盯着他。类如系青请工人吃饭,叫的外卖不是普通快餐而是某连锁店的大盒披萨,给工人买水果不是拎个西瓜而是整箱樱桃这些,在邻里之间一时谓为奇谈,哇,这小子哪儿来的啊?异类,跟他们不一样。人们对于跟自己不一样的人物,接受度总是不高的。
而对于外间种种揣测,说系青全不在意那是不可能,毕竟这是他和计然今后生活的地方,只能压着心头无数厌恶,跟人陪笑脸,有时听着邻居们谁家供电线路坏了,玻璃窗碎了,还主动借出他的装修工人帮忙去看看。自然,再想请工人吃喝点好的,以兹鼓励他们干活动作再快些,他的手段也得更加迂回曲折,香辣蟹,椒盐虾,酱肘子全数饭盒装妥,放在只破烂烂看不清模样的购物袋中带回去。
可就算是这样,系青也没能讨好到他的邻居,小事故小障碍层出不穷。这天,系青下班又赶紧去看他的装修工程进行的如何,工人说楼上一住户往下扔垃圾,还有个花盆掉下来差点砸到他们,工人好心叮嘱系青,“大少,以后和夫人过来住,可千万仔细着点儿啊。”有个工人比较狠,说,“再他妈整事儿就把供水闸给拧上,让他们在家干靠,看他妈谁斗得过谁。”这话提醒到系青,老楼的设计,有诸多不合理之处,每个单元的供水控制闸在底层住户的洗手间里。
系青琢磨琢磨,谢过工人,开车出去,进商场买了些烟酒水果,带回来上楼去敲“肇事”住户的门,这还是他第一次郑重其事拜访邻居,话说,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说他自己住也就罢了,总不能让怀着孕的媳妇儿“以身涉险”吧?
“肇事”邻居家户主是个样貌粗豪的大叔,职业,户主说是,“开大卡的。”开大卡?系青一下子都没整明白,也不好意思追问。或是看在水果烟酒的份儿上,粗豪大叔接待系青还算客气,“叫我老郭就行。”系青斯斯文文叫声郭哥,冲其夫人欠个身,“嫂子。”坐定,见着墙上郭哥的相片,系青才算清楚,开大卡是指开大卡车的,司机哦。
和郭家户主夫妇寒暄过后,系青道明来意,说是马上要搬进来住,特别拜访邻居,日后还请郭家哥嫂多关照。系青特别提到,早上郭家阳台上的花盆掉下去好悬没砸到人的事情,问郭家阳台上是不是没有专门放置花盆之处?没有的话最好赶紧做个,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定做,现在他们家赶装修的工人倒还可以帮忙。系青也提到这楼的设计太旧了,怎么连楼上供水的总闸还设到三楼住户的洗手间?他一开始还以为没用呢,差点给关了……
明着暗着都提点过一遍,看郭家夫妻两个也有点别别扭扭,系青见好就收,闲话问起郭家嫂子是上班呢?还是赋闲在家?郭家嫂子说,在家闲呆着呢。郭家嫂子也有示好之意,问起怀老师未婚妻是哪里工作的,系青也就据实相告,他媳妇儿身体不好,又怀孕了,没工作,也在家修养呢。既说起这茬,郭家嫂子又问,怀师母得了什么病呢?系青还是挺坦白地说了实话,心脏病,本来不合适要孩子的,不过孩子妈舍不得,非要不可……
系青也没想到,和邻里关系的转机,就在计然这儿了。因着计然的关系,怀老师花大价钱请人装修的理由俱被邻居们接受,人家帅哥老师可没摆富炫耀,全是为了媳妇儿嘛,哎哟,小样儿可怜见的,其实也就是个工薪族,跟大家都一样,无非家里没啥负担,还有点条件呗,人家有那点条件还不让人享受啊,再者说,就算再有条件,那不一样得天天起早贪黑?挣点儿钱容易吗?娶个媳妇儿吧,这媳妇儿可能还不长命,难怪这么舍得呢。
自此,系青再上楼下楼,走进走出,遇到的邻居全都对他笑脸相迎,楼上郭家嫂子逮着系青,就一一指点介绍,那个是你什么叔,那个又是你什么婶儿,还有那家的毛孩子,过来,叫老师!最夸张的是住系青对门的大娘,怎么说也该是系青先拜访他们,谁知是对门大娘端着盆刚蒸好的菜肉包子,和一锅熬得不稀不稠的绿豆粥给系青送来,背着工人跟系青磨叨,“你啊,别傻乎乎的被人骗,这些搞装修的,黑着呢,整点包子饺子热乎乎吃就得了,你买那些披萨饼的钱,可够大娘包十次大肉包子的呢……”系青只有唯唯诺诺答应了事,倒是给他干活的年轻工人,不明就里,还对菜肉包子赞不绝口,“哎哟,吃着这味儿,我立马想我妈了……”
至于系青,他颇有些哭笑不得。很多时候,他不太喜欢自己的同类,人这种生物,就是因为他们欠缺一点点理智,讨厌一个人便将对方缺点无限度放大看不到优点,喜欢一个人也是如此,无限度放大对方的优点,忽略其余细枝末节。不过,先别抱怨,这回,他得益于此,那就好好利用,在自己的优点下面加把火,再扇扇风,烧的旺一点吧。
遂又去糖啊果啊之类搬些回家,分袋装好,在刚刚整理利索的厨房里,系青开始包馄饨,就是他最拿手的那个虾肉小馄饨,久违此技,略有生疏,但不过一会儿功夫,系青便渐入佳境,一只只小馄饨长得齐整俊俏,白蝴蝶般,码在托盘里。做着这一切,系青笃定而安稳,在为计然而努力的心情,令他此刻的灵魂与身体都充实饱满,就好像少年时候,为她熬粥炖汤,为着见她一面儿费尽心机的怀系青一样,身心里承载着丰厚的幸福感。忙乎完,系青将小馄饨放冰箱速冻妥当,分包成一份份,连带着之前买的糖啊果啊什么的,左邻右舍,一户户送过去。每至一户,都会介绍一下自己的媳妇儿,叫计然,身体不太好,日后请各位邻居多加关照……
系青终于把房间都装修好那天,他屋里屋外擦个干干净净,你要说他有多满意,那倒也没有,这个爱巢在系青眼里不算完美,充其量也就是个鸟窝,与他原来的构思相比,相差起码十万八千里,不过就是粉刷过一遍,换了几扇门,而阳台毫无例外也弄了全封闭,为着安全起见,门窗还装上防盗栅,主要是把厨房和洗手间打理的更方便,实用性更高,负责水电安装的师傅有言在先,这些质量上乘价位不低的五金水暖类设备都能拆卸走,他们是实打实想接大少的第二单生意啊……
至于门口鞋柜里替换的拖鞋,厨房里的厨具和炊具,洗手间的洗浴用品,包括床上用品和窗帘,小到桌上放纸巾的盒子,系青全都弄的妥妥当当。这里万事齐备,只缺一个女主人。嗯,也不是,还有缺憾,就是婴儿床。不过怀建军和常蓝交代,不许系青擅作主张乱买,嫌青儿没经验,选不好,怀建军常蓝分别在不同的时间地点,跟系青说过如一个模板里套出来的话,“给孙子买东西,那是爷爷奶奶的专利。”还有,浩子和春儿也都表示,你啥都置备好,他们当叔的不是没表现的机会?系青只好留着这点缺憾,等着那些当叔的和当爷爷奶奶的去补。
将房子窗户全开,保持通风,系青又再想一遍,有何粗疏遗漏之处没有,确定没有,他回去宿舍,躺在床上,临睡前,将计然写给他的信拿出来又看了一遍。这几乎是系青的睡前功课了,尽管这封信他几乎可以背下来,不过,他还是喜欢这样拿着她的亲笔字迹来看看。一位叫李敖的大师说过,“海誓山盟的情话写在纸上,把柄便留在了别人手里……”现在,他和计然都有把柄留在对方手里了呢,嗯,这玩意儿得慎重收藏,今后,他们两个谁敢三心二意不好好过消停日子,就把情书拿出来,定谁的罪。
上次偷看到的,计然写的寥寥一句,系青清楚记得,“对不起,系青,只是我无法一无所有地爱你……”可是够吓人的话啊,后来信的开头改了,改成,“系青,还记得不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施惠者当然快乐,但用一种感恩宽容的心,能接受并包容别人的爱护和帮助的人,才是强者……”
嗯,系青记得,吃着中饭,水泥乒乓球台边上,他们胡扯过,亚里士多德和苏格拉底……系青微笑,读计然的信。
“系青啊,在当年的我,当然明白施惠是快乐的,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我们很小的时候,老师就这样教过我们,能帮助到别人时的那种满足感,我们或多或少,也都享受到过。后来,慢慢长大,我才了解到,一个人能够给予和施惠,那代表着一个人的能力,那种被这个世界和被很多人认可的能力,很悲哀,这样的能力,我没有。如果我不具备能力,我似乎还可以试着坚强,带着感恩和宽容的心,去接受别人的给予和帮助,可是,系青,又有谁能一生一世,从未给予,只有接受?那得要多少坚强才能负荷呢?于是,当我接受到超出我能力范围的时候,我也会失衡,会失控。
说到这里,可能你会不平,为何,让我失控失衡的人是你?倒也并不完全是这样,你只是叠加上来的因素,也是因为,你对我的好,会让我特别渴望有所回应,让我渴望,我也有能力令你快乐,给予你一些什么,不止是物质上,包括精神上和社会地位上,都是如此,而不是只增加你的麻烦,拖累你。可回头瞧瞧我的人生际遇,又有几件是能让你引以为荣,特别高兴的呢?最终,我也只能扎撒着两手,面对你,面对过去,苦无对策,一门心思,巴不得自己灰飞烟灭,赶紧消失。
是的,消失,在你面前,我是自卑的。想要骄傲,想要自信,也需要资本,我自问,我有何资本?这样问自己千百遍也找不到很好的答案之后,慢慢的,也就被自己的自卑压垮了。系青,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的世界还在,我感受到风,这个世界才有风,我感受到宇宙,宇宙才会在我心中,而当我一无所有之时,我的世界也就崩塌了,当我的世界全线崩溃之后,系青,我也就很难再顾及到你。
很抱歉,请你原谅我的自私。人首先要爱自己,所以,系青,我没有办法一无所有的爱你。让这一切改变的,是我发现我怀孕了,我很清楚,你和计真为了我着想,是不会让我要这个孩子的,这件事情,我刻意瞒着你们。一开始,想留下这个孩子,只是出于本能,后来,因为怀孕,我的身体一天天起着变化,我逐渐了解,我是妈妈,我必须保护ta,现在,也只有我能保护ta,那一刻,才忽然意识到,原来一直软弱,无能,什么都不是的我,也有这样的能力,保护一条弱小的生命。是这时,我才开始深思,我这几十年,活的是不是真那么一无是处?我想起我的爸爸妈妈,想起小真,想起我们。
必须要感谢我们的孩子,是ta给了我这样反省自己的机会,让我了解到,我的存在,对你,对计真,对我父母而言的意义。当我终于相信,我这一生,是值得活的这个事实之后,系青,我还能轻轻松松,把我们的孩子流掉吗?就算我真的流掉这个孩子,与你出国治病,即便是我能治好我的病,但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想到我们的未来,以这样的方式得到,是用我们孩子一条命换来的,系青,我们是不是都能做到无动于衷?
所以,系青,结果就是这样,我怀孕了,是我们的孩子,我的世界因此重建,当我终于喜欢自己一点点,也因着这一点点重建的自己,而觉得自己并非那么一无所有,我能够爱你的时候,我的生命也会因此而划上句号。在此,我不得不再一次相信,老天给予我的公平,可能只会长成这样,一次次给我希望,再一次次让我绝望,我曾为此恼恨过,可今天,我心平气和,决定接受这样的结果,好吧,如果这样才公平,没关系,我乐意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我的一生。
可是,你呢?系青?
总会有那样的一天,突然抬起头,意识到捧在手里的书,封面是深蓝色的,穿着的格子衬衫上少掉一个纽扣,意识到厨房那把水壶的鸣笛坏了,而厨房外的天空高远,风浩浩荡荡,在楼群里穿梭而过,楼顶掠过团团云朵,云朵下鸽哨悠扬,而这个世界,你深爱的那个我,却无法相随,与你共享,你独自一个人睡,再独自醒来,工作到筋疲力尽,注视着寒冬之后,被白雪覆盖过的世界,在阳光下,一点点融化,露出本来的色彩……系青,这是我和你的未来,你是否接受?
一笑望穿一千年
几场大雨,洗净暑热,凉爽的空气里已经能闻得到秋天的味道,早间的太阳,在此时失去炙热的威力,计然站在阳光底下微笑,她刚做完孕检,在靠近停车场的绿化带上给系青短信,“状况还好,B超显示,是女孩儿……”没写完,计然考虑措辞,她想说她还是更希望生个男孩儿,长得象系青的男孩儿,不过,又怕被系青笑她重男轻女。正傻呵呵瞎琢磨,一辆车以极快的速度冲进停车场停下,分散些计然的注意力,司机下车,计然认得,不就是常蓝的司机?司机扶下车的人,正是常蓝。常蓝看上去精神很差,脸色灰败,摇摇欲坠。计然被唬着,顾不上给系青短信,抢上前,“伯母,你怎么了?”她抓住的,常蓝的那双手,滚烫。
常蓝气促,“计然……”接下来一连串闷呼呼的干咳,还是司机代为答复,“常董昨晚开始不太舒服,没吃什么东西,她说就是感冒,喝过感冒药,早早睡下。春儿去温哥华,不在家,常董也不让我们通知怀董和青儿,她自己个儿硬说没事,不用麻烦。谁知早上起来我们看,还烧起来了,用了退热药,这热度也退不下去……”
计然把常蓝往门诊扶,一路埋怨,“你不找系青和伯父,也可以打电话给我啊,小真在医院,怎么说都方便,等等等等……”计然扶常蓝在大厅椅子上坐好,去找急诊相熟的护士要轮椅,顺便给计真电话,叫她下来帮忙。
一轮检查过后,确诊常蓝是急性扁桃体发炎,医生说,估摸天气变化的原因,着凉引起的,要常蓝留下住院观察几天,烧退了再出院。那反正也被困在医院,常蓝同意医生的建议,索性做个彻底检查,于是常蓝手里捏着厚厚一叠检测单据。计真回去她心外科工作之前把那些单子带走去做预约,留下计然陪常蓝。常蓝一个劲儿说不用,怕自己感冒传染给计然,就她大儿媳妇现在这情况,哪里经得起感冒发热?
计然倒安之若素,笑着安抚常蓝,“好,好,我就走,等你打上针的。”待针药用上,被高热折腾到疲惫不堪的常蓝很快昏昏睡去,计然最先拨通怀建军的手机,“伯父……”
怀建军赶来的很快,大概他刚从某个挺正式的场合脱身,还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装,系着领带,身材高瘦,气宇雍容,但看上去显得慌乱失措。进病房先伸手探探常蓝额上的热度,再擦着一额汗,压低声音问计然,“怎么样?”
计然小小声把医生的话照实说一遍,怀建军表示稍微放心,接着联络相熟的院长,去见常蓝的主治医生,又把司机支使回家去给常蓝拿换洗衣物,然后瞅着病房缺啥,他亲力亲为去办。老头很多年很多年没有照顾过病人,他不是把需要的东西全都记在便条上一起处理,而是毫无条理,没头苍蝇似的,想起来一件火烧火燎赶紧跑出去买回来,倒是挺快,象阵风哗啦啦刮进来,再卷出去,虽说看上去拙了点,可不肯计然劳碌,“你坐那儿歇着,别动着胎气。”胎气……好古老的的说法,听起来却是非常窝心。
怀建军第N次挥汗如雨地再回病房,计然看出未来公公的紧张不安,劝,“放心,伯母没事的。”
怀建军跟计然说,“你伯母对养生保健方面很注意,我们平时连感冒都少有,这咋说倒下就倒下呢?”
计然浅笑道,“只是重感冒嘛,很快就好。”她调侃自己,“象我这样常年在医院走动的,也会延年益寿,伯母平时身体就好,一定长命百岁。”
听儿媳妇儿这么讲,怀建军乐,“被你一讲吧,好像真宽心不少。”这才想起来问,“对了,你不是说来孕检吗?怎么样?都挺好的?”
“嗯,”计然点点头,略迟疑,“就是……怀的是丫头。”
怀建军脸上笑容多多,“丫头啊,丫头好,”其实也没征求过常蓝意见,先代表了,“瞅着我们家俩臭小子这些年,早够够的……”
怀建军这边话音未落,病房门嘭地被推开,系青进来,直着脖子喊妈。
计然捣蛋,轻轻应下,“哎……”
系青定定神,看清妈睡着呢,爸也守边儿上,气氛不错,心安神定,招呼,“爸。”手拍拍计然脑瓜儿,“咄,调皮。”
这么一闹腾,常蓝给吵醒,怀建军把她扶起来坐,“你赶紧好起来该干嘛干嘛哈,儿媳妇要篡位呢。”
常蓝瞅着家人都在身边,感觉好多了,耍幽默,“不想篡权的儿媳妇不算好儿媳妇。”说的怀建军和系青呵呵大笑。
正巧护士进来送药,怀建军从饮水机那儿兑了杯水,自己喝口试试温度,再给常蓝送药。这套动作做的那是熟极而流,自然顺畅。常蓝也未觉有异,药和水就在前夫手里喝掉,哑着嗓子感慨,“哎呀,我可有些年头没遭这罪,可是真老了,搁以前啊,哪能被场破感冒撂倒?”
计然安慰,“就当是休息,伯母别心急。”
说话间,计真回来,总是那么干巴溜脆爽爽利利的,“先做磁共振,预约时间到了。”抬手看看旧腕表,“我们还有二十分钟时间换个衣服。”哦,是得换衣服,常蓝住进来就躺倒在床上,和衣而卧,没换上医院的病号服。计真边说话,一张字条贴到床头,上面写好这两天帮常蓝预约好的检查时间,包括眼科的各项检查。计然递给常蓝一块绞好的热毛巾,“伯母,擦擦脸吧。”
怀建军算是真见识到女孩儿的好处,啥叫贴身小棉袄啊,这不就是吗?跟系青说,“青儿啊,你老了指定比爸有福气,你养的是闺女,不像爸,养的是臭小子,还一养养两个。”
系青初时没领略老爹话中真意,叫冤,“爸,我和春儿有那么糟吗?”还是听常蓝在那儿问计然,“B超结果出来了?”见计然频频点头,他才眼睛盯着计然,眼神追问,“真的啊?女孩儿?”
计然目光示意,“是啊。”两人心照,俱抿嘴一笑。
常蓝被计家姐妹照顾着擦脸梳头,整理清爽了,为方便她换衣服,众皆出屋,独怀建军不动,随手拿份报纸坐椅子上看。计真有心提醒怀老先生一起出去,女人换衣服,男人不好在场不是吗?计真没当过人家太太,她不知道,大部分老妻,没那么介意当着老夫的面换衣服的。不过系青做个手势,计真噤声。
到门外,计然试探,“系青,他们离婚了。”
系青手指挡在唇前,“嘘……”
计家姐妹一起瞪系青,这厮使起诈来连爹妈都不放过啊。
怀建军稳稳当当继续看他的报纸,对其他一无所觉,他生命中前几十年中的习惯是这样,等老婆换好衣服化好妆跟他出去应酬或者其他什么什么……就是这样。
常蓝解开几颗衣服纽扣,动作停下,觉察,她不能还象以前,在这老头面前毫无顾忌地宽衣解带。瞅着怀建军,足足半分钟,老头的眼珠子才从报纸堆里 □,与常蓝对视,带着疑惑,怎么了?哪不对劲儿?“你是不是得给我留点自尊?”常蓝婉转提醒,怀建军蓦地醒悟,对,他已经没这个资格,脸上腾地升起阵辣辣地热,期期艾艾,无比尴尬,“对不起。”
常蓝病房门口,系青正在研究计然早上照的彩超照片,全神贯注,随着孩儿她小姨的指点,辨认他闺女怎么打的那个哈欠。老天,三个月大的胚胎组织就会打哈欠诶,好神奇。系青忍不住又稍稍弯下腰,仔细研究媳妇儿的肚子,计然穿件白棉布连衣裙,腰里还松松系着跟带子,苗苗条条,其实……还是不像孕妇嘛,系青拿着彩超照片和媳妇儿的肚子努力做对比,他还是无法想象,计然那看不出什么凸起的肚子里,有个已经会打哈欠的小宝宝,真的没整岔吗?
对怀大少的这种当爹的态度,计真是真不满,追问,“你这到底是高兴啊,还是不高兴啊,你给点表示成不?”
系青还没应话,计然护老公的秉性已发作,胳膊肘鎚妹妹一下。系青忙冲小姨子说,“我……”,怀建军从病房出来,打算系青,他老拳对系青后脑勺不轻不重一记,“臭小子,好容易春儿有点儿正经模样,你倒跟着没正形了。”
系青摸着后脑勺,表情上就看着很象是十足真金式的无辜,“我咋地了?爸,有事你好好说成不?”
好好说?怀建军狠狠吃个瘪,这事儿咋好好说?
计家姐妹装什么都不知道,也不问。说曹操,曹操就到,走廊那边窜出个人,照例咋咋呼呼,“爸,哥……”
计真奇道,“你啥时候回来的?”
“一早下飞机,公司车去接,路上我给家里电话,工人说妈病了,住院呢,我这不赶紧的就过来了吗?”春儿气喘吁吁,要推病房门进去,计真示意常蓝在换衣服,春儿就隔着门喊一嗓子,“妈,我回来了。”常蓝在屋里轻轻应一下,声音里带笑。知道亲妈没事,春儿才跟哥拥抱。哥儿俩也有好些天没见着了,原来不在一起共事不住一个屋檐底下,即便是亲兄弟,想见个面,也不容易呢。
春儿叽叽喳喳念叨他这次温哥华之行,又有人来,捧着大束鲜花,看望常蓝的。男性,四十来岁年纪,打扮倒是很年轻,宽松牛仔裤,白体恤蓝衬衫,衣服上还染着几点油彩,主要是……他长发,梳马尾。怀家的男人都愣住,春儿嘴不啷叽喃喃嘀咕,“这货哪儿冒出来的?”
束马尾的老男人意识到这间病房门口的几位男女,跟常蓝的关系匪浅,并不慌乱,落落大方,直接对上系青和春儿,“怀系青?怀系春?”又看看怀建军,伸手,自我介绍,“我是常蓝女士的油画老师……”
怀建军手与之相握,“幸会,听小……哦,听常蓝提起过,她在学油画,怎么样?这个学生……”
春儿挪了下位置,整个人堵住门,这亲妈刚住院,老师就收到消息前来探病了,速度还真不是一般的快嘛,嘿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妈的,想借画画之名行泡娘之实,那是不行地,对于侵略战争,人民是不答应地。
油画老师道出来意,因为今天早上有常蓝女士的课,她没到,所以电话到怀家去问,工人说他的学生病了,他不太放心,所以来看看。
系青斯斯文文,欠欠身,“谢谢,让您费心了。”他毫无敌意,扯开堵在门口的春儿,非常体贴地帮油画老师通传,敲门,“妈,有位先生来看你。”
常蓝换好衣服,出来,很意外,神色里并无暧昧,清明端正,“哎哟,老师,您怎么来了?真不好意思,让您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