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看细水长流
恍恍惚惚,系青还是十几岁少年模样,他起个大早,接计然参加春游。天色幽暗,春寒料峭,冷月孤星下,满腹心事的男孩独身行路,象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他在大街上,琴弦上,寂寞游荡……还是医院后即将被拆建的旧房子,还是那条荒僻陋巷,不平整,坑坑洼洼,可系青不觉糟糕,他甚至偏爱这断壁颓垣墙塌窗坏,还有洒在他身上的斑驳阴影……这是梦,他知道他在做梦,可心里满是喜欢,每次去见计然的心情,永远都满载喜欢和得意。
还是计家的旧院落,狭窄,闭塞,院子角落里种着株茉莉,几盆盆景错落摆放,诸多杂物整齐码好,被防雨布盖着,屋里有人说话,房檐下的蜂窝煤炉子上炖着锅肉汤,香气扑鼻。系青敲门,叫计然,屋里不知谁模模糊糊应了句,“进来。”声音亲切柔和。系青推门进屋,也还是那间陋室,客厅饭厅并用,没有沙发,一张方桌几只方凳。没有橱柜和厨房,油盐酱醋摆在一张写字台上,电视机和一些小物件摆在另张写字台上。系青居然发现,原来那台电视机是有图像的,很早前的黑白两色,正播放一出他小时候可能看过,但现在已经忘记名字的老剧集,计显德和李慧夫妻两个,喝着茶水看老剧,满脸闲适安逸。
系青很紧张,他可是第一次正正经经见岳父岳母,很奇怪,虽说知道是做梦,可脑子里又有意识,这是某种真实的境况,他掌心带着汗意,跟岳父岳母欠身鞠躬,“爸,妈,我来找计然。”没人搭理他,好像计显德夫妻跟他之间隔着什么似的,系青没奈何又问好几遍,“我来找计然,她在吗?”还是没人理他,他耐不住性子,自己进去找。
他知道计然在里间小屋,熟门熟路进去,跟他那次探计然病的时候一样,计然很瘦,清秀,弱不胜衣,头发被剪的短短的,乖巧温柔,她赞美系青,“你穿成这样子好看死了。”
系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穿的是什么,哦,那件纯黑羊绒质地,袖肘处织了圈驼色菱形花纹的大毛衣,里面衬件米白衬衫,下身穿着半旧的深色牛仔裤,脚踩卡其色登山鞋。他笑道,“是啊,我也觉得自己特帅。”
计然看着他的目光中有不加掩饰的欣赏崇拜和迷恋,“我要给你织条围巾,等你生日的时候送给你。”
系青觉得这个场景不太对,和他那次见计然的时候相比,对白明显不一样,在自己的梦里,他打算纠正错误,“不是,我们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计然摇头,“系青,说出口的,和能想到的,往往不一样啊。那个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真出色,我想亲手织条围巾给你做生日礼物,象其他恋爱中的女孩子那样。”计然拿起小书桌上的病历和心电图,无限怅惘,“当年,我总是怕你来不及想清楚,就打算喜欢我。”
系青无奈,“亲爱的,喜欢这种事,从来都不是因为想清楚了才去打算的。”
计然看起来要哭似的,“是啊,其实我也知道,你总说什么想清楚了想清楚了,都是糊里糊涂。”
哎,多愁善感的女人~~系青在小桌上的故纸堆里找计然的心电图,还记得在这里,计然给他看过一份她的病友,一位已经过世的老太太的心电图纸,还有她自己的。他也记得计然想要的那个喜剧,呃~~可那个他不想要。帮媳妇儿收桌子上的纸片,把自己家的那张心电图叠一叠收口袋里,其余的理顺放回桌上,跟计然说,“起来吧,咱们该回家了。”
计然不挪窝,打个哈欠,“不想走,好累,在这儿睡吧。”
系青不答应,“回去再歇着吧,我爸妈,春儿和小真都等你吃晚饭呢,接不回去你,他们还得啰嗦。”冲催媳妇儿偏偏头,催,“走啦……”听得外间岳父岳母不知在说什么,夹杂着老剧集的对白喧哗,笑语轻轻。
计然身子向后,两只胳膊撑在床沿上,纤弱楚楚,窗外的光线,不知何时就由暗暗天光转为一片昏黄,也分不清是太阳升起还是落日熔金的光线,只见那漂亮的色彩,穿透玻璃落在计然和系青身上,温暖,朦胧,熨帖。计然看着窗外,专注,认真,似怀着无数期待和梦想,用暖如阳光的语气说,“系青,看到没有?那是我想要的喜剧……”她抬手,白皙细致的手指在近窗处虚画,象特技出来的幻象,她指下出现一串带着绿色荧光的线条,如监视器上的那样,起伏均匀,跳动有致……系青紧张欲死,这许多年过去,他媳妇儿想要的喜剧换没换?千万别和他想要的背道而驰啊,也不够胆细看,牵起计然一只手拖她走,“行了,赶紧走吧,别磨蹭,一屋子人等你呢,回家回家……”
“哥,回家歇会儿吧。”计真和春儿推系青,“醒醒……”系青的脑袋从床头小桌上抬起来,春儿难得细心周到,帮他揉后脖根,“累了吧?说梦话都喊回家。”
系青揉揉眼睛,赶紧看看监视器,还好,计然的心跳稳定,各项指标也正常,他瞅着病床上的媳妇儿犯愁,“怎么还没醒?”
计真安抚,“那么大的手术做完,她又那么虚弱,怎么可能就醒?你看各项指标都还正常,你不要太紧张。”
春儿也劝,“回去洗个澡,你在医院呆的时间太长,再这么下去,你都要生病了。”给哥倒杯热茶,春儿还特别报备,“我们刚去看过小想想,她挺好的,眼睛睁开了,哇,她的眼睛真漂亮,水水透透的,象黑宝石……”系青站起来,他得去看看女儿。春儿给他件大衣,“要下雪了……”系青没接大衣,也没听到春儿的话,他盯着计然,刚刚好像看到她眼睛动了一下,话说除非他亲眼见到计然醒过来,能说,能动,否则是坐立难安。
计然确实醒过来,眼睛缓缓睁开,眸子水洗过似的,眉梢眼底,在系青看来,都是说不清道不尽的生动情意,她看上去真是好,又温柔,又飘忽,系青俯下身,凑近计然,喉咙有一点点哑,“嘿~~醒了?”
计然气息微弱,“我听到谁说,下雪了?”
春儿和计真挤过来,压抑着激动,怕会吓坏计然似的放低音量,“是啊,下雪了,我们刚说的。”
计然微微点头,“孩子好吗?我还活着吗?能一直活?”
计真保证,“孩子没事,很健康,在暖箱里。姐,你运气太好了,刚换到一颗适合你的心脏,你会活蹦乱跳地活下去,一直!”
春儿也狠狠保证,“长命百岁,姐,一准儿的。别说话,多休息……”
“是啊,多休息。”系青又在老婆床边坐下来,这回,他改话痨了,没有让病人多休息的意思,“小然,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你家,还有你爸你妈……”老婆闭着眼睛不说不动的时候,他快吓死了,如果可以,他愿意在可以活着的时间里,一直和她说话,和她做事,就是不要不说不动,所以,这回他象他家嘴碎的春儿二少,那样死命嘚嘚,“你家以前那台旧电视是黑白的吗……”
尽管春儿和计真提醒过好几回,大哥青你得让你老婆休息,怎么着那也是个大手术后的病人,是吧?可任谁都挡不住系青跟计然嘚吧他的梦,亏得计然也能扛得住,清清楚楚听她家户主一番梦话连篇,末了,总结,“我们的夜生活很丰富,还能穿越时空。”
系青抿着嘴角,在笑,直笑到眼窝湿润,他抓住计然一只手掌,小心亲吻,象怕气儿大了他的计然就会灰飞烟灭,低低咕哝句,“谢谢你回家。”
计真拉开窗帘,窗外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计然望着窗外,着迷般低叹,“真漂亮。” 系青看着计然,心里说,真漂亮,她似仍如初见时那样,样貌清秀,气质干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他的小然,真是漂亮。
计然和孩子出院回家,已是春节时候,母女平安健康,常蓝很是满意。打定主意,大年初一,她得去庙里上香,必须的。话说,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她有再多的钱也买不来这么和乐圆满的春节是不?大年三十晚上,她和两个儿子与计真,一边看墙上的壁挂液晶电视里直播的春节晚会节目,一起忙活准备十二点钟响时吃的饺子,饺子韭黄鲜虾馅的,意寓长长久久,是个好意向。
计然的主要任务就是休息,靠在起居室的软榻上,身上盖着条软毯,听小厨房那边传来的,一大家子人影影绰绰地说笑声。哎,房子大就是这点不好,这要是小房子,吃喝拉撒就在方寸之地,什么都听得到,才美呢。
怀建军抱着睡着的小孙女儿,一会儿从厨房这边溜达回起居室看看计然,跟她唠叨几句,一会儿再溜达回厨房,生怕错过什么有趣的话题。他已经被家人数落好几回了,孩子睡了放小床里不行吗?非得抱着,那哪成呢?怀建军有怀建军的理由,说他们家月子婆不象月子婆,月子孩儿不像月子孩儿。娘俩都是三分钟一小觉,五分钟一大觉,特别是小想想,一放下就醒,抱起来就睡,怀建军认为这样不对,睡眠质量很重要,一定要进入深睡眠状态,长长睡一觉,孩子才长筋骨。听着很有道理是不?忽悠人的,春儿都看出来了,他爸就是稀罕抱着那个小奶娃娃,这是理由一。理由二就是控制欲和独占欲强,看别人抱闹心,就得他抱着才得劲儿。尤其,他爹不想看到他这个当二叔的抱小侄女,怀建军总怕他把孩子给掉地上。
这要前几天,春儿还有心情就这件事情发表看法,不过这两天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计较,对他来说,他在这个家里的待遇有非常大的变化。喏,以前,家里有什么稀奇玩意儿,例如小时候,就是最新流行的好吃的好玩儿的,他第一个尝试,大了以后呢,什么好车好游戏,也先招呼他,因为他最小,对,比大哥青小五分钟也是小,再说大哥青是个怀旧情绪很浓的家伙,不贪新鲜,所以,他最得宠,那是天公地道的。可现如今,这趋势有变化,家里刚添置的新鲜物,一架直升机,咋是送给小想想的呢?才多大点儿一孩儿啊,直升机耶,就算一玩具,都会把小想想吓哭吧?结果那活生生一正经飞机,是小想想的礼物?春儿不能接受,费劲巴拉捏起个饺子,旧话重提,“我抗议哈,不能因为有了想想,就降低我的待遇。”
“咄……”全家人嘘他,“有出息,跟你不足百天的侄女争宠。”
春儿试图讲道理,“我不是争宠,那明摆着你们偏心。明明是我会开飞机,你们不让我碰,不公平。”
怀建军冷哼,“老子赚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给谁买就给谁买,怎么不公平了?那还就行给你买才公平?”怀建军这话说的是硬邦邦,但老头底气足,给想想买的这礼物,是他这当爷爷的退休后,捣腾字画赚的钱。
春儿不服,“爸,你净整歪理,我不是说不能给想想买,”再退一步,“我是说,在想想不懂得怎么玩儿的时候,二叔可以教她……”瞅见大哥,老婆,爹娘都瞪他,春儿再再退一步,“这事儿计然肯定同意我,咱们民主归民主,少数服从多数,但也得听听少数派,不,弱势群体的声音……”
春儿最大的能耐就是啥事儿都拉上计然跟他一路,又被怀建军叱,“你少烦你嫂子。”春儿大大叹气,包饺子都没力,他想开飞机,就是这样。丢下擀面妆,做最后挣扎,“待遇降了就降了,那给我抱抱想想安慰一下吧。”
怀建军抱着孙女儿,后脊梁冲儿子,霸道到底,“不给,想想喜欢给爷爷抱。”
春儿手叉腰上,对着老父,就差七窍喷火了。
常蓝和计真闷头偷乐,这爷俩个幼稚起来,真够瞧的。系青递春儿个眼色,那种表情基本意味着,先别急,等爸忙到想不起来这一茬的时候,你可以偷偷去开飞机……,春儿偃息旗鼓,行,大哥青放水,他的待遇就能恢复个一两成。
怀建军再溜达回起居室,看到计然终于无聊到睡着了,回厨房跟包完饺子的几个人报告,计然睡了,让系青给老婆把毯子盖好,小想想给计真和春儿看着,他帮常蓝去收拾收拾,然后喝瓶啤酒,啃几个鸭爪子享受一下,他有点儿饿了,当然,也累了。其实,每天晚上躺倒床上,会觉得有些腰酸背痛,嗯,抱孙女抱太多的后果,不过,怀建军还是想抱孙女儿,这是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对他来说,能回到大屋和家人这样亲近相处的时间,毕竟是有数的,这间屋子目前归属常蓝名下,他只是她的前夫而已。自打大儿媳妇和孙女出院回大屋之后,系青和春儿以孩子太小,需要家人陪伴照顾为名,小想想需要爷爷,就这么着把他接了回,毕竟不能什么都依赖保姆是不?当然怀建军知道那是借口,孩子的心思,他是知道的。他自己的心思,他是清楚的,不过常蓝的心思,他不是很确定。
“你别总逗春儿。”等孩子们都从厨房出去,常蓝完全旧时模样,麻利地拍根黄瓜拌好端给怀建军,说,“这春儿也三十的人,过两年没准儿也当爹了呢,你还总跟逗猫似的逗他干啥?
怀建军咽口啤酒发笑,道出他总逗春儿的理由,只因为,“春儿识逗。”
常蓝翻眼睛,“幼稚。”
怀建军问常蓝,“春儿和小真说了吗?这两年会要孩子?”
常蓝撇撇嘴,“光是我这么想,估摸不行,他们玩性大,没那么快。可你说,这孩子当然是趁年轻赶紧要比较好,年纪大了,恢复起来慢,而且也不是说要就能要上。”
怀建军嚼着脆黄瓜,“他俩的事儿能有谱吗?哪是咱们光想就想得到的? 你啊,先别琢磨他俩了,顾着想想要紧。”顺手又拿个杯子,“啤酒,你来点儿不?”
“晚上了,喝什么啤酒?冰凉的。”常蓝嘴上说是不要,手上却把啤酒杯子往自己前面放放好。
怀建军笑笑,“过节嘛,例外一次。”心里长长叹口气,好像很多年前,偶尔某个夏夜,他兴致好,大半夜的不睡,来点啤酒花生米,常蓝总是给他拍跟黄瓜,陪他喝几口。或是都想起这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老头老太暂时冷场,都不说话,在小厨房坐着,一起看着前边大厨房灯火通明,照得全套不锈钢厨具锃亮。
计真进来,是想问厨房收拾完没,没收拾完她来弄。她也希望常蓝能让春儿把想想放回床上去睡,这会儿春儿抱着不撒手呢,还一个劲儿给侄女“发功”,“宝贝儿,你不丑,二叔很爱你……”春儿说,不能让想想记住那件事,就是她从产房出来,春儿嫌她丑来着。不过这些计真都还没来得及跟公婆细数落,厨房里静悄悄,怀建军和常蓝一人一杯啤酒,相对无言,看上去实在是~~接着,计真听怀建军讲,“老太婆,你说,咱两复婚行不?”计真捂住嘴边差点就冒出来的小声惊呼,悄没声躲进墙根处的阴影里,唉唉唉,算起来他们离婚也没多长时间。
“我们离婚也没多长时间。”和计真相比,当事人常蓝的态度实在要淡定多了,要说全无意外倒也不是,不过,两人相处了这么些年,她还是了解他一点的,所以,面对前夫求婚,常蓝还有闲心拎只鸭爪子慢慢啃,“我们离婚也没多长时间,这就复婚,不净给外人看热闹?”
怀建军也很淡定,“切,能有多热闹?最多说咱们比较赶时髦呗?这结了离,离了结,结了再离的折腾劲儿,时下不是挺流行的吗?”他还打个比方,“就跟青儿写给春儿的那个婚礼致辞似的,怎么个词儿?呃~~对,他们乐意永远在一起,吃饭,看电影,把院子里的树种了又死,死了再种~~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