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简明面色发白,“不太容易请假,呃,吃药不行吗?”

对于病人的无知,医生多数有抓狂之态, “就算用药,也需要掌握更多的情况……”她在桌上找什么没找到,不耐烦抓电话。“喂,老凌,我,唐雅妍,不让你给我找个学生过来?什么?还得等?喂,你能不能别总护着学生,把我当变形金刚练……”

简明暗暗翻个白眼,这专家就不能先把她对应付得了再找人撒娇啊?

医生撒娇完还能对着简明顺利接档,“我们需要拿到你各方面的监测数据,才能判断用药,必须住院。”

住院哦,简明彻底被一种惶惑恐惧的情绪击中,生孩子那次暂且不论,冬冬幼时陪着他住院的记忆在简明脑海里排山倒海而来,那到底有多崩溃多为难,她深有体会。可简明的惶恐女专家才没空理,唰唰唰住院单开毕。

不得不到连锁店总部找上司请假,再去住处拿随身衣物用品之类,简明回医院已是快下班时间。这家医院旁边有在建的工地,听说那是新的内科住院部大楼,在新大楼没弄好前,医院周遭环境显得乱糟糟的。内分泌科距离气派的外科住院楼很远,极其憋屈地偏安一隅,要穿过在建工地,一年四季都车满为患的停车场,和一个供医生和病患消闲休息的小花园才到。那是栋年纪久远的旧楼,灰色砖墙,竟让简明想起儿时的生活环境。没电梯,楼道狭窄,曲曲折折,一层层上去,直到最高一层,内分泌科的大红标牌才赫然在目。

直接进护士站,穿白袍布鞋的护士穿梭往来,忙的脚不沾地,却是乱中有序。简明递上住院单,瘦瘦的护士长看上去那精神麻利劲儿的,冲简明深深叹气,“没床位啊……”她指指走廊,示意简明自己去看,好验证她所言非虚。只见从护士站的窗户底下,到紧里面医生值班室之间,长长一条走廊左右两侧,都是床,床,床……

简明一言不发,话说她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象块砧板上的肉,且待听天由命,与罗世哲离婚那会儿,都不带这么绝望的。

护士长也不介意简明有没有意见,基本上,她才是这片白色天地的主宰,冲护工喊,“加床,106……”

106所属,是张低矮的简易床,简明对床病友105,是位胖胖的老大娘,走路不方便,颤巍巍冲她笑,简明颔首。老大娘打听,“呦,闺女,你们家谁病了?”

一句话,问的简明险些落泪,来这儿住院的,起码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鲜少她这个年纪的吧?六十岁,起码儿孙绕膝了,就算死,是不是也少些遗憾?可她这个年纪就死,算怎么回事儿?冬冬还那么小,她还没照顾父母终老。至此时此刻,简明忽发现,平时总恨这个世界冷漠,势利,恶俗的令人发指,可但凡有机会让她跟这个世界说再见,又多少有些舍不得。

对床老大娘哪知这一瞬间简明已是心思百转,兀自亲亲热热问,“闺女,你妈还是你爸病了……”

“不是,生病的是我。我爸妈身体挺好的。”瞅着老大娘眼里有惊诧怜悯之色,简明再别扭,也得逞逞强,“慢性病嘛,人总是会得的,控制控制,可能会好呢……”

老人家还没从惊讶中复原,支吾附和,“就是,年轻,没事儿……”

“106床?”过来位个子娇小的白袍女医生,白净,娇俏,,乍然出现在这凌乱逼仄的空间,犹如照进矮树丛的白月光,刹那间冲进简明脑海的竟是挺不着调的四个字,陋室明娟。美丽的女医生捧牢纸笔,慢条斯理,“106床,简明是吧?来做个病历,年龄……”

这是好详细的病历,简明足足被盘问了四十多分钟,从电话号码,家庭住址,工作单位,婚姻状况,家族遗传病史,到几时来月经,因何发现病况,乃至吃喝拉撒睡都被彻底盘查过,美女医生才罢休,“好,先这样吧,有什么不清楚的再来问你。”

紧跟着,一摞单据交给简明,都是需要做的检测。刚给简明做“盘查”的美女医生很细心,一样样交代给简明,检查都去哪里做,并自我介绍,“我姓米,是这里的住院医师,你有事可以找我,你的主治医生姓杨,我们是一组的……”

这一通折腾下来,就是晚饭光景。简明先被查了餐前血糖,护士要简明记住她吃第一口饭的时间,待两个钟头后,还要侧过餐后血糖。简明一整天,手指头被扎了好几针,每次挤出一滴血滴在试纸上,再把试纸放进一个小巧的电子器械里,读取血糖浓度。听说,按照住院流程,每天起码要被这么扎七八回,十指连心啊,这得多残酷。

吃晚餐,这里没有万家灯火炊烟袅袅,不过就是人手一饭盒到水房用微波炉热饭,路过106,顺带和新来的病友打个招呼,安慰,“别怕,我们有组织的,有空多在一起开个会,沟通沟通。了解的越多,你越知道怎么安排自己。”

简明讶异,“还有组织?”

“对,我们有个协会的,常聚,氛围很好,每次还点熏炉……”

他没说完,一位戴助听器的病友大嗓门打断他,“熏香吧,点熏炉的那是全真教。”

简明噗嗤笑出来,险些牛奶全喷了。恰有穿白袍的医生,在走廊塞满加床和病人的狭窄夹缝中匆匆路过,又回头停步,盯着简明,一脸惊诧。简明的笑来不及收回,凝在嘴角,令她的表情看起来多少有几分怪异,可是,谁想得到呢?哇,凌励?他不是外科医生吗?

,简明愣怔着,她本以为自己是一块落到砧板上的肉,可无论是砧板还是菜刀,都是陌生的环境,与她旧日生活没有关系。陌生,听起来是挺冷淡的词汇,但并非全无好处,没人知道你的过去,也不会有人关心你的未来,死活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儿,显得自由自在,挺不赖。偏偏,砧板边忽然横出一个半生不熟的熟人,那种感觉,象衣衫褴褛的失意者巧遇家乡故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简明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局面,搜遍枯肠,想找句话来应对,越急,还越找不出。

亏着医生办公室那边有人喊,“凌主任,电话……”

凌励答应,“就来。”拔脚欲走,回头又看看简明。简明收摄心神,想好好打个招呼,可凌励也不给她机会,瞄一眼黏在简明床头墙上的号码,也不知是跟谁喊,“106的检查结果出来没?”就匆匆跑去办公室。

简明挠头,检查报告?她这刚进来,都还没开始呢,咋就一步登天,变出个报告啊?

凌励不是不想跟简明说话,不过那么多病人在,还是算了吧。病患若知道病人与医生相熟,在处理某些细节问题的时候,即使没有私心,也会被归咎为是有私心,闹起来,挺不好看的,尤其,在床位如此紧张的关头。回值班室,先找他的学生米莉,“米粒儿,106的病历呢?”他得看看,到底简明家谁病了?

米医生奉上病历,“您明见千里,去卫生厅开会都知道加了106床,还是分给我们组的病人?”

凌励抬头瞅瞅漂亮姑娘,一时无语,卡半天,语焉不详地,“哦,碰到汪敏。”汪敏是管床护士长,拿她当幌子总没错的。

问题米医生其实就闲话一句,并无意深究,她苦着脸,疲累欲死的,“我已经工作了快十八个钟头,主任,能下班不?”

凌励点头放行,给自己倒杯水,先研究106床的病历?啥?病人是简明本尊?没有家族遗传病史的情况下罹患糖尿病,对她而言,实在太年轻了。想起上次一起享用蛋糕咖啡,同搭公车回家的晚上,简明说,没空弄晚饭,手里有啥吃啥的情景,凌励不无懊悔,那会儿要是告诉她,西式甜点非常不适合常常拿来做晚餐就好了。

想起刚才走廊里,在一群老人中显得特别“出众”,笑的极其灿烂的简女士,凌励不无唏嘘,她的清新与灿烂,若在与病况持久的消耗中覆灭,该是如何的可惜?作为朋友,他有责任帮她,一定要帮她。有替简明算她需要做的那些检查的费用,不知她能报销多少,以目前情况,如果必须租用胰岛素泵作为前期治疗手段的话,费用就更多了。仍记得简明说过,她的目标就是找到合适的工作和房子,把孩子接出来一起住,突然发病,还是慢性病,会影响到她步向目标的进度吗?治疗期间,谁来照顾她呢……

凌励料理好手头的事情,再步出值班室,已经是晚上十点。走廊上大照明熄灭,只留下昏暗的小灯,光线浅浅的亮着。一走廊病人,差不多都睡了,男男女女,虽说被安排的尽量不要在一处休息,但环境所迫,仍显得混杂无绪,隐私很难被照顾保护到的样子。凌励放轻脚步,拎着他的长大衣,在两排床位中间敏捷穿行。

106的简明,脸朝里冲墙躺着,侧面宁静,一管鼻梁更显笔直俏丽,乱糟糟的走廊里,她象朵倔强的,盛开在瓦砾堆中的小雏菊,瞧在凌励眼中,怎么都有种需要被呵护的味道。瞅见她一头未曾经过漂染,韵致天然的黑发落在雪白枕畔,丝缎般质感,没想到,她头发有那么长,平时总是扎成马尾束在脑后难窥全貌。毫无预兆,突然落至凌励心头的,竟是罗大佑的句子,穿过你的黑发的的手,医生吓一跳,他的脚步,在106床边稍慢顿一顿,又飞快行过,明天,他会找时间和她谈一谈。

凌励走远,简明睁开眼睛,对着眼前那面并不算特别洁净的墙发怔。她知道,刚才那个脚步匆匆,却在她身边略有迟疑的人是谁。对凌励,简明是有些遗憾的,他是外科大夫还是内科大夫都不打紧,简明只是颇为享受之前,他们偶有相遇,因为陌生,彼此间可以轻松相待,放心聊聊的状态。如今,一转眼变为医患关系,大概,很难回去那种表面上疏远,但在灵魂上可以有交流的好氛围了吧?

可说到底,凌励的存在,与她切实人生没有什么关系,当务之急,简明愁的是,这一病,需要为数不少的医药费,就算她这次可以解决,今后呢?

还有冬冬,再过两天就是周末,她应该去看冬冬了,这住着院,怎么跟孩子说?要找个什么理由,在冬冬那儿请假?除了冬冬,自己父母那边,如何跟老人交代,直接说她得了糖尿病?就爸妈的观念和脾气,唉,简明想起来就头大。

至于未来,慢性病,长期用药,不知几时会有并发症,她该如何与疾病共枕,度此余生?

她本来还说要换工作,找房子,把冬冬从罗世哲那里接出来。可她找到的那份工作的薪水,能够在照顾冬冬的同时也照顾到自己的身体吗?她要的那间房子,方便冬冬上学放学吗?该怎么办呢?忍不住,简明泪水盈睫,在这么多这么多“怎么办”都无法解决的时候,她怎么敢生病?或者,她是因为无法承担这些“怎么办”,才生病的吧?终于,这一切,超过她能担当的体重。

就算超出可担当的体重

有时,人能活下去,大抵是因为我们有自我催眠的能力,暂时骗骗自己,熬过一个个难捱的长夜。简明后来想,可能她会找到一个还不错的工作和住处呢?慢慢加薪,月入两万……想着想着,后半夜也就睡着了。翌日起早,先去门诊大楼把最难预约的B超检查给排上,然后去排CT,再去……

料不到出意外,明明预约好的B超检查却不能做,工作人员说没付钱,简明一再表明她的住院押金交足了。工作人员压抑着不耐,只给简明一句话,“回去住院部查一遍。”

简明欲哭无泪啊,问,“那我的预约怎么办?等我回来能不能马上给我做?”

工作人员摇摇头,淡漠,麻木。

排简明后面的长长人流紧着催促,“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啰嗦什么?快点行不?”

简明不想再耽误别人的时间,寻思,那就先回住院部问问吧。抓着单据跑内分泌住院部的护士站,找在电脑前敲敲打打的护士,“对不起,打扰一下,我到前面去做B超,但他们说我没交钱,让我回来问清楚。”

护士几乎是立刻回应,“哦,可能我这边没登记吧,等会儿,我查查……”

简明摸掉鼻尖上的汗,好家伙,说的多轻松,让她大冷天赶的热气腾腾。

凌励和师姐唐雅妍主任在护士站里间,他知道简明早上出去做检查了,这么快就回来,是检查已经做完了吗?他眼皮半垂着,一心二用,边听师姐跟他谈那件,近期很多病患和病患家属都有被盗过钱物的事情,边接收简明那边的声音,哦,原来是护士站疏忽,所以她的B超检查没做上,而且,预约也被取消,再去还得重新排队。

眼见着护士很快给简明处理完,简明打算走,凌励也带着唐雅妍步往外间,凌励想交代护士,打个电话给B超室那边说一声,预约不要取消,毕竟错在自己这边。嘴里应付师姐,“明天早上你不是上去开会?跟院长提一下,内科住院楼这边再增加两个保安吧。”

唐雅妍嘀咕,“常副院最欣赏你,你去开会,我明早有门诊。”

凌励镜片后的目光往简明那儿飘,“我门诊,你去开会,别总冤枉我护着学生,把你当变形金刚练。”

唐雅妍笑的挺好看,她对这学弟有点挺暧昧的情结,她不想这暧昧茁壮成长,但又舍不得掐死在心田脑海,纠结着呢。

凌励这方面迟钝,除非他自己也有什么想法,调整好接收频道,不然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只停在枝头的小小小鸟,可能成为谁的目标,随便跟着师姐呵呵笑两声,并不嫌自己高大的身材在护士站里是显得多占地方多挡碍,兀自往护士那儿晃,正想让人打个电话给B超室,就听得走廊上不知谁人喊,“站住,抓住他……”脚步凌乱声纷至沓来。

简明这时间就站在走廊拐角靠楼梯位置,她罩在病号服外的棉衣未脱,室内热,掏纸巾擦汗,听着走廊上有动静,但就她这不爱凑热情的本性而言,根本没在意。想迈步下楼,忽然一个男人速度极快,闷头就往楼梯这儿冲。简明本能往墙上靠免得被撞到,让那人过去,心里纳罕,怎么跟被人追杀似的?

凌励已从护士站往简明的位置跑,怕出什么意外,欲把简明拉回来。

一个妇人手里揪着件衣服,抢在凌励前面,先冲出去,明显是想抓那个健步如飞的男人。可那男人动作太快,光速闪下楼。妇人抓人未果,心有不甘,迁怒简明,也不知操着哪地儿的方言,对贴墙站的简明吼,“眼睁睁看着贼都不抓啊,你是人不是?”

简明本来就因为热泛着红晕的脸更红了,嗫嗫辩解,“我根本没注意。”

妇人哭,大嗓门,“我那可是一千块,呜呜呜呜,你们见死不救,我都喊了抓住他了,就在你眼前你怎么也不管?心狠啊……”

简明手足无措,“真没听见你喊,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小偷。”

凌励上前劝解,“你们发现小偷应该先联络保安,自己动手,万一他手里有刀,再伤了你们。”

妇人稍微收敛些,抽抽搭搭地哭,“这儿不是医院吗?伤了还不给救啊。”

唐雅妍耍权威,“万一一刀捅你心脏,神仙也救不回来,再说伤到你哪儿行啊?住院的费用随便就超一千块……”

简明只是眼巴巴的瞅瞅凌励,瞅瞅唐雅妍,再瞅瞅哭泣中的妇人,充满内疚的情绪中,居然也过场一条八卦,这女医生不就是让她住院的那个门诊专家吗?她还记得这医生当时找个叫老凌的“撒娇”来着,凌励的老婆吧?挺配。

见妇人还是在哭,且边哭边拿白眼仁瞟简明,凌励赶紧再劝,“就算不伤害你,把你们谁当成人质,再威胁我们,也很难处理。”妇人彻底不哭了,凌励又说,“你丢掉的钱先别急,我们会帮你,你先回病房吧。”他刚说完,唐雅妍穿着中跟皮鞋的脚不易觉察的踢他一下,大声跟围观的喊,“快散了吧,喂,那几床啊,你药水都没了,只剩一点点在管子里,还看……”

凌励瞅瞅简明,总算有机会正视的那种,“不关你的事儿。”

简明颔首,平时车上遇到时的那种,“我先去做检查。”顺着楼梯下去

凌励对着简明的背影默几秒,跟师姐提,“算了,别等明儿个例会,我中午约常副院谈谈,你瞅我们这层楼的保全,这会儿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明知道这两天丢钱丢物的,也不安分点。你先回办公室吧,我会处理的。”说着话就又进去护士站,征询护士长意见,“刚才106的单没登记是我们疏忽吧?你看能不能打个电话,跟B超那边解释一下,不要撤106的预约呢?”

护士长翻眼睛,“B超那边指定又跟我吹胡子瞪眼的。”

凌励做出副忧心忡忡的表情,“我不是怕人投诉吗?”

护士长奸诈,“106那老实巴交的样儿,不会的啦。”

凌励语重心长,“小心驶得万年船。再说,谁让是我们错了呢?”他向来不分护士医生,都内分泌的人,一贯的,我们。

护士长被说服,拿电话按号码,凌励直听着她确实跟B超室协商好方放心,并得寸进尺,“昨天开出去的检查报告催紧点儿,别拖……”他想,早晚有一天,他会把护士站评价给他的,最温和医生的好名头给消耗光的。

简明转回做B超检查,听见播放器里在叫她的号,竟然预约没撤销?喜之望外。不过就算是这样,她做完所有检查,也已经下午三四点了。午饭,她只是在食堂买了两只菜包子果腹。发现在医院生活还是方便的,吃饭有食堂,住宿有床位,娱乐有电视,运动有小花园,与人相处则有无数病友,休克了还有医生立马扑上来给你急救,只要有地方住付得起医药费……这想法是不算积极,但确实安抚了她心中的不安和浮躁。

再躺到内分泌科走廊106床位的时候,简明只觉三魂归位,满足地长吁口气,跑一天好累的,同时也感叹自己的适应力,现在不象昨儿晚上那么难过了。漂亮的米医生很及时的来找简明,告知她根据检查报告的结果,给简明开了药,等等要吊水,让简明不要离开。还有走廊上的宣传栏,她让简明到那里看看,学习了解一下怎么合理安排膳食和生活作息,同时征询简明意见,先给她配一个胰岛素泵,快速降血糖用,费用比较高,问简明行不行……

简明说听医生的安排,她还颇为安于这砧板肉的角色。有瞄了米医生的牛仔裤几眼,那颜色非常特别,她很喜欢,就问了米医生,“你这条牛仔裤颜色真是出挑,哪儿买的?多少钱?”

“那个106很好。”米粒儿回医生值班室,笑眯眯对凌励说,“凌副,她喜欢我这条牛仔裤。”住院医生嘛,□练到灰头土脸的,没空结识肯欣赏她们的雄性活物,好容易有个被生活打压到破罐子破摔的简明,懒理死活了,还能留意到医生穿了什么牛仔裤,并不吝赞美,米莉就癫上了,将简明引为知己,喋喋不休,“106也是清秀佳人嘛,气质又静又纯,”也不知是不是搭错哪根神经线,要么就是窦房节的电流出故障,米粒儿抚掌,一脸向往,“主任,她也是离异单身耶,你和她凑对儿一起过不是很好?”

凌励埋首于病历中间本来一直没搭理高徒的,没成想米莉从她的牛仔裤突然跳跃到这儿,唬得差点把手里的笔给撅折了,抬头,瞪她。不过米莉生就了娇花照水的伶俐摸样,本质上是二百五到底的筋骨,怎能领悟?径自对着张表格念念有词,“啊,忙死……”

凌励楞片刻,继续把自己丢进病历和一堆检查报告里,必须得习惯米莉这种人,从来如此,肇事完,丢下现场就跑的。

下班时间,凌励穿行在喧嚣的走廊,目光自动找简明,106床位没人,她在宣传栏下边,和几个老头老太不知聊什么呢,那件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罩在她身上,实在太大了点,松垮垮,可偏又衬得她纤腰楚楚,亭亭玉立。凌励有注意到她微微敞开的领口处,锁骨隐约,玲珑可爱。一头黑发被她随意一抓,松松挽在脑后的头发,没扎牢的几绺发丝落在她额前,颈际,脸颊边,令她那张面孔看上去清秀出尘,柔如柳絮。话说人缘不错,凌励看到她举那个吊水的瓶子举累了,还有老太帮忙她举着,啧,也不怕给摔碎了。顺道进去护士站找个撑架来,笑得温煦谦逊,凑过去,“哟,都围这儿干吗呢?”

简明笑容晴朗,“给我讲课呢,告诉我每顿吃多少,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

凌励把简明正挂的那瓶水吊撑架上,说,“什么都能吃,有些可以多吃点,有些浅尝辄止。最主要是搭配好。”

简明称是,“所以我在记这些食物的热量啊什么的,别说,这真是门学问。”浅浅叹口气,接过凌励手里的撑架自己拿着,“我这也是经一事,长一智吧。”

凌励能体谅初次得知自己有慢性病的患者的忧虑,安慰,“很多人都是发现有并发症后,才知道自己有糖尿病的,你目前状况不错,不要担心。”正想着再聊几句,护士站叫简明去测血糖,凌励作罢,必须承认,他今天是没办法跟她聊聊了。

回家,搭公车,凌励从办公室出来的时间本来就稍微晚了点,正好错过那段下班高峰期,车上人没象挤沙丁鱼罐头般那么多,他顺利找到位置坐,很巧,曾与简明肩并肩坐过的那个位置。真可惜,上次之后,再没能那样坐着聊天过,只是遇过几次,人堆里匆忙问好,颔首微笑,不过转眼功夫,她就成他的病人。医患关系哦,不知道变成医患关系的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再如之前那样相处?如果,再也不能,还真是遗憾,凌励抿抿嘴角,是的,很遗憾。心海深处浮出的两个字,竟是“错过”。

如果再也不能如曾经那样遇见,象隔着玻璃窗和装饰到花团锦簇的蛋糕相望,或者在公车上喝她递过来的,一杯唤醒他灵魂与意志的咖啡,又或者,哪天遭遇挫折,再没人给他零钞借他雨伞,那真的是错过了。凌励忽又想起曾在西饼屋门口与简明争执的曹亮,其实看上去只是样貌端正,不如他凌励灵气逼人哦。

晚饭,简明按照从病友与宣传栏上学到的知识,总算在食堂吃了顿稍微像样点的东西,青菜多多,鱼类适量,米饭少少。然后去食堂附近的便利店买洗浴用品,如果需要在医院多呆几天,总是需要的,洗澡,换衣,洗衣,晒衣。忙活完也是睡觉时间了,躺在床上,想象这是老年大学的郊游活动,夜宿帐篷中聊天,聊着聊着,就都睡意朦胧,护士站打印机忙碌的声响当是唧唧虫鸣,简明觉得,还好,还好。

睡前,简明接到儿子冬冬的电话。冬冬说,“手工课老师教我们用纸折玫瑰,我折的老师给我优,妈,等星期六你来接我的时候,我把花送给你。老师说,玫瑰代表我爱你。”简明乐死了,“好的,星期六见,宝贝儿,妈也爱你。”放下电话,简明很是满足,她这人吧,就这么点出息,有点阳光就能灿烂,有点雨水就能茁壮。真的,就算所有压力,超出可担当的体重,她也会担着的,只要还有个人愿意对她说,“我爱你。”

爱飘渺虚无 我始终一步一步

简明早晨洗漱时候,遇到那位遭遇窃贼埋怨她没拔刀相助的老妇,道歉,“真对不起,昨天没帮上你,当时真的是没注意到,光琢磨去做B超检查的事儿。”

那妇人倒挺爽快,“不是你的错……”聊了一小会儿,简明了解到,这妇人是先被贼偷了一千块,到保安室翻录像,认出这窃贼,应该说她认得窃贼的背影。昨天走廊上见到,立刻上前动手,意图抓住把自己的钱要回来。谁知窃贼狡猾,一招“金蝉脱壳”,妇人只是把人外套给揪了下来,窃贼众目睽睽下脱逃成功。妇人自我开解,“算了,当破财免灾吧,人平安就好。”

简明见妇人如此说,却是更加内疚,寻思,若再遇那窃贼,她一定帮忙抓到,令其还钱。

早饭前去测血糖,降下来一点,医生巡诊时间,简明总算见到她的主治大夫杨医生,不过主治医生不是特别热络,就三个字,“还挺好。”转头走人。只有被简明惊为陋室明娟的米大夫对着她微笑,释放十足善意。

主治医生冷淡,令简明万念全消,她本来想问,能不能请假离院一天呢?明天周六,她想去看看冬冬。还是侧面打听吧,问起病友们,“可以离院一天不?”

答复是不可能,且不说医生护士答应不答应,单简明身上挂着个胰岛素泵,三餐之前,要由护士给追加用药,简明自己又不懂操作,这就是个大障碍。现在是治病,又不是闹着玩儿的。

简明默然,也对,治疗期间,最好不要节外生枝,可她又真的很想冬冬,琢磨一天,简明决定,翌日找机会偷溜出去吧。

凌励这一整天也没见到简明,白天替唐雅妍的门诊,晚上下班回科里,与护士站的几个主管一起开会,研究这段时间科里的治安问题。虽说这层楼安保措施是加强了,可被偷的病患和病患家属对之前的遭遇还是表示极大不满。其余病患被偷的都是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损失并不重,可被偷去一千元现金的那位妇人,是外地来这儿治疗的一位病患的家属,手头本来就紧张,遭此横祸,凌励和唐雅妍都于心不忍。

凌励的意思是科里人每人捐点出来,凑凑帮补一下算了。

唐雅妍和护士长汪敏不同意凌励,基本上她们两位常常不同意凌励。毕竟这样的事情总会发生,也不能每次出状况,都医生护士给捐款吧?谁家也不是大富大贵,这不一样卖“苦力”过日子吗?

这说法凌励认同,可他觉得能帮一次算一次呗,当然方式方法很重要。思量一二,“要不这样,咱们捐款归捐款,把媒体记者找来,宣传一下……”

这样子的话,大家接受。随即,一干太太小姐们已着手研究,记者来拍的时候戴哪对耳环好啊之类的,没办法,都清一色的制服,不在头发耳环上做文章也没其他出路。凌励和寥寥几位男丁的感觉就是,真没辙啊,跟娘子军共事不忍着点更没出路。

下班时间再路过走廊,凌励的目光自然而然找寻106,她靠在床位上看一本书,专心致志,凌励不便打扰,再说跟他一起走的还有唐雅妍,老老实实路过。明早他巡诊,总是还有机会的,凌励对自己说

可惜翌日巡诊,他没见到简明,直到他巡诊完毕,开完了所有医嘱,简明还没见人。十点钟之前,都不必说米粒儿了,凌励找借口往走廊跑都跑了几回。可怜啊,他容易吗?医生值班室带盥洗间的,医生值班室还有饮水机和电水壶,他每次非得跑病人用的洗手间如厕,去开水房冲茶,借口也难找的好不好?可不管凌励这么溜达多少回,反正简明一直没回来。凌励只好翻简明病历,找她的手机号码,拨一次,关机,拨两次,关机,拨N次,关机!他有记下简明的住址,可现在找去好像夸张了些,再等等吧。

午后,凌励找高徒,还不能表明他很着急,寻常语气问,“106回来没?”

米粒儿惴惴不安,声音小小,“还没呢,我打电话找好几次了,都是关机。”这下子麻烦很大,简明身上那个胰岛素泵可不便宜,万一她携泵出逃,上哪儿找人去?她交的押金可不够抵那个泵的价钱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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