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另个学生跟着起哄,“就是,你从来不吃饼干。”

凌励避重就轻,“哦,偶尔吃吃还行。”

大家都劝,“回家吧,要不去哪儿溜达溜达,这也没什么事了。”

凌励几近理屈词穷,仍负隅顽抗,“闲着也闲着。”

米莉真心为师傅好,“在哪闲着也比在这儿闲着强啊,瞧这一走廊的味儿……”这边米粒儿话音没落,唐雅妍电话跟到,“老凌,我都睡个午觉起来了,你还忙呢?赶紧回去休息会儿吧,你得给学生单独处理问题的机会,别总护犊子行不行?哎,我跟你说,我今天见到我嫂子她妹妹,刚从澳洲留学回来,真不错,哪天……”凌励对着电话装傻充愣,“什么?你说什么?信号不好,我挂了。”喝光杯中牛奶,一声长叹,唉,撤吧,大家这么个闹法,是无法靠近目标了。

可怜连独自经过106的时间都没有,米粒儿也下班,“凌副,我们一起走。”凌励相信这高徒就是想自己毫无负担的下班,所以才把他也逼下班的。与米粒儿一起路过106,简明正通话中,温和的目光与他和米粒儿打个招呼,继续跟电话那头的人碎碎念,“冬冬,爸爸和曼姨不在家,你跟着芳姐也要乖哦,好好写作业……”惨,那朵纸玫瑰都没办法还给她。

下楼,米莉和几个医生与凌励闲掰扯,“既然我们不用给病人捐款,那电视台的采访也得告吹吧?哎,白期待了,还想在镜头前露个脸呢。”米医生尤其失落,“我真的准备好一只漂亮发簪哦……”

凌励懒得理这些家伙,倒霉催的的米粒儿,前两天不是还说他和简明挺相配吗?说完拉倒的?做媒不包邮了?

被怎样对待亦无非是命理

简明为睡的好一点,给自己准备了口罩,可是戴着呼吸不畅,不戴也架不住一走廊的气味熏天,左右为难。而邻床老人家因炎症未消,发热高烧,辗转反侧,哼哼唧唧。这一夜,的的确确,时光难熬,都没睡好。

一早找冬冬给自己的那朵纸玫瑰,竟没找到,简明想半天才记起,前儿晚上被凌励随手拿去,大概他也忘记还。完了,那么个小物件,对她是敝帚自珍,对外人则无足轻重,多数被凌医生当垃圾丢掉,简明懊恼到揪头发,唉,她这浑浑噩噩的个性,没救了。为了不让自己更加浑噩,简明有打电话向高堂二老问安,可别哪个环节出错再漏了消息,让爹妈提前知道她患病。电话里有扯小谎说自己一切安好,无须惦记。能瞒,暂且先瞒着,过段日子就是春节,等回家探亲时候再细说好了。

照例先测血糖,吃早饭,等医生来巡诊。今早凌励带着主治医生杨大夫一起来巡,护士记录的数据显示,简明的血糖值基本趋于正常水平,对这个结果,杨大夫嗯一声,没表情。凌励倒给简明个稳妥温暖的眼神与微笑,“很好。”他亲切的让简明几乎想问那朵纸玫瑰的下落。可能心里这么想,脸上的表情就显得象有事儿,要么就是凌医生身体里内置了X光机器,反正巡完她这床,凌励本欲就走又转回身来问,“还有事?”简明有种好似心事被看穿的受惊感,死劲儿摇头,“没有没有!”等凌励走掉才暗松口气,唉,她可真废。

吊药水的时候,罗世哲竟无预兆出现,站床边,“简明,今天怎么样?”

“很好,血糖正常了。”简明奇道,“怎么你一个人?苏曼呢?”按理说苏曼不会放她老公单独来见其前妻的。

罗世哲不掩倦意,“她刚和她妈来换我。”

简明才明白,“昨晚你在这儿陪护苏曼她爸?”

罗世哲点点头,用那种简明曾见惯,极其熟悉的姿态,在床边挨着简明坐下,说,“我昨天在网上查过关于糖尿病的资料,你以后饮食上可得注意了。”

专门去查资料?我要不要谢主隆恩?简明心里龟毛自嘲,嘴上保持客气,“我会的。谢谢你,有心了。”

罗世哲瞥她一眼,没再纠结这个话题,只问,“想吃什么?我去帮你买。”

哇靠,这简直就是受宠若惊,简明压着那几分惊,“我早吃过。对了,苏曼她父亲怎么样?”

“不是太乐观,再观察吧。”

“嗯,你是人家女婿,等同半子,多担待些,支持苏曼。”简明闲扯几句,又想起,“世哲,你说我要不要去看看苏曼她爸?楼上楼下住院这么近,毕竟老先生很照顾冬冬,装不知道似乎不太好。”

“不用,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嗯,我会的。”简明随和,“你也累一晚上了,回去歇着吧。”

罗世哲没动弹,静几秒,忽问,“你催我走,是关心我,还是嫌我在这碍事,敷衍我?”

咦?什么意思?这实在不象素日谨言慎行的罗生嘴里会冒出来的话,简明不介意罗生造次,权当他太累糊涂了。不过既然他有此问,简明实言相告,“都有!”她深知他的敏锐聪慧,说谎他看得出来。

罗世哲绷着那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保持七情不上面的德行,“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罗世哲前脚走,简明对床的老大娘立马打听,“你老公吧?”

简明笑笑,不置可否。虽然离婚很久,但不知是出于哪种心态,除非很有必要,她不想告诉所有人,她目前离异单身。不等简明确切答复,老大娘已在赞美,“多好一人儿啊,瞧那通体气派,大公司做事的吧?摸样真是周正,你们夫妻俩都这么漂亮,基因好,那孩子不定多水灵多好看呢……”

急诊有call,凌励前去,路过106,听到的就是老大娘跟简明唠叨的这段话。刚刚,他看到那位世哲君来过,所以,他都懂。

他懂一个男人看到前妻生活的不好,就会觉得有负担有愧疚,不能置之不理的的隐衷。

他看得懂简明脸上粉饰太平的笑容,也读得懂她心里欲盖弥彰的虚弱,更明白她灵魂深处对岁月静好山河无声的期许与渴望。是,他们之间交集并不多,但他明白她就像明白自己一样。同时天涯沦落人,相知无关风与月。

其实,就像老大娘说的,简明的前夫,看着挺好一人儿,不知简明怎么会与他闹到离婚收场,又念及自己与方楠,平时看上去也无异于一对恩爱夫妻,不还是貌合神离最终劳燕分飞?凌励感叹,吃素菜,天长地久,彼此相爱,真的是奢求吗?

虽然罗世哲建议简明无须去打扰他岳父,但简明觉得,还是去看看较好。一来,确实要感谢老先生对冬冬的疼爱与照顾,另一方面,简明自己存个小心,明知苏老爷子就在楼下住院,都未曾探望,她怕苏曼再拿这个做借口说事儿,为难冬冬。借前小姑子罗世华的话讲,“苏曼计较起来,都无法让人相信,那是个留过洋的女硕士。”所以,简明决定走一趟。

吊完药水差不多中饭光景,简明先去护士站追加完要用的胰岛素,必须等过半个小时才能吃饭,她见缝插针,利用这点时间,跑去医院旁边的一家超市买果篮,好拎去看望苏老先生。无疑,是寒碜的,苏曼家的生活品质简明早有领教,象那种一只抵简明小半年薪水,果肉碧绿色泽诱人的日本蜜瓜,属苏曼家餐桌上的常备水果,而她买的这种果篮与之相比,怎么看都是自取其辱。不过,心到佛知,但求无愧,简明带着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拎着俗艳的果篮杀上肾内科,预备“英勇就义”。

并不知苏曼父亲住哪间病房,先去护士站问过,简明再找去这一层屈指可数的,几间单间病房中的其中一间。敲门,来应门的是凌励?简明愣愣,随即凌励让开,她瞅见屋里白茫茫站一地满脸“宝相庄严”的医生,估计都是专家之类的中流砥柱,凌励应该是其中一位,嗯,还是比较年轻的一位,可能因为资历稍欠点,就站后面充门童了。

见简明,苏曼迎出来,简明小声解释,“我来看看你父亲。”

“谢谢。”苏曼拉简明进病房,那些专家正好告辞,与苏曼的父母兄长一一握手道别,凌励也是。可和其他医生不同,凌励没忽略简明,冲她稍欠身,伸出手,简明有些慌乱,茫茫然把手递给他,任他握着,他冲她笑,目光神情里有一种象鼓励的意味,柔和清浅的三个字安静地撞入她的耳膜,“没事的。”奇迹样,简明满心忐忑,退潮般落下去。不过一瞬,他松开她的手,同其他医生离开。没人注意到简明和凌励之间有何特别,怎么看都只限于社交礼仪方面的行为,就连简明都觉得,可能,是错觉,他说的那三个字,并非安抚她的心情,而是讲给苏曼一家人听,大意是苏老先生“没事的”。

“伯父应该没大碍吧?”简明道明来意,与苏曼一家人稍事寒暄之后,问苏老先生,“有这么多专家坐镇,什么病都被吓走了。”

简明预期中过分的冷漠客套并没有出现,苏老先生特别请她在床前椅子上坐,语气是真挚的,“谢谢你来看我。”他拍拍自己胸口,“毛细血管栓塞,弥漫性的,用药时间太久,不中用了。”

简明是不太懂那些术语,但老先生一句“不中用了”倒令她心有戚戚然,兴起同病相怜之感,诚恳安慰,“别这么说,现在医学昌明,您吉人天相,定会康复。”她回头看看眼眶微红的苏曼和苏夫人,强调,“有家人在什么都不怕。”

苏老先生叹气,“他们啊,不是神仙,还硬把自己当神仙。”

“神仙跟咱们又不熟,怕是连咱们长啥样都不知道。”简明指指苏曼,“她可比神仙强哦。”

苏老先生和苏曼妈妈笑,苏曼大哥和大嫂附和,“简明这话对。”见简明穿着病号服,不约而同问,“你这是咋了?”

简明坦诚相见,“和伯父一样,病了呗,嗨,小毛病,不碍啥的。”把怎么发现自己血糖高的状况转播一遍,出于这两天在内分泌科接受教育后的结果,简明有特别感谢褒奖苏曼,“以前你总跟我说,少吃甜食和碳水化合物,我都没往心里去,现在看你是对的,”她特特冲苏曼抱拳施礼,“以后还劳你多指点。”

苏曼家人被简明动作逗乐,“行,以后你可以多问小曼,她对养生这方面有研究。”独苏曼脸上僵一僵,但很快换副爽朗面孔,从善如流,“想聊随时打电话给我,乐意效劳。”

苏曼脸上的细微变化,和心理上的抵抗,简明能感受到,不无后悔,何必提这茬?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只怕在苏曼看,会认为她有讽刺之嫌。不想节外生枝,简明赶紧换个话题,先谢过苏老先生夫妇对冬冬的爱护和照顾,再闲聊两句。然后不知怎么,浑身发冷腿发软,额角细细沁一层薄汗,好似肠胃里空了一大块儿似的,简明这才想起,她忘记吃中饭,多数是饿了。可她又不是饿了一天两天,哪至于到这种程度?心里也怕,寻思赶紧回去内分泌找医生问问,遂起身告辞,“伯父您好好休息,我先回楼上了。”

苏曼跟她起来,“我送你。”至病房门口,问简明,“你床位解决没有?”

简明说,“内分泌科是真的没床位,”见苏曼面有不虞,连忙道,“他们说了,等床位空出来第一个考虑我。”这个善意谎言让苏曼舒服些,;脸色稍霁,简明再加把柴, “多亏得你,不然怕是得一直住走廊。”

苏曼客气,“应该的。按理说我应该和世哲一起上去看看你,不过我爸这儿实在离不开人。”

简明本意是想让苏曼不要有什么负担,随口道,“世哲早上来看过我了,这点小事儿,你别放在心上。”话音甫落,见苏曼杏眼圆睁。简明勉强维持镇定,“不过世哲忙着回去照看冬冬,呆两分钟就走了。”她尽力收拾这个被她几乎弄砸的局面,“其实你爸爸生病,我应该照顾冬冬,让你和世哲没有后顾之忧。偏赶上我不争气,也住院,这段时间,辛苦你和世哲,我心里非常过意不去……”简明是不知道,她有没有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不过她有努力,起码看上去象是擦过的样子。

苏曼那意欲炸毛之势收敛到正常水平线,巧笑嫣然,却是阴测测语气,“没事儿,咱们一家人,别说两家话。”

事已至此,简明再无言以对,她的笨拙愚钝,这辈子是无药可医了,压抑着沮丧,“苏曼,别送了,回去陪你爸吧,注意身体。”目送苏曼回去病房,简明挪到楼梯,迈两步,浑身虚软,汗流浃背,一屁股坐楼梯上,懊恼和挫败感让她无力又无助,就这么点事儿,都能被她搞成这样,难怪罗世哲早上说,不让她去看苏曼父亲,她何必自作聪明呢?希望苏曼不要迁怒于冬冬。想起孩子,简明就又想哭了。

“106.你坐这儿干吗?”从肾内科出来的凌励站楼梯上,居高临下,“106? 哦,简明,楼梯上怪脏的,不凉吗?”

“不太舒服,没劲儿。”简明抬头看着医生,那摸样,好似眼里随时会溢出泪来。

凌励蹙眉蹲下,柔声,“你怎么了?觉得哪不舒服?哪里痛吗?跟我说。”

“忘了吃饭,很饿,好像身体里全空了似的,”简明吸吸鼻子,把那点泪意扛过去,摸一下额头,掌心全是细汗,告诉凌励,“我觉得冷,还冒了好多汗,衣服都湿了。”

凌励非常严肃,与刚才的温柔情态判若两人,凶巴巴,“哦,敢情教你恁多遍三餐定时定量都当耳边风是吧?”着急忙慌摸口袋摸一圈,在裤兜里摸出包饼干来,麻利撕开包装,直接塞简明嘴里,“你要记住,你现在的感觉就叫低血糖。血糖过高,当然会要你的命,但血糖过低,会很快要了你的命。”他加重语气,“很快!!”

简明乖乖嚼饼干,也乖乖答应,“谢谢凌医生,我记住了,下次不敢。”

凌励鼻子里哼一声,“最好记住。”站起来,伸手给简明,“跟我走。”

简明不解,“干吗?”

“去吃饭。”凌励那只骨肉匀称指节修长的大手掌,坚定的对着简明,“快点吧,这个时间,我们还能赶上食堂的剩饭。”

他是说我们哦,简明问,“你也没吃饭?”她没接受凌励的手,拽着他胳膊站起来。

“嗯,我也没吃饭。”凌励淡淡说,很自然,捞起简明一只手搭在自己小臂上,以这样的方式扶简明,“觉得晕要告诉我。”

“还是有点腿软,不过饼干效果不错,比刚才舒服多了。”简明半垂头,瞥眼放在凌励臂上的,自己那只手,这位医生真是极其有礼体贴,他是意识到自己避讳与他有亲密的肢体接触才这样吗?只飞快一瞬,简明目光又调到别处,“饼干我还是喜欢奥利奥。”用挑剔掩饰她的尴尬与感动,

凌励玩笑,“医生老了,不适合太可爱的东西。”

简明继续挑刺儿,“不是说要三餐定时定量吗?你每天都这个时间去食堂吃剩饭?”

凌励忍耐,“能定时当然定时,总有意外,工作忙。”

“是不是真有这么忙?其实是医生任□?”简明在嚼最后一块饼干,海苔苏打,她喜欢着呢。

凌励近乎恶狠狠的,“养猪的吃不起肉,种茶的喝不起茶,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总碰着你们这种病人,没活路啊。”

简明被逗笑,内科楼外,午后的阳光纷纷扬扬洒落在身上,温暖舒适的令人想随之起舞。凌励配合着简明的步调,小心呵护,扶她慢行,让简明有种错觉,在他面前,自己宛如金枝玉叶,贵如尊爵。

聚集记忆的时间之我爱他

食堂只剩零星菜式,并要关门打扫卫生了,打菜窗口的大婶异常干脆,“就剩这么点儿,选嘛选?”直接把剩菜划拉划拉全给简明和凌励,再扔两盒饭,“算了,饭不要钱。”打发掉最后两位食客,幸福收工!

谢天谢地,他们总算还能在自动贩卖机上弄两杯热咖啡,移步小花园长椅,准备对付一顿算了。本来简明怕咖啡有糖,不敢喝,凌励准她,“可以少喝两口,刚才血糖太低,稍微补充一下吧。”简明很听话的真只喝两口,就饭吃菜。

想到第一次跟简明吃饭,却如此简陋,凌励十足不忍。可这会儿功夫,医生食堂大概也收工了,提议,“简明,要不咱们出去附近找个馆子米西一顿吧?”

简明不同意,“那这几盒饭菜咋办?太浪费了。”她以为凌励嫌弃饭菜难吃,允诺,“下次吧,下次我请你到附近馆子里吃,这顿先将就将就。”

凌励欲辩解非因他不惯,实乃不忍,又担心过分关心会吓倒简明,连朋友都没得做可糟糕透了,反正简明答应请吃饭,那就代表有机会在一起聊聊心事啊什么的,索性装娇贵,“好啊,一言为定。”

即使是装出来的娇贵,都得付出代价,简明半真半假糗他,“平时锦衣玉食惯了吧?”

凌励真是冤,他们医生食堂和病人食堂不过楼上楼下一层之隔好吗?用的可都是一个大厨。

不待凌励喊冤,简明已变本加厉,“我这几天没在食堂看到过你,是不是都出去吃午饭的?”敢情这姑娘以为医生病人都在一个食堂用饭啊?凌励真败给她,正想提醒,简明手机响,她忙不迭接电话,“爸……”

简明父亲说话声音很大,她手机的音量也不弱,不得不把手机拿着离耳朵远一点才行。有几句对白,凌励隐约听到,“你一个人过日子还把自己弄成这样……这病咱生得起不……以后不得了啊……你自己好好想想怎么办……”疾风骤雨的责备,让简明一张脸逐渐阴云密布,她勉强应对,“爸,我知道,我会的……”简明父亲并不因此缓和,“你知道你知道,总说你知道,这么大的人了,没一件事儿见你办明白过,你算是废了……”简明被训的抬不起头,只含含糊糊,“嗯,嗯……”

电话收线,简明冲凌励强笑,硬充个淡定,“我爸,火爆脾气。好了,我们快吃吧,饭都冷了。”

饭是冷的,但想必泪是热的。简明的面孔有一半被长发遮住,从凌励这个方向,是看不到她的眼睛,可他能看到,泪,沉甸甸,货真价实,一滴滴往饭盒里掉。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凌励受不了这个。

蹲到简明跟前,把饭盒从她手里拿下来,送上纸巾,凌励的声音里夹着叹息,“对不起,我刚刚应该回避一下,我不在,或者你不会这么难堪。现在,你要是想一个人静静,我可以走开。”简明抓着纸巾,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眼巴巴瞪着凌励。凌励立马反悔,“不不不,其实我不放心你一人儿在这儿静静,所以,别让我走吧。”他郑重其事,“简明,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我不仅仅是你的医生,我还是你的朋友,可以聊聊心事和困难的朋友,我愿意帮你,并因此而深感荣幸。你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说。”他又抽张纸巾给简明,加重语气,“我是这么想的,希望你也这么想。”

简明是想冷静下来的,尽力放松心情,“谢谢。”很遗憾,人情绪崩溃的时候就是无法控制,她那句谢谢的效果是声泪俱下,然后,泪就更多的掉下来,“对不起,凌医生,吓倒你,我一向很没用,等等就会好的。”

凌励被简明哭的手忙脚乱,“别哭了。”他安慰,“你爸多数也是着急,你知道中国人不擅于表达感情,尤其我们的长辈,他不是有意发你脾气。”

简明摇头,“不是,不是。”她哽噎着,“早上我给我妈电话,她问我,今年春节还给我准备芸豆馅的粘豆包不,我说不用了。因为我爱吃豆包,今年突然说不要,她觉得奇怪,就打电话到店里去查我,店员也忘了帮我瞒着,告诉他们我住院了。”

凌励劝,“还不是心疼自家闺女,就算态度凶点儿,也能理解,快别哭了。”探头,凑近简明,纸巾递到简明鼻子底下,“来,擦擦脸。你再哭赶上孟姜女了,这片花园都得倒。”

简明是很容易被招哭,但她笑点低,也很容易被逗笑,听着凌励的话,噗嗤笑出来。偏那股子伤心又遏制不住,眼泪还跟着往下掉,几种情绪在胸口横冲直撞,难受劲儿可别提了,气得她捶凌励,“你怎么这么讨厌啊,都说不是的,怪我没用……”寻思起往事,悲从中来,哭的更狠了,边哭边跟凌励絮叨,“女人,嫁和没嫁,是不一样的……”

每个女孩儿,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都是爹妈眼里的公主,所谓公主,理所当然应该要王子来配才行。简明上大学离家前,高堂在上,几番教诲,耳提面命,大学期间不是不能结交男朋友,可不能乱交男朋友,将简明未来的择婿方向从家世到人品再至社会关系,下了硬性规定,非上上之选不要。青春韶华年纪的简明,是个漂亮宝贝,身家清白,个性乖巧,这等成色,自然必须是个上上之选才堪匹配对不?可所有的告诫对简明来说都象耳旁风,人领回家的良人,活脱脱一介布衣,穷酸书生。

彼时罗世哲研究生毕业,刚考进一家银行单位的菜鸟新丁,前途茫茫不可知。对简家二老来说,女儿不年不节,突然回家,还带着个男人,张口就说要结婚,吓人不?重点是罗世哲除了模样清俊些之外,其余实在差强人意,家在南方乡下,上有兄长下有胞妹,父亲过世早,母亲一手带大罗世哲兄妹三人。

论生活条件,罗世哲没法与简明比。简明家虽然只是居于北方小城市,但父母都供职于国企单位。简明父亲大小还是个领导,虽非富贵,家底还算殷实,是以,简明带罗世哲回家,上演的近乎是个堪比《五女拜寿》的戏码。当然,简明父母好歹也算是个文明人,还不会做的太过分,表面对罗世哲维持着以礼待之,但对罗世哲带去的礼物就冷眼相对。简老先生这辈子别无他好,就是爱个酒,罗世哲连瓶酒都不拎,只给简明爸妈一人买双鞋回来,寒碜不寒碜?就这还想拐走他一水灵灵花朵样的闺女?没可能。

事实上并非罗世哲不知礼数,实在是不懂怎么选酒,万一买到假的,不是弄巧成拙?与选酒相比,选鞋显得力所能及许多。就这两双鞋,花掉罗世哲半个月薪水,刚参加工作的人,囊中羞涩,有心无力,当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简妈妈背地里则劝简明,“他家比咱家条件还不如呢,闺女你图个啥?”

对于家人的劝告,简明俩字挡了,真爱!说,“我喜欢世哲,在乎的就是他这个人,其余我不管。”

简妈妈气得,“就罗世哲这么个玩意儿,没背景没人脉,起点低,混一辈子也就是个小职员,有什么意思?这些你怎么能不管呢?爸妈就你一个女儿,老了不还得靠你吗?”简妈妈这话说的已经够明白了,奈何简明就是一脑袋风花雪月的无知少女,她对爱情臣服,对生活对这个社会则是两眼一抹黑,听完母上一席话,还笑,“老了以后?妈,你和我爸怎么可能会老呢?”撒娇撒痴,“你们永远不会老,长命百岁。”年轻人,对衰老这个词汇是没什么概念的。

简明父母说破嘴皮子也劝不回简明,只能来硬的了,“我们不许!你跟他就别回这家了。”

简明执迷不悟,也来硬的,“我怀孕了,世哲的孩子,我们一定要结婚。”那年简明才大三,怎么“一定结婚生孩子”?简明父母这表面的开明哪里还能继续?找罗世哲下手,“校园恋爱就是青春迷梦,梦醒了该干吗干吗呗,你这也都工作了,简明大学还没毕业呢,你好歹替她的将来想想……”

罗世哲面沉如水,“伯父伯母,我考虑。”

早上还说考虑的人,晚上拎回来两瓶昂贵的茅台,“伯父,找人验过,是真的。”茅台对爱酒如命的简老爹来说,确实投其所好,老头那拉得如长白山样的脸,总算回暖几成。

对于罗世哲买酒的行为,简妈不如简爸来得感动,撇嘴评价,“这小子,鬼着呢,心里做事儿,啥都明白。”

而简爸脸上因着两瓶茅台回的那几成暖,也就维持几个钟头时间。晚饭后,罗世哲拿好行李,“简明,我们差不多上车了,走吧。”

简明爸妈唬得脸色大变,“去哪儿?”

罗世哲说,“既然要跟简明结婚,总得带她回去见见我家里人,我车票买好了,再等会儿怕赶不上车。”看着简明,“还不走?”

简明知道罗世哲个性要强,胸有沟壑,心思敏锐缜密,与之恋爱以来,她极少逆他的意。也觉得,此时不走,再与父母纠缠多数也没啥结果,当机立断,抬脚就跟罗世哲走。

这边厢简明爸妈揪着简明不放,那边罗世哲叫好的的士已停在门口。罗世哲格开简明父母的手,“妈,简明怀孕了,你用这么大劲儿会伤到她。”简明老父气得双眼通红,“什么孩子?给我打掉去。”罗世哲淡淡道,“那孩子姓罗。”一句话堵得简明爸妈暂时没言语,愣神的空儿,罗世哲把简明塞进车里,带着简明一车绝尘,直奔车站。等简明父母赶去车站,找到他们时候,他们的火车已经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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