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这等于是在问凌励今后前途,凌励老实作答:“比我没大几岁,是我师姐。”

简明妈咋舌,“哟,你这师姐厉害啊。”

凌励倒是诚心的,“她很有能力,也有冲劲儿。”

简明爸又查,“其实内科女大夫多,你咋没在外科呢?”

凌医生道:“以前真在外科的,不过后来觉得不太适应才转去内科。”

简明略有纳罕,原来这医生还真曾经是外科的。

简明爸妈愣怔住,一副遇见外星生物的表情,简明忙给自己倒杯啤酒,打岔:“爸妈,我敬你们。”

简明爸妈咽下口啤酒的空儿仍不忘打听:“凌医生今年贵庚?”

凌励道:“叫我阿励就行……”报上生辰八字。

简明妈则旁敲侧击.“你这岁数,孩子得跟冬冬一样大了吧'”

凌励还是老老实实的,“没,结婚那几年没要孩子。”觑着简明父母的脸色,“我刚离婚不久。”

简明想再举杯打个岔,凌励在桌下小动作,握住她一只手,并给她个没关系的眼神。那个没关系,不勉强,很认真,愈是如此,简明愈是不堪,借口:“我去一下洗手间。”

简明躲在洗手间打电话给凌文的后勤借车,在凌文工作这段时间,为照顾文娟,常常用车之故,简明与公司后勤最熟,知道他们的流程。跟后勤商量,借车借人,去火车票代售点买最近一班回父母家的两张车票,再找两瓶好点的红酒给她一起带来,酒钱、油钱、人工钱,先欠着,容后再算。后勤满口答应,简明是文娟夫人信得过的人,而文娟是凌文的精神支柱,后勤会给面子。

必须承认,缺少一点判断力,简明自忖自省,考试期间,若由父母照顾冬冬,且不说合适与否。单说凌励,按他的脾性,即使冬冬只是个陌路相逢,被其救助的孩子,他肯定都会前来关照一二,更何况,他对她怀抱着期待,不可能不来看望冬冬。可是只要凌励出现,自己的父母就不能不用看待未来女婿的眼光去挑剔甚至要求他。在凌励那儿,他未必会介意这些,甚至,还会掏出一腔诚意,尽力讨二老开心,希望被二老认可,说不定,他还会做梦。在他的努力下,一家人最终和和美美、健康快乐地相处。

可简明非常清楚,除非把凌励的大哥凌康搬出来,否则凌励在父母面前不具备太高的价值,这是简明不想看到的。因为,在她眼里,凌励的价值独一无二,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比拟的。凌励不需要为了她,被自己父母糟蹋,对,就是这个词语,糟蹋,她不允许!让爸妈回去,她宁可不考试,她宁可什么都放弃,都不能让凌励遭这个罪。一个前妻方楠,为了他哥公司的股份,耗掉他人生中珍贵的八年时光,难道还要一个简明,消耗掉他之后的人生吗?从洗手间出来,简明到柜台刷卡,把这顿饭钱付掉。

再回包厢,凌励正要给简明爸倒酒,刚想说什么,简明拦下,“爸妈,我让人帮你们买好了回去的车票,等会儿送你们去车站。”

简明的爸妈和凌励都呆住,呆了会儿,简明爸才问:“为什么啊?你一大早让我们从家里赶出来,这又送我们回去?”酒杯重重地放桌上,“你把爸妈耍着玩儿呢?”

简明举起酒杯,“爸,妈,别生气,女儿谢罪,这杯先干为敬。”她狠狠灌下一杯啤酒,希望能压下胸口翻涌的气血。真的,气血翻涌,她第一次体会到武侠小说里常常写的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凌励张大了嘴,想拦简明都来不及。

简明放下酒杯,“爸,妈,冬冬是我的责任,再难,我应该负起责任,而不应该给你们增添负担和压力。想想,还是送你们回去。对不起,让你们跑这一趟。”瞎聊一阵子,简明接到公司司机打来的电话,车在门口等,简明又敬爸妈一杯啤酒致歉。刚去柜台结账没结成的凌励回到包厢,见简明这样,隐隐含怒,“你今晚兴致很好是不是?想干吗呢?”

简明开玩笑:“我想把冬冬呆的住院楼往左平移几米,这样就能眺望公园了。”放下杯子,“好,我们走吧。”

下雨,凌文的司机大哥撑着伞把简明父母先送上车。简明让他们在车里等等,她打着伞送凌励,跟他道歉:“对不起。”

凌励问:“为什么?”“我想你应该明白的。”

凌励立在自己车边,神色不善,语气含怨,“你错了,我不明白。”

简明一不做二不休,“拒绝你啰。”她很清楚地重申,一字一句,“拒一绝一你!”瞅着凌励被她激得脸色发白,简明觉得,自己胸口翻涌的气血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势。不过,神志倒似越来越清明,伸手拦的士,“你刚喝了酒,别开车。”替医生打开车门,等着他钻进去,在车窗边,还嫌自己不够狠似的又追一句,“先回家吧,记得,下次再见到我爸妈,不许自作主张。”

送爸妈去车站,简明一路上话很多,一部分是胸口堵得厉害,很想吐,总不能真吐吧?说说话转移注意力。还有一部分,歉意作祟。曾经,她为了罗世哲忤逆父母,放弃学业和一切,随他出走。如今为了凌励,甚至可以说,为了莫名其妙的一些理由,再次忤逆父母,把他们从家里叫出来,又打发回去。必须承认,为人儿女,她是全天下最差劲的。

不过,日子有功,再差劲的人,都会有所进步,与从前相比,简明好像终于学会用爸妈的语言和逻辑与他们沟通了,应对如流。

像简妈问:“明儿,你是不是看上那大夫了?”

简明就撇着嘴装糊涂,“我现在只看得上我儿子。”

简妈断言:“我看那医生对你还挺上心的。”她叹口气,“其实呢,是厚道人,挺好的,虽说二婚,人迂些,没更大的前途,可好歹旱涝保收,稳当。再说你也二婚,这还……”

简明飞快接口:“再说我还带着冬冬,尤其冬冬又是在这个样子的状况下,有人肯要我已经很不错了,是不是?”

“你知道就好。”

简明清清脆脆,胡诌八扯:“可人家家里未必同意,我硬跟着人家,也是热脸贴了个冷屁 屁。”

简明爸怕女儿嫁不出去,“那就把冬冬给罗世哲和苏曼,他们把孩子整成这样,就撒手不管了?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好事,告他们,让他们拿出笔钱来。”

简明痛快地一口答应:“好啊,过些日子,冬冬稳定一些了,我准备请律师。可到底,跟苏曼和罗世哲打官司,也不是容易事儿。爸,你要支持我啊。”

无意外,简爸闭口收声,让他付出心力在打官司这种劳神又烦琐的事情上,他并不真乐意。

爸妈在上火车前,并没有坚持留下来照顾外孙,甚至,没有更多地提到冬冬。这令简明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松口气。或者,都有吧。

14

送走双亲,再回医院,快十点了。病房里小灯一盏,简易床整整齐齐地已经铺好,还是那个男人,坐床边捧着本书看,灯影里的侧面,画一样,莽莽苍苍,深邃恬淡,忧伤又幽谧,带着因时间的沉淀孕育出的,岁月的味道。

冬冬就在凌励身边,安然入梦,而且睡得很沉,微微有鼾声,他只有玩累了才会这样。见简明回来,医生微笑,似乎从没被她拒绝过一般美好,小声:“过来,给你看样东西。”他打开一只小纸箱,一箱子漂亮精巧、颇具创意与巧思的折纸作品和折纸用工具。凌励拿出两朵纸玫瑰,“认得出来不?一朵是冬冬以前折的,我无意拿回家,忘记还给你的,这朵呢?”凌励很显摆,“这朵是冬冬刚才折的。”

“刚才?”简明难以置信,“你是说刚才?”

“嘘,小点声。”凌励瞅瞅冬冬,再凑近点简明,再压低点声音,“对,我一个晚上教他折纸。一开始,他是没搭理我,可我一直一直教他,他就会了。严格地说,不是我教会他的,是他自己拿纸折的。”

简明几乎喜极而泣,还贪心不足,“那没折点别的什么?像小青蛙和皮卡丘?冬冬折皮卡丘折得很好。’

“别的就没有。”落伍大叔很奇怪,“皮卡丘是什么?”

“日本动漫啊。”简明拣看箱子里其他折纸成品,没有皮卡丘,听落伍励叔极力表示他还挺潮的,“皮卡丘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画哆啦A梦。”继续跟简明显摆,拍拍小纸箱,“怎么样,都是我折的,还行吧?”

简明惊讶,“哗,都是你折的?业余爱好很丰富。”

凌励颇自得,顺口道:“当然,找不到你和冬冬的那段时间,我想起来,就折一个存箱子里,想着哪天等见到冬冬,我可以拿给冬冬看。现在,我也算达成愿望了。”

简明对着纸箱发怔,如果想知道,在她消失的这段时间,凌励对她有多少次想起,她可以到这只箱子里点算,色彩缤纷,折痕重重,她敢将这番深情厚谊细细数吗?

见简明发呆,凌励的手在她眼前挥挥,“喂,回来。”

简明回神,“哦,太晚了,你回去吧,谢谢你照顾冬冬。”

凌励没动,问:“听你爸妈说,是因为你过几天考试,所以才把他们叫来帮忙的,是吧?”

“是。”简明不太愿意谈这件事情。

“那现在你让他们回去,考试怎么办呢?”

简明真的无意深谈,简单道:“找个特护吧。”她站起来,准备下逐客令了。

“不如请我吧,”凌励也站起来准备告辞,“我已经请好假了。”

简明瞠目,“你已经请好假了?”

“是啊,我请假还是容易的,跟院长和老唐打个招呼就行。”凌励拎过简明的挎包,找胰岛素的针剂,放到冰箱里,嘱咐,“天气暖了,冰袋效果维持不到那么久,药还是要常放在冰箱里的。

对了,你晚上吃饭没?”

简明喃喃:“没有。”

“打过针,吃点东西早些睡。”凌励从小小冰箱里给简明拿出牛奶和三文治,“喏,先放出来缓着,等你洗好澡出来吃没那么凉。哦,还有,冬冬只是还有一点点低热,今晚他主动折纸的事情,明早要跟……”

“我不能让你为我考试的事情请假。”简明打断凌励,“你还是销假吧。”

“算我的补偿。”凌励双手插兜站在灯下,“看来我请你爸妈吃饭是个馊主意,让你很为难,算我补偿你的好不好?”他的眼睛在找简明的目光。

简明避开,那种好容易被压下去的气血翻涌感再次汹涌而至,听凌励温温柔柔,“我想我太急了,让你不好受,别生我气吧。”

简明觉得,她今天受够了,起码现在,她已经没办法和凌励谈任何问题,勉强点点头,“随你吧,很晚了,你先回去,我送你。”

凌励出门,“好,晚安,我在我们科休息室,冬冬有事,你打我手机,或者叫这里的护士拨内线给我都可以,我会很快过来的……”

睡在休息室?简明已经无话可说,自觉在这医生面前一败涂地,还是,“好的,知道。”

听见身后病房门关上,凌励的脚步停下,靠墙上,耷拉着脑袋,没力。简明那似乎随时都会滴出泪的眼睛,让他也快撑不住,等他想明白,简明是为了不想他受委屈,才把父母送走的,已经来不及了……简明坐在冬冬床前,看着熟睡的儿子,轻声说:“对不起,妈不折腾了,明天,会好好在这里守着你……”再也没办法逞强,事实上,她对现在的自己,不满意,十分不满意。无论为人母还是为人女,她都未能尽责,只为一时意气,在爸妈面前说那样的话,多少是有些无耻的。

只是,如果她的无耻,能换回冬冬的康复,她无所谓,可惜,都不知道这孩子会不会好。尤其,简明想起,自己还有慢性病,她活着,能照顾孩子;若有一日,她有了其他并发症,不久于人世,冬冬怎么办呢?罗世哲是那么让人不放心,罗世华以后终究要嫁人,冬冬未来的姑父,会接受冬冬吗?还有自己的父母,只怕也是……我得活得久一点。简明对自己说,特别是现在不能哭,不能熬不住。

奈何再也熬不住,简明捂着胸口,冲到盥洗室,对着洗脸池一通狂呕,连苦胆水都呕了出来,人才舒服点。洗个脸,拿毛巾擦干,谁知擦下更多的眼泪,揩之还有,揩之还有。简明不想如此软弱,忍不住,抽自己一耳光,很痛,可感觉好多了,于是狠狠地再来几个,觉得脸上又热又麻又痛,深呼吸,现在更好一些……盥洗室的门毫无预兆地打开,门口站着凌励,归根结底,她所有的挫败、沮丧、狼狈不堪再次在他面前摊开,无所遁形,这是命,得认。

就那么傻愣愣的,凌励和简明互相看着。简明脸上,一道道指印,赫然入目,凌励的眼圈,逐渐红透。他轻轻地关上盥洗室门,方寸之地间,张开双臂,像哄小孩子的语气:“来,简明,过来。”

简明也不知怎么落到那个怀抱里的,耳朵贴着他胸口,再次,她听到他的心跳,泪,落在他的灰蓝色外套上。简明哭,那种很早就想抱着他,呕心沥血的方式,她的脸闷在凌励胸口,一声声呜咽,压抑着,很长,很长,似乎每一声,都将号到力尽,气绝。

凌励的眼泪,也噼里啪啦往下掉,除了这样抱住简明,其余,他再无计可施。最终,只是简明的哭嚎中,慢悠悠地呢晡.倾诉:“不哭,不哭,没关系,还有我,我在这儿呢,你不是一个人。简明,我知道你的感受,我都知道,因为,我和你一样。

“怎么也没想到,会赶上这个商业大爆炸的年代,慢慢地,身边所有人都在变化,包括我的哥哥,我的朋友,全民皆商,人皆言利,而我,却是永远变不成商人的那个人。在这个年代,没有商业头脑,无异于手无寸铁。简明,你是如此,我是如此。

“你知道吗?我也曾经和你一样,站在盥洗室里的镜子前,狠狠抽自己的耳光。记得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一次,因为我放弃科主任职位的争夺,告假带方楠去西藏玩。她告诉我,怀有身孕,两个月了,我在湖边高兴地跳起来,以至于如今想起扎日南木错,第一个印象仍然是生命,其次才是那里的辽阔与清碧。我瞒着方楠的初衷,只是希望我们能暂忘俗务,放松享受。等我们从西藏回来,她知道这件事后,发现科主任职务已定,无法挽回,一怒之下,到这里的妇科做了流产手术。

“她是背着我的,还找了各种理由说服我的同事给她做这个手术,好在同事非常了解我,有人给我通风报信,等我赶到妇科手术室,已经来不及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孩子被吸引管吸出来,搅成一团血水。如果我不是医生,什么都不清楚,我可能会好一些,可我的专业告坼我每个步骤产生的后果,即使是胚胎组织,也会痛。方楠躺在手术台上,对着我冷笑,像获得成功的复仇女神。那天,我再也承受不住,逃到盥洗室狂吐,抽自己的耳光。我了解那种感受,没办法怪谁,也没有能力伤害谁,只能恨自己。如果我知道方楠如此介意这个职位,以不惜毁掉我和她的孩子为代价,她要什么,我都会送给她,可什么都晚了。是我自以为是,是我害死了我的孩子。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办法再去妇科做会诊,走进那里,听到的都是孩子细弱的哭声,凄凉又无助……”

凌励的叙述,没让简明好起来,她哭得更狠,毫无章法,歇斯底里,凌励抱紧怀里颤抖的身体,声泪俱下,“简明,不是只有你没用,没用的还有我。其实我明知道方楠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但我没办法丢下她不管,徒劳无功地试图让脱轨的一切走回正轨。可我所有的努力如梦魇泡影,灰飞烟灭。我是那样的不会计划,没有算计,在这个一切都在计算成本的时代,我死攥着爱情不撒手,花费着最昂贵的时间和感情去挽救一段再也不能起死回生的婚姻。我没能让妻子满意,与她各有执念,每一次吵架的结果,都验证了我的家人对我婚姻的预言是如何的正确,我是如何的荒谬错误,而当初的我是那样的不服输不承认,让家人为我担心,直到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失去一切,为我唏嘘心痛。”一下下,凌励拍着简明的背,是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听,“人生中那点甜味,就像刀刃上的蜜,蜜舔完了,就是刀,接着舔,就只剩下痛。简明啊,因尝过那一点点甜,便忘乎所以,不计结果与成本,舔着刀口的人,是我,是你。不要怕,简明,还有我在这里,即使我们不是夫妻,不是朋友,即使我们从没见过面,但在这个世界上,你执著的那个角落,我一定在那里……”

简明哭着想,有些事情,她不计较的,就像罗世哲认为她跟凌励一起,是看中凌康有钱,她不在乎。就像凌励到底知道不知道方楠与他在一起,是不是为了凌文的股份,或者,凌励也不在乎。

但有件事,简明现在非常在乎,非常计较,非常非常清楚,她不能把这个抱着他的男人给任何人,他在哪里,她都不会放心。简明心里模模糊糊地对自己说,我得守着他,一直,一直,一直……这一晚,简明哭得太厉害,无论凌励怎么哄,都挡不住这姑娘的眼泪来势凶猛,凌励即便踏过再广的山河见过再多的世面,也怕了起来,打电话找精神科值夜的医生,给简明一针镇定剂,她总算平静地昏睡过去。完了,凌励还被精神科值班医生数落:“女人脆弱,孩子这样,情绪崩溃情有可原,那你担着点别失控啊,你看这闹得……”凌励囧,确实,他不该失控,哭得这么难看,眼睛红肿,喉咙沙哑。可他推开盥洗室门的那一瞬,看着那样的简明,他只感到对这个世界,对人生,对所有一切的无能为力。

守着简明和冬冬,一夜过去,天光渐白,又渐渐晴朗,简明醒过来,站在窗前,说:“哇,阳光真漂亮。”

就是这样而已,没人提起昨夜的一场号啕。她不提,凌励心照不宣,和简明之间,有些事不需要讲那么明白,他感应得到。在盥洗室洗漱时候,凌励告诉简明冰箱里有包冰块,他跟护士 要来的。简明用冰块敷脸,也挤进浴室,并不避讳正刷牙中的凌励,对着镜子里那个眼睛肿脸也肿的自己喟叹:“天啊,真丑。”

凌励故意点点头,“是啊,很丑。”

简明横他一眼,“我是说你。”

凌励噗嗤发笑,喷一镜子牙膏白沫。笑声中听到屋里有动静,一起探头去看,原来冬冬醒了,,自己坐了起来。

几日过去,冬冬似乎每天都有一点点进步,现在,他不需要再包纸尿裤,自己知道去厕所。虽然还是不说话,目光茫然,不过,当他很喜欢的一些东西出现的时候,他多少会有些反应。世华后来从罗世哲家里找来一只冬冬已经很久没玩过的泰迪熊,那还是与罗世哲离婚前,简明给冬冬买的。冬冬对这只玩具熊的反应最大,见着就抢到怀里,晚上睡觉也抱着不离身,倒与三四岁的小儿一般无异。简明看在眼里,既心疼又心酸。凌励很懂得怎么安慰简明:“如果说昨天的冬冬是一两岁的话,这几天已经长大到三四岁了,今天比昨天有进步,就是好事。”

简明考试前一日,世华接到通知需要出差一段时间,本打算不去的,简明没让,嘱她安心工作。世华要求,每天一定把冬冬的情况打电话告诉她,这才走。简明的考试进行得极为顺利。本来最后一科考完,同学和老师有聚聚的打算,吃顿饭,合影留念。凌励听简明电话里打算拒绝.知道她是惦记冬冬,在纸上写字示意:“我照顾冬冬,你去玩玩,放松一下,对你有好处。”瞅着凌励很坚持,简明就答应了。

答应归答应,终究难以心安,她这当妈的在外吃喝玩乐,却让凌励请假陪孩子,怎么都没办法理所当然。简明草草应酬完,提前退席往回赶,偏偏那个时间,交通拥堵最高峰时段,又下雨,公交车和地铁人满为患,简明路上呆半天,费老大力气才截辆车回医院,半身湿淋淋的,进屋还被凌励念:“你说你急什么?怕我虐待你儿子啊?”

简明跟儿子又甜又嗲地亲亲抱抱,对落伍励叔绝对没有待儿子那么甜那么嗲那么亲亲密密,就还好语气,“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凌励给她杯热茶,“是,我知道,你总觉着过意不去嘛。”唉,说到底,人姑娘就是跟他见外,心理上没当他自己人,无奈,丢毛巾给简明,“瞧你淋的,赶紧洗个热水澡,别再感冒了。”说话间,照例把简明的包打开,先拿出胰岛素放冰箱里,“打过针没?”

简明这几天例假,就觉得不满,“又翻我包?”

凌励很有点主人翁的姿态,“嗯,怎么了?”打开注射器查简明的药。

简明更不满,“不但翻我包,还天天查我的药,你怕我做傻事啊?”

凌励真是无语问苍天,给简明的注射器换针头,“姑娘,咱阳光点行不行?这针头本来是抛弃型的,用一次扔一次,你舍不得,非得一支药搭一个针头。有些药剂用量大的病人,两三天耗一支药,人家一支药搭一个针头就算了,你这十来天才用一支药,等换药的时候再换针头.那针头早钝了,扎肉里不疼吗?我都给你多拿几盒针头回来了,你没看着啊?”收好针剂,还不依不饶上了,“你就说吧,你包里有没有糖?”

“有吗?”简明寻思自己戒糖已久,果断,“没有。”

“有,”凌励把简明的包抓过来翻给她看,拉链暗袋里有几粒太妃糖,凌励责备,~怕你哪天低血糖备用的,跟你讲过,你回头就忘。”不甘心被忽视,拍简明脑瓜,“你跟我咋就这么不上心呢?”

本来凌励是两只手抓着简明的包包,那只手分出去教训简明了,剩下的一只手不够用,帆布包里的东西稀里哗啦都掉了出来,什么水杯、阳伞、小小化妆包,以及考试资料,诸如此类,重点是卫生巾。简明脸红,闷头把东西往包里捡,又羞又恼,不理凌励,就算你很体贴,可总得顾着男女之别吧?

可简明忘了凌励是啥专业的,医生终于明白简明大发娇嗔是为什么,帮简明一起捡东西,解释:“你忘了我是医生,什么没见过?不用跟我不好意思。”

简明哭笑不得,捶他,“烦人不烦人啊……”抓起毛巾,逃去洗澡。洗澡也是能快就快,匆匆忙忙,总得换凌励去吃晚饭。从浴室出来,见凌励正陪着冬冬折纸,这次,落伍的凌励终于知道皮卡丘长什么样子了,跟简明说:“瞧,冬冬进步多大。”

对于现状,简明的接受度提高很多,站在窗前用大毛巾擦头发,不算多积极地假设,“我有时琢磨如果冬冬一直这样下去,我该怎么办。估计你哥公司的工作是非辞掉不可了。必须给冬冬找特殊学校,住处也得在学校旁边租,看我能在附近找点活干不。”她擦头发的手停了停,眼睛发亮,突发奇想,“啊,或者我在学校边上摆个摊什么的,做点小本生意,像卖个面条、水饺、小馄饨,也算自主创业呢。”她挺开心,“上帝真是给了我个好主意。”

“下次收到上帝给你的主意,能不能跟我打个商量?”凌励扯过简明手上的毛巾,帮她擦头发,特幽怨,“看起来你设想的这个未来里,没我什么事儿啊。”简明不吭声,总这样,每到关键时刻就卡给他看。凌励细心地把简明的湿发一绺绺,揉在干毛巾里,说:“要不,我们换个设想?如果冬冬好了,你就跟我结婚。”

跟他结婚?这算什么,求婚吗?他们到必须结婚的地步了吗?简明不敢动,鼻端绕的都是凌励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和剃须水的味道,头上留着他指间的力道,听凌励说:“给你十秒考虑时间。”十秒?简明紧张,随着时间过去,紧张叠加到致使呼吸不稳,手指紧紧抓住窗帘,看着玻璃窗外雨滴淅沥,心思跟乱雨敲窗般,一片混沌。

不知道十秒怎么过的,又或者根本不止十秒,反正有好一阵子,屋里只剩下浅浅的雨声和冬冬折纸的窸窸窣窣声。凌励总算又开口:“多好,刚才那一点点时间里,你想的只有冬冬和我。”他拎着毛巾,靠在窗旁,挨简明站着,“而我,心里想的也只有你和冬冬。满满的,全都是希望,是不是?”

是,都是希望,简明迎着凌励的目光,他是暖的,脸上隐约的笑意,眼里饱含的深情,都是暖的,或者是热的,简明错觉,在他的注视里,自己都要化了……不不,起码现在不行,最终,答非所问:“你先回去吧。”

“好。”平时总磨蹭着不走的医生这次很听话,听话到简明心里咯噔一下,哇,他生气了吗?

被她伤害了吗?忙拽人,软软求饶:“阿励,对不起,你别生我气。”

“嗯?生气?”本欲走的凌励又靠回到窗台,“我干吗要生气?”他大手掌拍拍简明的后脑,“我……”他是想说,这段时间一直混在医院里,家里乱七八糟,他得回去打扫卫生,可手掌触到简明温润发丝的一瞬,轻轻拍一下的姿态,不知被潜意识里的哪种意念支配,被篡改成了拉。他稍加半分力道,把简明拉向自己,抚着她的发,冲口而出:“我在想你是不是穿错了衣服。”简明局促无措,低头瞅瞅自己身上再平常不过的米白色棉布裤子,半旧蓝T恤,在被凌励操控的空间和他的目光里瑟缩,嗫嗫:“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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