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昔尘起身让开出了门去,白锦取出苏袖惯常穿的轻便衣裳,着她除去一身异族服饰,那套着诸针的皮囊也被取了过来,如寻常的腰带一般,毫无异样,只是趁手处就能取出一根细针。苏袖见她低身忙碌,心下怆然,一想到过了送美宴可能就要想办法与她离散的时候,更是凄惶。
腰间准备妥当后,又在右手腕处套上了串珠串,都是寻常女儿家的打扮,但苏袖晓得,这是白锦在为她全副武装的另一套路。
“捏破一颗珠子,内有迷烟,可以在瞬间寻机离开。”白锦笑眯眯地解释。
苏袖感慨,白锦的脑袋果然是十分奇异,这些曲折的东西,都能被她在两日内赶出来,好生厉害。
待得一切穿戴完毕后,苏袖心里非常踏实。腰藏迷针,手握迷烟,腕有铁钩,若早一日将这些暗器装在身上,恐怕今天也不会如此倒霉,一丝胜算也没有。
不过这种事情,真是天晓得。
云连邀那药的确非常管用,至少没有三日,她已经能够自由跑跳,再无任何窒碍。不过她自然不会感谢云连邀,更是对名满江湖响当当的正派盟主毫无好感,一想起此人就是满心怨怼。曾经害得自己入了定玉楼险些没命,扰得地狱门内大乱死伤惨重,而这一切虽然没有成功,其人连面都没有露过,可见他的心机之重远胜他人。
好在苏袖对自己福大命大的本领有些信心,否则也不会活到今天。
吐纳一个周天的“清心大法”后,她打开门,白锦墨昔尘已在外面等候多时,华灯初上,锦州城里依旧是繁华如故,白锦转了转手中小扇,朗声道:“送美宴开始,娘子我要去了。”
苏袖睨了她一眼,探头去了栏外,“林枫呢?”
“早不耐等我,先已经往重楼鸳去了。”
苏袖蹙眉,“要小心。”
“你也是。”白锦拍了拍她的肩膀,“无论昔尘在水下有何动静,你都不许出来。只要记得把持好风灯铜镜用作传讯,其他一概别管。”
苏袖晓得她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谨慎地点了点头。
白锦先自离开,从正门坐着马车扬长而去。
墨昔尘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小心。”
晓得师傅也是在担心她,苏袖微笑点头,“师傅也是,水底恐有其他机关,切莫纠缠,以自己为重。”
墨昔尘不再多说,提着一个包裹,轻装玄衣没入黑夜当中。苏袖晓得他手中所持,定然就是要于大道旁隐秘处换的水橇与铜管,便于下水。自己则观察了下左右,见无他人窥伺后,才摸了摸腰间手臂,确认无误,也是腾跃上空,落在房梁之上,朝着重楼鸳的方向跑去。
天地苍茫,灯火通明。蜿蜒的明火似是点亮了整个深夜,使得锦州城的今晚显得格外魅惑。或许是那重楼鸳的送美宴,为锦州城染出了美人红袖凄别离的哀婉,迎面扑来的清风,也带着锦州城特有的香味。
香城锦州,不仅仅是因为香料驰名,也是重楼鸳的软玉温香。
苏袖立于其中一个高楼顶上,深吸口气,但觉无边无际,星空万里,苍山遥遥,浩水如带。首次生出了些豪迈情志。即便是前路未知又有什么?当得挚友在旁,当得有爱存世,当得活了一场,便自足够。
那腹内毒药似乎也不再让她多加挂念,两手五指合拢,一股清气渗出,与万物合为一体,然后身子轻灵缥缈,如烟似雾,朝着重楼鸳行去。即便是轻功绝顶的高手,也不一定能察觉到“清心大法”在手的苏袖,这与自然合二为一的法门的确有其独到之处。
苏袖今日穿的件蓝紫色薄衫,细细地裹着全身,彰显出玲珑有致的体态。自从练得“清心大法”后,身子骨愈加柔软,贴在重楼鸳的西南角的楼顶之上,似若无物。
此刻重楼鸳亦是张灯结彩之势,楼前大道往来车马比平日多上数倍,站于门口左右逢源笑语嫣然风姿卓越的女子,应该便是占轻绡了。那占轻绡自然没有任何紧张,因着今日的重楼鸳为了迎接往来宾客,比往日的戒备更加森严。
白锦的车驾已然缓缓驰到,她下了马车,毫无异色地谈笑风生,一时间,整个重楼鸳外的光彩,都聚到了此一人身上。
占轻绡虽明知有心结未去,但看见惜香公子的时候,还是明眸微闪,被那风流倜傥的模样迷去了心神。纠结万分之际,却看白锦缓缓走到面前,柔声问自己:“还在计较吗?”
占轻绡冷哼了声,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有何计较,公子今日肯来,还是让重楼鸳蓬荜生辉,轻绡又如何能想太多。”
苏袖自然是听不见他二人所言,只是看见白锦一到,重楼鸳上下楼内都探出了无数美人,朝着与占轻绡谈话的白锦挥帕示意,果然,当白锦的眸光向上睨过,就有人兴奋地叫出了声,不觉叹了口气。
白锦果然是生错了女儿身。
白锦微微一笑,小扇颇为轻薄地画过占轻绡的面颊,“所以白锦今日,便是要来告罪的。”
“别又与我玩什么花样才好。”占轻绡怨气十足地瞪了她一眼。
话刚落音,白锦的身后响起了声不满的咳嗽,正在闲聊中的二人转身,却看一位青衫男子,中年岁数,颜面清瘦,却自有一股风骨暗藏眸间,尤其是目光与白锦相触时候,更是厉光闪现,显出此人并不如外表那般容易对应。
“原来是九天门傅柏清,早前就听闻你来了,一直没有时间拜会。白锦汗颜。”
“哼。”傅柏清冷冷地道,“惜香公子你既然已有娇妻,还是收了你那套风流本色,莫要着人话柄。”
“岂敢岂敢。”白锦心中更加笃定,傅柏清与占轻绡之间定有情缘,否则依着九天门执法长老傅柏清的性情,怎么会去管他人闲事儿。
占轻绡面目绯红地上前,站在二人中间,看着傅柏清问道:“傅长老,云门主今日来否?”
“有柏清出面,他一定来捧场的。”
白锦看这二人含情脉脉的对视,虽只一瞬便心中大意知晓,占轻绡这回就是要请来云连邀一众武林好手为其助阵,一来增添了重楼鸳的美名,二来又无形中减少了外在的威胁,不怕别人乘着今日闹事儿。
这套把戏,只不过是白锦长天坊珍宝大会的牙慧,她也不介怀,转身朝着内堂走去。
苏袖猫了有半个时辰,这重楼鸳外依旧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忽然她的心突地一跳,就看方才走进去的傅柏清又迎了出来,从个华丽马车上迎下了面带银丝软甲的云连邀,也不知道对方是否知晓自己还是刻意警惕,目光梭处,竟然在自己这方停留了半晌。她吓得躲回原处,好半天才再探出头去,云连邀已然不在,马车也不见了,显然是入了堂中。
再过了半刻,楼内丝竹弦乐声缓缓响起,大宴拉开序幕,苏袖轻轻喘了口气,看向大道旁的水里。
一只铜管探出水外,须臾间再度消失。
一切就绪,墨昔尘入了水中,她守在楼外,白锦在内牵制众人。
全看墨师傅的了。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楼内歌声渐起,时不时掌声雷动,热闹非凡。苏袖在楼顶已是察看了很久,除了腰椎处有些难受,浑没感觉凉意。幸好“清心大法”要的便是此刻的观感,整个重楼鸳的一举一动,都在她静中取动之中飘然而过。
每一个人、每一句话都仿若平静圆湖之中的一滴水珠,清晰可见。
忽然,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腰间,一条黑影掠过朝着重楼鸳内而去。
苏袖抬起身子又弯下了腰,待得那几个人消失在内院中后,她才喜笑颜开地扯动了腰间铜铃。铃声轻响,却清楚地传到了白锦与水下的墨昔尘耳朵里。
有客来。
形势大好,墨昔尘完全可以不轻举妄动静静候着,等这突如其来的这方触动了外围机关引得重楼鸳大乱后,再行险事儿。
果不其然,豁然间铃声大作,后院之内忽然传出女子叱喝的声音,“哪里来的宵小!”
占轻绡正坐与主座,听见此言后忽然变了脸色,下意识地朝着白锦看去。
白锦则两手一摊,表明与自己无关。甚至在众人纷纷起身朝着后方赶去时候,掠到占轻绡身旁,轻声道:“看来想借此机会的人不在少数,包括今日席中之人,轻绡你要多加小心。”
占轻绡恨恨地应了一声,大声喊道:“所有人请在堂中等候,由轻绡……”
她顿了顿,环顾一周,才定下神来,“与惜香公子、九天门云门主、傅长老前去察看即可。”
话音一落,立时安静了下来。凤筱筱这等将走的美人,被护送着上了二楼,鱼贯而入的重楼鸳红衣美女持剑将大堂围了起来。虽有人不忿,但九天门门主在此,也无人敢造次,所以大多回了原来的坐席。
白锦瞧了眼云连邀,率先掀帘朝着后园纷争处掠去。
苏袖见一时间重楼鸳里似乎陷入了乱阵当中,正是此刻,才为墨昔尘取图时候,不觉捏了把汗,分外紧张。说时迟那时快,后园水中忽然翻搅出层层漩涡,似有一头水龙将要出水,就连苏袖此刻心绪不宁也能听见园中女子的一声惊呼,直穿心底。
墨昔尘的身影从大道下的水中射出,他丝毫没有迟疑,朝着远方奔去。
苏袖则是见机射出手中铁钩及腰间铁针,瞬间击破了悬在脚下顶外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一路走一路灭。在有人朝着自己这边跑来的时候,瞬间奔到了东北角的楼顶上,匿去了自己的身影。
此刻的苏袖应是进入“清心大法”第三重境界。然则就是在杂音纷叠当中,她却感觉到背后有些发毛,明明应该静若止水,却总觉哪里有一双眼睛,从远处射向自己。
不应该有这等情绪,但却是这种外在的干扰,让她的“清心大法”无法自已。真是遇见了劲敌。她心里暗忖,小心地爬起身来看向重楼鸳内,也不知白锦周旋如何,咬了咬牙,她提起一盏风灯,将其放上天空,自己则默默朝着来路慢慢后退。
重楼鸳的人不可能对白锦做什么,因为从头至尾她都没有出手,只要墨师傅成功逃脱,说明今夜顺利得手。眼下只是苏袖自己有些麻烦而已。
她暗道一声看来是麻烦大了,因为她已经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力铺天盖地,瞬间淹没了自己酝酿已久的“清心大法”。
不得已下,她只能选择飘下楼顶,引着那人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一路狂奔。她似乎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力量。
那人也不着急,好似老鹰捉小鸡一般,与其前后相接,她走到哪里,那人就跟在哪里,明明比苏袖厉害得多,却就是不下手拿住。
苏袖不得已,回身便射出了腰间的飞针,手起针飞的一刹那,她看见了追踪自己的那人的身形,不觉呆在了原地,汗湿浃背,再也没了逃跑的力气。
萧茗……是萧茗到了……
原来刚才进入重楼鸳的,正是地狱门的人。
他们居然追了过来,并且也找到了重楼鸳。
最要命的是,萧茗的目标根本就是自己,苏袖都不知道自己这飞针扎到对方没有,惊慌失措下,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追到了自己面前,冷到极致地说:“你真是做得十分好。”
八个字几乎是咬着牙出来的。
苏袖心底一颤,却也十分欣喜萧茗的伤势无碍。难怪“清心大法”会被如此压制,因着萧茗的“冥心大法”正是与其相生相克。如今苏袖的“清心大法”不过三重,被那“冥心大法”生生克制住也是正常。
苏袖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讪笑着道:“苏袖见过门主。”
萧茗看着苏袖,虽二人分离不过数月,但很明显她的武艺高了,人也更明慧美艳了,以前见到自己总是唯唯诺诺的感觉尽消。若非萧茗实在是熟悉苏袖的身形,今日恐怕还难抓到这到处乱跑的小女子。
变成这样,果然是因为那个人吗?萧茗想起搂着她说是自己未婚妻的惜香公子,心中盛怒,一把抓住她的手,“为什么背叛我?你知道叛徒的下场是什么吗?”
苏袖张了张嘴,十足想说知道,但又不敢说,此刻萧茗一定很想灭了自己,只是当她下一句话还未有机会说,萧茗忽然放出不可思议的眸光,身子一僵,径直倒了下来,狠狠地砸在她的身上,苏袖毫无预警,抱着萧茗的身体轻呼一声跌坐在地上。
苏袖晓得,定是白锦准备的那根针起了作用,她当然不敢置信自己居然射中了萧茗,简直吓傻了,呆愣地看着压着自己的男人。
他紧闭着双眼,眉心紧蹙。即便是昏迷过去,也还是喧嚣着浑身的冷意,让苏袖顿时意识到,若是他醒过来,自己怕会更惨。打了个冷战,她只好轻轻推开萧茗,努力拖着其到一棵大树旁,任绿草丛生掩住了萧茗的身子,才放心地蹲下,颇为眷恋地打量了一眼对方,狠下心转身朝着反方向奔去。
爱一个人要多深,有多深,才会念念不忘。只是苏袖再不像以前那样,痴痴傻傻。这好像是第一回,她不想再要对方的眼里没有自己,品尝够了被无视的感觉,反倒是这两回交锋,让她十分兴奋。
明明是又害怕又紧张,却又想要挑战萧茗忍耐的极限。正是因为她晓得对方不会杀了自己,哪怕是被折磨几回,也比在逍遥峰上永远的无望强。
也不晓得墨师傅与白锦是否已经汇合了。她停下脚步,伸手到了腰间,轻轻扯动了上头缀着的一颗小铃,三遍铃声过后,她又等了片刻,听见了回音后,喜上眉梢,才笃定地朝着前方的松树林跑去。
果不其然,墨昔尘与白锦显然是等候多时。她气喘吁吁到后,连番道歉,“我错了,原来我明明是最轻松的活,却居然还是最拖后腿。”
“怎会。甩掉追你的人了吗?是谁?”白锦替她擦了擦额上湿汗,一径的温柔。
苏袖摆手,她哪里敢将遇见萧茗此事儿说出,“没有,便是“清心大法”感觉到有人追踪,所以放出风灯通知你们后,立刻带着他在城中转了一圈,好容易甩开后才敢来寻你们。”
白锦叹,“很好。方才与占轻绡、云连邀、傅柏清周旋好一阵才能脱身。昔尘你无碍吧?”
“幸好有外人闯入。”墨昔尘只淡淡说了一句,毫不在意周身湿漉漉的,起手去碰那锦盒,却被白锦拦住。
她取过锦盒,说道:“占轻绡那婆娘绝对不能小窥。”
听见白锦难得地说了脏话,可把苏袖逗乐了捂着嘴笑了阵,才看她将锦盒放在地上,盒盖冲着树林旁的悬崖,手中射出一针,将锦盒挑开。
看见那针,苏袖的心里又是一阵紧张,想起了被自己扔在竹林里的萧茗。
只见锦盒盖动了一动,令三人诧异的是,打开的锦盒里什么也没有,白锦的脸色忽变,扯着两人向后退了几步,但见锦盒只是震了一震,便自炸成了两半。
“这婆娘。”白锦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
“呀。”苏袖忽然紧张地看向白锦与墨昔尘,“占轻绡她们是不是还在搜寻来人。”
“自然,她至今还以为是那些人偷走的锦盒,当然,没料得这女人……”
苏袖忽然捉住她的手,“我得回去一趟,方才将自己的耳环落入草丛中,若是被她们搜寻见,定是会疑到我们头上,便自不妙。”
“我与你一起去。”
“不用,你们在这里等我就好,人多反倒容易引人注目,我的“清心大法”足可应对。”
墨昔尘拉住白锦,白锦这才点了点头,“去吧,我们回去等你,再思残图去处。”
苏袖哪里是要去找耳环,她随意将萧茗扔在那里,若是被九天门或者重楼鸳的人发现,堂堂地狱门门主就这么被抓,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也不多说,转身就朝着来路去了。
只是她离开没多久,白锦与墨昔尘方要回锦州堂,忽然眉目一凛,对视一眼便自停住。树林里传来了绵长的吐纳声,虽然只是极轻,却绝对逃不过白锦与墨昔尘的耳力。顷刻间,褪去了华丽外袍只留一身短打轻衫,越发显得身段玲珑有致的占轻绡出现在二人眼底。
她的眸光掠过地上还未被收拾起来的锦盒,妩媚地笑出了声,“第二回,险些轻绡又被你这个坏蛋骗了。幸好这锦盒里有我占轻绡亲手埋下的东西,否则也不会那么快找到谁才是今夜真正居心叵测的人。”
见只是她一人来到,白锦倒是没有太大担忧,只要不是云连邀出手,现在谁也拦不住她。更何况白锦还不想与九天门立时撕破脸,所以缓下心来,俯身拾起锦盒,“承蒙轻绡你如此高看,白锦倒是输得心服口服。”
“要不怎么轻绡一直对公子念念不忘呢。”占轻绡怨怼地看着白锦,只是立刻,她的面色便变了去,伸手向着白锦,“既然往日无情来日无缘,公子不若将轻绡那丝帕还给轻绡吧。”
丝帕?
白锦意外地看着占轻绡,那还是上一回小屋相聚时候,占轻绡像做定情信物一般搁在自己手上,只是那日苏袖的足踝被伤,她一时焦急将其绑在苏袖伤处,之后沾染了血迹苏袖说要自己洗了再还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