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也就像她所说的那样,整颗心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她。

明光初起,照进小屋的时候,反倒是苏袖先醒。

她绯红着脸看着床褥上染上的朱红梅花印,颇有些依依不舍地下了床,揉着浑身酸痛的筋骨走了出去。

晏雪顶着黑眼圈正在捣药,看见她的时候冷哼了声,“可怜我老人家睡都没睡好。”

苏袖面皮没那么厚,十分不好意思。却又生怕他吵醒萧茗,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才着紧地走到院中去收洗好的衣裳。

“放心,若是你一切进展顺利,此刻他应该在闭气养息。”

“何为闭气养息?”

“便是消化你那些内力,融为一体。短时间内醒不过来。”晏雪明显睡眠不足地打了个呵欠,想起萧茗暂时醒不过来,他撑着腰骂了句:“越想越觉着有些不值,你为他牺牲那么多,你到底哪里不好……”

苏袖自己上前软言安慰着,“好啦。我就是比她迟了一步而已。”

迟了一步,是否就会错过。

她摇了摇头,手放在已经干透的衣裳上,“好歹拥有过,也不会后悔。”

晏雪呆了一呆,清秀的面上忽然挂出些微哀伤,旋即转身,将药钵中的草药用力捣碎,然后用力踹开客房的门。

苏袖跟了上去,“这又是在做什么呢?”

“你不想治好你情郎的脸吗?”晏雪没好气地说。

苏袖谄媚地笑,“大概需要几日呀,晏大神医?”

晏雪毫不客气地道:“你再陪他睡五个晚上,保证第六日还你个十全十美的男人,就是这夜夜笙歌,老人家我很寂寞啊。”

看她喜出望外的模样,晏雪也与她十分熟悉了,还不忘记刻薄几句,“偏就是要送给她人的,亏你放得了手。”

苏袖心口一疼,促狭道:“晏大神医你不是济世救人吗?怎么这么喜爱替我伤上加伤。”

晏雪将捣碎的药涂在沉睡中的萧茗脸上,才悟起来道:“待会儿我要细看下你体内的毒。”

晏雪其人,与凤以林关系匪浅。白锦也说过。但他正是忍受不了隆恩浩荡,才离开了皇宫隐居在这山林当中。幸好他并非当真是朝廷那派的人,否则苏袖与萧茗哪里还会有命离开此地。

当晏雪的手从苏袖腕处离开的时候,他当真是忧心忡忡了。

“你这蛊……恰恰是很多年前与我不太对付的另一位宫廷蛊医司南凤的手段,司南凤的行径我一向不齿,便是其并非有济世救人的想法,而是借医人不断求手段高明、武道至上。”他睨了眼苏袖,“你何时竟能惹到司南凤?”

苏袖明白对于晏雪这般清静无为的人,最好不要再将江湖纷乱带给他,所以她收了手,轻声道:“并非司南凤,而是九天门云连邀。”

“九天门为何要对你行这等狠烈做法?”晏雪更是惊讶。

想起水运寒,苏袖的心中又是针扎地疼。

“九天门与地狱门向来鼎立江湖,争斗不断。云连邀希望借此能控制我来害门主而已。”苏袖简明扼要,没有细究其中更多因缘。

晏雪点了点头。

“司南凤最骄傲的,便是他太过喜爱的蛊毒。我一生破过他三百六十余种蛊毒,想不到今日居然还是牵连而来。”

听他如此说,苏袖连忙起身,斩钉截铁地道:“我的毒不需要治,更不需要你与其博弈,我不喜欢将你再牵累出来。”

“可是这子母蛊若是不除,你便只有一年的命数。”

“那又如何?”苏袖挑眉,“生生死死总有时,梦醒黄粱都是空。”

见其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苏袖反倒是软言安慰着晏雪,“是我不让你出手,正如同你本已归隐山林,我不想让司南凤发现你的踪影对你纠缠不休。何况九天门云连邀始终是正道盟盟主,行事不会这般不顾道德,所以他一定会给我解药的,你放心。”

她的运寒大哥……一定不会不管她;但是云连邀,呵,说这般话的时候,自己都没底气。

晏雪这才作罢,不再纠结于这与司南凤的宿命渊源,为何到此还不结束。

正在此时,萧茗已经赫然起身,盘腿之后真力运转,只觉内力比之以前,不减反增,而与原先时时刻刻火烧火燎的感觉大相径庭的,便是这热气已经变得温暖,与另一股清气,结成两股自然之力,不再是横冲直撞,而是自由舒畅地运行着。

这一着哪里是萧茗能够预料到的,他赫然像是明白了一样,跳下床冲了出去,只见晏雪正蹲在他自己种的那小畖菜地上拔着杂草,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娘子在做饭。”

明明是他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萧茗的心头却流出了几分暖意,转过身去,不远处的灶房里,苏袖正垂头切菜,不施粉黛的面庞上尽是细汗,因灶火升腾而微微染红的颊上仿若涂了不染自红的胭脂,何等的清丽可人。正是这等若小家安满的情形,让萧茗心中方才勃然的怒火,尽数消弭。

他如何能怪她。

哪怕是骗他入瓮的计策,却也是要替他疗伤的方法。大丈夫大英雄又怎能偏执一时,而不着眼于当下。当下便是:站在那里的女子为了他萧茗付了心、付了身、付了半生功法、付了一切,是他萧茗的女人。

想到这里,他再不能生出对她发怒的缘由,而是大步走进灶房,立在门旁。

苏袖正沉在自己的思绪里,哪里注意到萧茗,等到阳光尽数挡去,才瞬间反应过来,抬眼看去,突然噗的一声娇笑了出来。

显然此刻萧茗的状态并非太好,昨日他赤裸着上身站在院中与晏雪话事,然则今日面上却覆着绿油油的药,身上还穿着晏雪那不够身量的衣裳,怎么看都有点损这地狱门门主的威风。

萧茗才不管这些,上前就搂住苏袖的柳腰,沉声道:“我值得吗?”

在萧茗自己看来,他并非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更不是个会有女人倾慕的人。全在乎自己的外貌丑陋、行事乖张,但偏偏如此,面前站着的却是他再也不会怀疑的女子。

苏袖挣扎了下就软软地靠了过去,柔声道:“值得不值得,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没有什么可以公断这种值得。”

他一点都不可悲。只有他自己晓得得失,谁也评断不了。

萧茗忽然想起林中她与风子轩的那句触动人心的对话,再不多言,紧紧地抱着这个属于自己的珍宝,心底更是矛盾、错乱,她想要的他自己都不知道给不给得了,只有当下,便是永远。

“啊!菜糊了!”鼻内忽然闻见一股焦味,苏袖大喊了声,手忙脚乱地冲向灶台。

而晏雪也闻言赶到,捶胸顿足,“我老人家种了那么久的菜啊!”

在这山间小谷,分明是时光如流水。

苏袖与萧茗二人,再没有比在这里更一心一意的了。极尽缱绻,分外浪漫。

五日之后,苏袖甚是紧张地站在萧茗端坐着的木凳面前,看着晏雪用一个颇粗的针挑起覆在他面上的药,一点一点地去除之后,萧茗忽然抓住晏雪的手,柔声对苏袖说:“你先出去。”

苏袖不应,甩手撒娇。

晏雪被这两人闹得毫无办法,索性瞪眼道:“你夫君明显是不好意思,想洗干净脸再让你看一张完美无缺的面相,亏你聪明一世,快出去!”

苏袖顿时娇颜羞红,薄嗔地看了眼晏雪,这一眼当真是万千风情,连晏雪这看惯后宫美色的神医也为之一荡。

待苏袖出去后,晏雪状似无意又似无聊地问:“你们何时准备大婚?别忘了给我送份请柬,老人家虽然多年未出江湖,这一趟也还是要见证下的。”

萧茗半晌无话,终于在晏雪快要没耐心的时候应了一句,“会的,待门内元气恢复。”

晏雪总算是安下心来,至少虽然苏袖口中说的萧茗爱的是别人,但此人好歹是个很负责任的男人。

剔除掉萧茗面上多余的药膏,他很满意地打量了眼自己的杰作,然后说道:“可以了,洗把脸去见你的小娘子吧。”

门吱呀打开。

苏袖紧张又慌乱地回过头,顿时控制不住地泪如雨下。

眼前的这人,自然再不是那江湖中人人惧怕的半面阎罗,他抱憾十余年的残缺终于补了圆满。半边阎罗面,半边玉郎颜。江湖人称就可知若还得真貌的萧茗,究竟有多完美。目若寒星,颜若刀刻,虽只余半阶“清心大法”的苏袖亦是感知,那有若高山峻岭般的森然,有万夫难敌之威风,似撼天雄狮下云端。

一时间再度芳心大乱,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朝自己越走越近。

“怎么?”萧茗状若好笑地看着她。

苏袖被瞧得脖颈也跟着羞红一片,跺着脚说:“太好看了,袖儿只怕愈加舍不得了。”

回到武林,回到逍遥峰,她便还是她,他却再不是他。什么表象白骨,皆是虚幻,全是废话。若让如今的萧茗站在武林当中,将会有多少曾经嗤之以鼻的女子愿意示好倒贴,苏袖都可以想象得出来,恨不能只在这山川之间,留下彼此。

第二十章 望断归途各云霄

世间总有美不长留一说。

第十个日头,苏袖出外洗衣,走了不少的一段路。晏雪这人毛病不少,他执著地认为吃水在旁,洗衣便要远一些,以免不净。

苏袖正哼着小曲,忽然停在了原处。

该来的总会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那牵着白马的红衣女子侧朝着她而立,微微转头,绿树繁花,她还是那么明艳照人,却又让苏袖妒忌不已。绯夕烟不论何时都会用那么高高在上的感觉看人,而苏袖却再不是地狱门里唯唯诺诺的小婢女,挺起胸膛,总算是通透了原来这一刻她二人也是在战斗,若是苏袖可以放任自己,并不定会输。

“夕烟姑娘居然可以找到这里,很是厉害。”苏袖默不做声,蹲下身子将穿过的晏雪的衣服放在了大青石旁。

绯夕烟檀口轻张,“他……还好吗?”

苏袖挑眉,“既然夕烟姑娘对门主余情未了,却又为何不将云连邀的诡计说明。你知道门主险些就死了吗?”

绯夕烟强硬地咬住唇,回避了这个问题后,冷冷地道:“只要你身上有云连邀的蛊,就永远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他让我带一句话与你,蓬莱城老地方,去与不去都随你。”

苏袖终于心神受困,不再如方才那般风轻云淡。

她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因为自己身上的子母蛊,云连邀果然说不定在那个司南凤的身上寻见了自己的位置,而若是自己不去,一则连累萧茗,二来会让晏雪面对最不想见的那司南凤。说到底,她都不可能再留在这里拖累别人。只要她与萧茗在一起,云连邀迟早都能找到二人,而以如今九天门的能力,萧茗只能陷入单打独斗的境地。

但是云连邀不会这样做,他的目标已经不是地狱门。如今的地狱门再无与他抗衡的能耐,而魔道因为此番正道盟雷厉风行的一击大多龟缩不出,江湖回到风平浪静的时候,他终于准备收拾苏袖了。

苏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冷冷地道:“我明白了,也希望绯夕烟你守好自己的心,再不要左右摇摆。你要晓得,并非我不争,而是我……”

眸中一黯,她的声音低落了下去,“没有时间了。”

“你!”绯夕烟没想到当初那个自己眼尾都不看一眼的小侍女,居然会威胁自己,一时间面上红白交错,终于咽下了这口气,将马和包袱放在原地,自己让开了一步,“你去吧。”

苏袖回头看了眼那林间小屋。

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与他们道别就要分开,她是如何不舍。

绯夕烟似乎从来没有担心过这女子对自己的威胁力,她冷笑一声道:“快走吧。萧茗还需要回去整顿地狱门,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你的儿女情长。”

苏袖跨上马,抚了抚马背上的鬃毛,忽然像卸了心防一般坦然,“其实你有些可悲,连自己到底喜欢谁都搞不清楚,只是怕门主被我抢走才返回头来,可知好马尚且不吃回头草,两面三刀始终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话一说完,也不管绯夕烟面色如何,她大力地夹住马腹,长吁一声后朝着蓬莱的方向而去。

就在那一刹那,她明白了一个道理。

若要爱,尽力爱。绝不动摇。怎么可以轻言放弃。

只要苏袖还活着,就绝对不会放弃对萧茗的爱。至于他的心头是否爱着绯夕烟,忽然就不值一提了。哪怕有千山万水的阻隔,她至少带走了一部分萧茗的心,而只要有这些相伴,她便毫不畏惧接下来的挑战,纵死不悔。

萧茗的心忽然猛地一跳。

抢出门去,就看院落之中站着的款款红衣,与满园葱绿尽成对比。不知是他面部已然康复,还是长久没见,一刹那竟然陌生得不知说些什么。

“袖儿呢?”像意识到什么问题,萧茗抢上前就问。

绯夕烟淡淡地回答:“走了。”

萧茗的心突地一沉,他终于明白这几天晚上欢爱时候苏袖眼中的不舍从哪里而来,她竟然已经抱定了要离开的心思,她果然是什么都不要就这么走了,她以为自己爱的人是绯夕烟,所以看见绯夕烟来了,她便识趣地离开,连插足的兴趣都没有,何其洒脱何其自在。

“去哪里了?”萧茗问。

绯夕烟没有回答他,他想也不再多想,转身就朝着院外走去,手掌却被牢牢拉住。

那曾经在他心里烙下深深印记的女子,黯然洒泪道:“原谅我……原先我因为曹新的死积怨成了心魔,被云连邀加以利用才导致你我二人分崩离析。自赏剑会一见,我……我才发现,根本忘不了逍遥峰上的日日夜夜。”

萧茗抬首看着青空,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没可能了。”

绯夕烟的身子巨震,显然是没料到萧茗会拒绝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他挣开自己的手朝前走的时候,她喊了一句:“为什么?”

“你回逍遥峰吧。”萧茗头也不回,只怕自己再看一眼也会心软,这句回答也算是给她叛门的一个交代,若换了他人,萧茗是如何都不会原谅。

“为什么?”绯夕烟又追问了一句。

萧茗微微停了一步,庞大的身躯岿然不动,“你不懂。她是我的女人。”

绯夕烟不敢置信地傻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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