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沈娘愣住,难得的笑容也逐渐消失在了面上,似乎想起了什么难以忘记的事情,竟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苏袖顿时感觉到十分抱歉,就如同揭破自己当年的国仇家恨那般痛苦,想来沈娘也有段无法忘却的悲哀,却被自己生生揭开。

良久,沈娘才泪眼模糊地转过头来,看着苏袖那柔和的面庞,软软地叹了口气道:“时间太久了,若非苏姑娘问起,怕是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苏袖屏气凝神,没料得沈娘居然愿意与她说。

沈娘拂着鬓边碎发,轻声道:“他的确不叫水运寒……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沈娘本名沈玲珑,她的夫君原姓云,为前朝偏远地域宵州府知府云清辉,性情温良,才华横溢,出入青楼也只为博当时的花萼楼大家玲珑一笑,后散尽家财背离爹娘之意,为玲珑赎身,纳入正房,为当时宵州的一桩大事儿,在宵州广为流传。

自此后,玲珑与云清辉举案齐眉,好不快意。他们是不大在意别人的想法的。

沈娘噙着微笑,似是想起了夫君犹在身畔的感觉,“寻常人是入不了玲珑之眼的,那时很多富家子弟都想为玲珑赎身,是玲珑央鸨母抬高价钱,直到清辉出现的时候,玲珑才知道这世间还有这般人。”

哪般人,看云连邀就能明白。

入青楼却洁身自好,于美人面前亦能守得大礼,为官者两袖清风,是文人才子天下闻名。他志不在官,无意奉迎,当个偏远地区的小知府尤其是过得自在快乐。

玲珑说,他就像一轮明月,将她从那一隅之地带往了大千世界,甚至令心高气傲的她放下身段,愿意日日等候着云清辉的到来。

鸨母基本没有要什么钱,就将玲珑嫁了出去。因为玲珑是花萼楼的大家,并非寻常女子,更是与其有母女之情。放的时候亦是安心,摘得玲珑者,非常人也。但对外,只好说云清辉为求美人,散尽家财。

云清辉与玲珑婚后三年才产下一子,二人过了两年的自由生活,甚是安稳。

只是后来沈娘的下嫁却还是让宵州的一位富家子弟甚感不快,此人为朝中宰相秦金的远房亲戚,如此之下生了歹毒计谋,将沈娘的美貌告于秦金,并且诬告云清辉贪污百姓税赋才有的万贯家财替沈娘赎身。

之后的事情……就发展得愈加曲折。秦金一面将此事告于朝廷,当时的皇帝元青虽心慈手软,却对贪腐一向憎恨,哪里晓得这是被诬告之人。没有严查,就将云家满门抄斩。

沈娘被送进了宰相府,以死相逼,才留下了腹中孩儿。

后凤以林谋权篡位,在彻查前朝官员之时,替沈家翻案,并将沈娘接了出来。

当时尚年轻的云连邀在混乱之时,被末路的秦金命人带出去灭杀,后无意中被自己师傅所救,自此后开始了拜师学艺。

云连邀十六岁的时候,与当时还是个年轻气盛的皇帝的凤以林在燕门峡扫荡马贼,自己却因为胆大妄为,险些误事,又被凤以林救了。

自此后,云连邀算是欠下凤以林两条命。

“其实沈娘不知道运寒他每日都在做什么,但是沈娘也不想知道,只告诉他,一定要忠于皇帝。人活一世,早已看淡,若非有运寒在,沈娘早已想去那三生路上寻我的清辉。”

苏袖的手渐渐颤抖起来。

她没有想到,自己一直痛恨凤以林是自己的弑父仇人,而自己……的父亲,却害了云连邀一家。

但他从来没与自己说过。

亦是难怪他每次看着自己的时候,眸中总有莫名的神色,亦是苦涩,亦是难解。

她误以为是情感的纠结,却哪里料得,他的不可能、她的不可能,都建立在更多的仇怨上。

不知怎的,听着沈娘的诉说,眼泪就扑啦啦地往下落。

沈娘意外地看着苏袖,只见她颇为艰难地起身,那身段让沈娘更是不可置信,两个更像母女的娴静女子对望了半晌,苏袖才缓缓跪下,沉重地道:“对不起。”

沈娘忽然惊骇地道:“苏姑娘!你,你这是怀孕了?”

苏袖拦住沈娘想要上前搀扶的手,坚定地说道:“对不起,我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过往。一直以来都是我对不住连邀……”

所有的无奈,她都理解了。

所有的仇恨,她都释然了。

正因为如此,云连邀将她从生死线上送到萧茗手上的时候,现在想起,更多的是愧疚。

而当她说出“连邀”二字的时候,沈娘的身子微微一震,颤抖着声音问:“你都晓得了?”

苏袖点头,沈娘被凤以林及云连邀保护得如此好,不谙外事,反是幸福。

而她也直言不讳地沉声道:“苏袖……不为别的,沈娘你也别问,请受我一拜。”

沈娘的手缓缓松脱,似明非明地看着苏袖。

任由苏袖在地上叩了三首之后,她长出一口气,唇角依然是那柔和的微笑,“是是非非,早随着前朝的离去,随风故往。何苦纠结过去,让自己不快乐。”

苏袖被搀扶了起来,沈娘的这一句话,让她陷入了沉思。

而她亦是感慨道:“只是有些可惜……苏姑娘无缘做我的女儿。”

苏袖心中一热,不忍伤她好意,脱口而出,“苏袖真的与连邀无缘而已。”

痴恋萧茗十载。

心动云连邀一弦。

并非是没有机缘,只是云连邀将这情绝得太快。以至于始终擦肩而过,至此,更是画上了句点。

“但是苏袖……真的愿意将沈娘,当做自己的亲娘侍奉。”

她自幼便亲族身亡,沈娘的确与她记忆中的母妃有些相似,尤其是她听出自己身份,却毫不气恼,那份宽容及大爱,更是让她眼圈一红,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沈娘。

沈娘起身,走到她的身边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柔声道:“女儿既然如是说,娘自然十分欣喜。”

她说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苏袖感动得几欲落泪,忍了半晌,才呆呆地看着沈娘那慈祥的脸,“娘……”

沈娘亲切的上前,又将苏袖扶到了椅子上,轻声询问:“娘很想晓得,女儿找了个什么样的夫君。”

苏袖面色一红,垂下头说:“或许娘不喜欢他,现时还不方便将他带来。”

她颇为无奈,一面萧茗与云连邀是死对头,一面她就不能与沈娘坦诚相待。至少在未将事情都处理完,就无法真正的享受天伦之乐。

沈娘柔声一笑,“无妨,若是想来便来,好吗?”

“嗯!”

院中静静地站着一人,青衫衬着残雪枯枝,显得有些寂寥。

时光似乎凝在那刻,两个柔美的女人相互释然一笑,仿佛所有的恩怨,都在这个笑容中尽数消失,重新绽放出生命的华光。

这明明就是他曾经梦见的一场美好,却在自己的手中,生生捏碎。

再也没有比这一幕更美丽的。

也再也没有比这一幕让他格外地想家。

只是,当他脚步轻移的时候,却是朝着院外走去。房中的两人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曾来过。

苏袖回到郊外的小院时候,已是有些劳累。若是平日做闲庭漫步倒也还好,倒是今日生怕落在萧茗后头,走得就有些急。

待到回到小院,已是薄汗满面,娇红上脸,气喘吁吁。

正午时分的冬阳,在小雪渐渐停止之后缓缓爬上天空,照在院中,衬出分外明亮。脚踩在一片薄雪上,踏出一行泥印。

苏袖将伞收在外屋,抖搂着身上多余的雪花。

心中还在想着,幸好萧茗没有回来,否则还得编排些出门的理由。

屋外传来几个女子唧唧喳喳的笑声,一下子打破了这里的安静。苏袖奇怪地转头,思忖着这里如此偏僻,难道还有人家喜欢踏雪寻春?

只是她就是听了下,却忽然笑了开来。

只因为正有一个女子,那声音分外熟悉,在院子外头频繁响起,“我就说,感情这种事情,就得努力坚持。”

苏袖噗的一下,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喷出,幸好忍住,笑盈盈地站起,走到门边。

只见许久没见的杨眉儿带着几个从逍遥峰上下来的门人,站在院子外头。

四目相对,竟是没来由的温馨。一缕缕阳光破云而出,照在很久未见的两姐妹身上,让苏袖分外温暖,“眉儿……”

杨眉儿只是看了一眼,却忽然哭了出来,扑到苏袖的怀中,撕心裂肺地喊着:“之前楚明澜上山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们都回不来了,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苏袖抱着杨眉儿,从怀中掏出手绢来替她拭泪,口中说道:“哪里会那么容易死。”

杨眉儿抽泣着,显然是那段时日也足够伤怀,便是地狱门、连玉山满门覆没,风子轩没回来,苏袖失了踪影,等到再得来消息,便是楚明澜率众上山。

楚明澜告知了蓬莱当日的一些情景,说萧茗伤重,被苏袖带走。之后便又是漫长的等待。

直至今日,萧茗突然传讯给杨眉儿,让她带着几个女弟子下山。

并无太久,却恍若隔世。

尤其是看见那张恬静的面上尽是温和的笑容,袅娜的身姿已然微微发福,显出几分雍容的气色,显然是有孕在身。

杨眉儿便忽然觉着,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圆满的了。

风子轩回来了,虽然说他很坦诚地告诉自己,在生死关头,只觉着对不起的人便是杨眉儿,因为他一直没有认真对待,没有好好对待。

苏袖也回来了,她不但心想事成,也算是终成眷属。

杨眉儿最在意的两个人,都好好的,她亦是心中感恩。从苏袖怀中直起身,她颇为艳羡地看着苏袖的肚子,不过口中亦是没有忘记交代,“红儿青儿,你们帮忙在院中看看有什么需要置办的,比如床褥要不要拿出来晒晒、暖炉要不要重新准备。”

跟在杨眉儿后头的两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互望了一眼,都捂着唇娇笑着去收拾去了。

支开了两个小丫头,杨眉儿拽拽苏袖,她会意地跟着杨眉儿入了屋。

“你为什么不回逍遥峰上呢?”杨眉儿自小就与苏袖直来直去,也不遮掩,横鼻子竖脸的气愤道:“那个贱女人当做什么事儿都没有地回去了,俨然把自己当做地狱门的女主人,讨厌死我了。”

苏袖摸了摸茶壶,感觉水有些凉意,打开门示意似乎叫青儿的那个丫头过来,让她帮忙去烧壶水。

她转身回道:“你莫要忘了,她爹爹原本就是地狱门的门主。”

杨眉儿挑眉,“那她怎么有脸回来?闹出那么大的笑话,还害死了那么多人,而且谁都晓得门主亲口承认你才是新圣主,大家伙也都等着你回去呢,由得她在那里,颐指气使的?”

苏袖到桌前坐下,叹了口气,“知错能改便好。怕就怕她三心二意。江湖之中谁都可能犯错,更何况地狱门本就是她的家,无处可去自然得回去。”

杨眉儿见她那般安稳,更加来气,“啊,现在明明你才是真正的女主人啊,哪里轮得到这个叛徒在山上耀武扬威。”

“是我要求在这里住下的。”苏袖扯了扯杨眉儿的袖子,低声道,“现下门中毕竟人多嘴杂不安全。自连玉山一战后,门主也不能太明目张胆的回山上,尚有些事儿要做,就选了这里为临时落脚而已。”

杨眉儿狐疑地看着她,“那……那门主到底有没有说过何时娶你?别你孩子都生了,他却娶了那个女人。”

苏袖颇为无辜道:“他愿意娶她那是他的事情,我现在已经很淡然呢。”

杨眉儿看着有着巨大转变的苏袖,“天呐……搁一年前那个哀怨的苏袖哪里去了?”

苏袖嘻嘻一笑,附耳过去,轻声说:“因为我现在拿着他的软肋呢。”

杨眉儿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不明白苏袖那没由来的自信从哪里生出的。

“总归我是实在不信那个女人而已,乘早还是让门主与你拜了堂的好吧。”杨眉儿没有那份信心,总感觉像萧茗这等金屋藏娇之举,明显着是不太想给苏袖一个名分的。

苏袖无奈,这等事哪里是她能做主的,尤其是现下的多事之秋,想了想她还是摇摇头,“我不想多生事端。”

“你啊……”杨眉儿上前,握住她的手,苦笑着问,“就知道替别人着想,何时想过自己。”

有啊。若非这一路上的极力争取,萧茗早就被她放到了逍遥峰上。从此牵肠挂肚不能自拔。不过很多事情杨眉儿不知道,她也是为自己好,所以苏袖伸出手,在发间拢拢,轻声道:“我明白了,我会好好想想。”

杨眉儿这才放下心头大石。

“门主好、风堂主好、楚宗主好!”

小丫头的问安声音在外响起,苏袖顿时堆起满脸的笑,拉着杨眉儿朝外走去。

只见萧茗、风子轩、楚明澜三人各抱着一大堆东西正站在树下,楚明澜哀怨地喊着:“我堂堂大宗主,又变成你们地狱门的小卒子了!”

苏袖与杨眉儿走到三人近前,才娇笑着道:“算是姐姐求你帮的忙,好不好?”

楚明澜一见到苏袖,分外亲热,上前便握住她的手,连声道:“姐姐你不晓得,萧门主简直是要把整个青阳镇都给搬回来一样。吃的、用的、穿的,没有不惦记着的,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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