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对他们失望么?”云霜问。

“大难临头,若不是各自逃命,便是犹有傲骨的人集结在一起的战斗。从未曾改变过。”

云霜本想说点什么,嗫嚅半天却想起墨离的那些诛心伤骨的话,到底还是没有再接续下去,垂首道:“一定要杀了他么?”

苏临水其实不清楚云霜为何会离开观音山,以他对墨离的了解,若他不想云霜离开,云霜怕是连踏出江都的机会都没有。

只是显然,云霜如今已经自由。

所以墨离与云霜之间必有一场争执,会让墨离选择放了云霜,甚至不惜说出自己是血魔的事情。

他这是在自寻灭亡?

苏临水与墨离博弈百年,对他应是非常了解的。墨离爱云霜已入骨髓,所以才会犯下一个个错误,只是他从开始便夺了先机,云霜何尝不是最后放弃苏临水而选择墨离。

站在修罗道边界之时,苏临水很清楚,那不是云霜与墨离的交易,那是她与自己诀别的证据。

从修罗道里的一剑斩清过往所有,又在修罗道外彻底的告别。

苏临水很清楚,属于他的白嫣的确已经死在红尘之中,眼前的女人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始终追在身后的女人。

墨离如今选择说自己是血魔,若与今日云霜离开联系,便也能理解,他怕是已经心灰意冷。

只是苏临水对墨离没有任何情分可言,他甚至痛恨墨离当初的所作所为。既是上仙,却行为不正,堕落成魔本不是件值得颂扬之事。何况他还被墨离折磨了那么多年,人不人鬼不鬼,吸人血斩人命,犯下滔滔罪行。

若非他还心怀着将墨离斩于剑下的心情,又怎么会坚持到今日?

听见云霜那般求情,苏临水的眸子也越发的清冷,“我原以为你只是被墨离迷了心智,却哪里想到,你尽然于此时还在为他求情。他明知自己有罪,所以从不辩解,哪怕是与我等正道人士必将有一生死,也不会有任何动摇。”

云霜沉默了下去。

“像我等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与我求情又有何用?”苏临水浮起淡淡笑容,“若你不想看见这场生死之戏,不如尽早离开的好。”

他缓缓朝着云霜走了几步,离的有些近的低头问:“还是说,你果真是来替墨离探知消息的?”

云霜顿时面红耳赤的下意识的后退,一脚踏上块白石子,险些跌倒。苏临水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以免她不慎跌倒。

两难。何为两难。

云霜已经是第几次将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她怔怔的望着苏临水,那双眸子里头还藏着情愫,只是顷刻间便化为乌有。他曾经亏欠了眼前这个女人的,如今没有办法偿还,只能一点点的看着二人之间本来维系的东西,在逐渐消亡。

她一心一意的为了墨离,就像当初的白嫣,一心一意的为了苏临水。

她的性格从未变,变了的只是心。

苏临水逼近了一步,“你若是白嫣,便留在这大会之上,随我们一起诛魔。若不是,还是莫要在此自讨苦吃的好。正邪不两立,相杀千万年,这是不变的定律。”

正邪不两立,相杀千万年。这本是她应该清楚的,只是如今的云霜,如何能真的置墨离于不顾。

她望着苏临水搭在自己腕上的手,她还记得第一次被血魔上身的苏临水带到观音山的时候,便曾注意到这是一双非常修长净白的手,那时候她直觉血魔的真身应会不那么难看的缘由便是注意到了这只手。

或许是前世曾有的灵犀,今生依旧忘不了曾有的悸动。

云霜能感觉到属于白嫣的那份情感,掀起的波澜不断拍打着她的清明,她立刻抽回手来,紧张的说:“你说的对,是我糊涂了。”

来之前她的确想听听这些人准备如何做,也想与苏临水求求情。听他这般说后,倒是自己又不清醒了。她捉了捉自己的袖子,便想告辞。

苏临水说:“我想与你说说白嫣的事。”

云霜停住脚,莫名的回头看向苏临水。

他淡然的笑了笑,“修罗道的时候,你说的对,我与你之间,总该有个了断。说明白,或者我也能放下。”

苏临水当初几欲昏迷之时,才透露过心声,以前他是缄口不说,无论云霜有多大的误会他也不说,如今他居然愿意说,这倒是令云霜好奇起来。

苏临水推开门,自己先跨了进去。

云霜犹豫了下,却也转身跟了上去。

妙音宗准备出的客房本就相对简陋,但毕竟要一下子接纳百余号人,若门派没有基石,恐怕还真难办到。

苏临水坐在案桌前,桌上放着一幅画。

云霜眼尖,一眼便瞧见那画上的红衣女子,如踏在火中的红莲,妖娆无端。

她反而不自在起来,站在原处好半天才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苏临水知道她在看那幅画,便解释了句:“这幅画也画了有些年头。”

画纸上褶皱,兼且泛了黄,云霜缓缓的接过画,展开在自己的面前。画中的女子应是苏临水见过最后一面的白嫣,也是如今她身着的模样,只是白嫣似乎比她更加温婉,至少含笑垂眸,总是风情万千。不似她纵然穿着那身红裙,却也寻不见白嫣的那份柔和。

不过云霜知道,岁月的磨难可以将任何一种柔和都变成利剑。

她赶紧将画放了回去,结果苏临水握住了她带着镯子的那只手,说:“这镯子便是我送她的。”

云霜愣了下,想要摘掉,苏临水拦住,“不要摘了,留下吧。看见你如今挺好,我也安心。”

云霜其实不明白苏临水想与自己说什么事情,她有些不知所措的将手收了回来,只觉一时沉闷,后来觉着有些不适,便无奈的笑了笑。

“白嫣当年也是这般,有时候不知道说什么,便会尴尬的笑。”苏临水一字一句的说。

他想说什么呢,看着自己忆苦思甜么?云霜已经成了墨离的人,说再多的话还能挽回什么。

云霜揪着自己的软纱袖子,一时间却又沉默着。她知道苏临水是个洒脱之人,只是对感情洒脱,反而害了彼此。苏临水今日应不是毫无目的,他该是有话想与自己说的,权且听听好了。

“原先我总觉着,有些事情说的太明白,反而会伤感今日的一切。我不想说,只是因为过去的都过去了。”

但是苏临水无数次的梦中,都是白嫣含恨离去的血泪,这些噩梦令苏临水始终无法摆脱旧日的痕迹,他把玩着手中的那支笔,“我若是始终不说,白嫣恐怕会一直恨我。”

那年白嫣被天兵天将抓到天界之后。

苏临水遭到人生中最大的打击,他想救她,但隔了十万八千里。他纵然是这凡间修士中的第一人,但面对老天,却只能仰望。

他不知道白嫣在天上遭遇到了什么,但他清楚,白嫣定是要为了这些事付出代价。

每每想到这些,可苏临水依旧是毫无办法。

他能救天下人,却救不了自己的女人。

他闭关修行,便是为了飞升成仙。三百年的光景,他面对过两次天劫,但苏临水手染鲜血,身搭人命,所以飞升也是格外的艰辛。

前两次有幸逃脱天劫的追杀,但险些死在滚滚天雷下。最后一次他终于成功飞升,到了梦中想念已久的地方。

他思念了白嫣这么长时间,便是为了能见她一眼。

然而天界之大无穷尽也,这漫天星河,烟云滚滚,哪里是他熟知的红尘。虽则因为在凡间立功很大,被赐封为碧霄神君。身披月白道义,脚下祥云万里,可他在这般天地之中,还是恍惚了,他找不到白嫣。

问过很多人,他们都说白嫣在一座孤岛之上,锁了已有三百年。虽则天上一日凡间一年,但受罚之人却又是度日如年,所以她的罚期与人间相同。

苏临水曾请求过很多神仙相助,但都没有任何用处,白嫣的那座孤岛近乎流放之岛,银河边上只是越飘越远。

他每近了一步,那边却又远了许多。无论何时他都看不见那传闻中的千年桃花的地方。

苏临水曾经恳求过天君,天君说白嫣这是受到自己应有的惩罚,不能宽恕。每到此时,苏临水再看这长天一线的烟云,只觉心中哀凉。

人世间最悲哀的莫过于,哪怕思念那么长,哪怕感情那么久,他却没有能耐见到她,一眼也好。

时光可以让一个人忘记另外一个人,也可以让一段感情渐渐变得稀薄无力。苏临水的无力却是来自于对自己的无可奈何,他太高看自己,也太相信自己的能力。

天上之大,却远胜他的想象。他所认知的世界,在这里却一无所用。

二百年的时间,他再度闭关,他希望自己可以更强,方能博得生机。

当他踏出洞府之时,已然是心静如水,九天之上再添一名神勇之将。碧霄神君的威名倒是越传越广,很多仙子也都向他送出情信,盼能结成仙侣。

苏临水那五百年的承诺,终于凭借着手中的法宝找到白嫣所在的孤岛,镜中的白嫣孤苦伶仃的坐在银河边,身上的红衣绚烂如血,只是面上的表情空洞的令苏临水心酸。

他知道自己欠了白嫣一场大婚,欠她的多到无可想象。他找到了她,他终于可以去见她。

只是当他要去,南天门的天兵天将拦住了他,说没有天君的允许,流放之地任何神仙都不许过去。

苏临水这才知道,无论他多努力,横亘在他之前的那道门,永远的往前移一步。

他去找了墨离。墨离是天君名义上的小舅舅,更是白嫣曾经职司的管事,他也听说墨离不止一次的对白嫣说,只要她肯与他结为仙侣,他便能将白嫣带出来。

苏临水后来才发现,这天规天条比之凡间更要严苛万倍,凡间还说一个情字,可在天上不徇私情更不讲道理。

墨离碍于天规,对苏临水说,他无能为力。

其实苏临水知道,墨离恨他,所以当他出现的时候,墨离甚至说话都没有任何暖意,只是冷冷的站在那里,用眼神蔑视着他,痛恨他夺去白嫣的这些年。

苏临水问,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

墨离说:有,只要你斩断情根,与白嫣划清界限,让她对你死心,她才能有生机。

苏临水清楚墨离在天上的身份,他若是要救白嫣,必有他的办法。

他知道白嫣守在那里五百年了,他唯独就是想见见她。天涯海角,一步难跨。明明时而她就在眼前飘过,但他却是过不去。

苏临水终是允下墨离的要求。

离开天界,与白嫣告别,还她自由。他与她之间相差太远,若他始终纠缠着她,只会给她带来无穷尽的孤守。让白嫣对苏临水这个人死了心,从此以后忘记这段情。她本不应眷恋红尘故土,更不应留恋凡间情缘,他们之间,从一开始便是个错误。

苏临水讲到这里,不由自主的我握紧手中的笔杆,“我们之间,从一开始,便是个错误。墨离说的没错。”

他当初便不应该为了青龙白熙,请求白嫣留下。

更不应该对她动心,甚至对她犯下不该犯的错误。

仙凡有别,苏临水的力量始终不够强,才让白嫣受了如此多的委屈。哪怕是一年一度的鹊桥相会,他都做不到,为了看她一眼,足足等了五百年。

苏临水带着遗憾离开了天界,他以为五百年的时间足够让自己心静如水,也能够令白嫣慢慢忘却自己。

他却不知,这五百年的时间如何消磨,全仗那些记忆,一遍遍的在她脑海中上演。

她活着的时候品尝着思念、爱恋与不甘,若是没有这些,怎么能支撑如此长的时间。

苏临水收回目光,落回到云霜身上,“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初的五百年,我并没有不去找白嫣。”

只是苏临水却没有再说明白一些,当初他在天界处处受阻,又何尝不是墨离背后指使。只是如今云霜已经与墨离这般,他不想让云霜太过伤心。

云霜的声音都哑了,“你为何不早些说。”

苏临水淡淡的笑了下,“再早又有何用,从我成为傀儡的那一刻开始,我与你便失之交臂,再无回头可能。”

墨离撒下的弥天大网,终于还是将白嫣带走,从此后江湖殊途。

如今的云霜,离的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说完这些以后,苏临水长出了口气,至少自己心中不留遗憾,也至少白嫣不会再有遗憾。

只是云霜听完,却忽然间捂住了唇,抽噎了声后,转身撞开门便跑了出去。

苏临水看着手中的画,自己也垂首不语起来,清冷的眸中恍惚有流星坠落,他低声说:“想不到你也会如此卑鄙起来,这等事情埋在心里便好,为何要说。”

叶情忽然间出现在门外,敲了敲门扉,说:“云霜怎么了?”

“没事,让她静静便好。”苏临水收了那淡淡的苦笑,正色道。

叶情显是欲言又止,迟疑的看了眼遥遥站在山崖边的云霜,她正低头看着山下的烟云缭绕,叶情觉着此时此刻的云霜,显是悲伤至极,但他根本无法去劝说,于很多事情上他是局外之人,更何况云霜也未曾让他过去,只好远远站着。

云霜站了许久许久,终于虚软无力的道:“叶情,我们下山吧。”

叶情怔了下,抱着怀中的红莲天罗斩纵身一跃,到了云霜身边,“好,我们下山。”

只要是云霜要求的,他便是不问因由,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辞。

云霜似是能感觉到苏临水的目光,但他并没有挽留她,而她也没有再去说些什么。

有些事情,错过了,就错过一生,甚至如白嫣与苏临水,那便是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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