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说:“难道你打算让小夭知道?”
颛顼没有回答黄帝的问题,只是说道:“就算全天下知道了她是蚩尤的女儿又怎么样?不管蚩尤当年杀了多少人,现如今有多少人恨小夭,我有数十万铁骑在,难道还护不住她?”
黄帝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颛顼站起,对黄帝说:“爷爷早点休息吧,我去看一下小夭,也回去了。”
颛顼走进竹屋,小夭靠躺在榻上,翻看着地理风物志。
颛顼问:“怎么对这些书感兴起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草木,山水草木皆关身,我也是最近才发现医术可不仅仅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往大里说,可以包罗万象。”
颛顼笑道:“回头我命淑全整理藏经峰的藏书,再搜集天下书入藏经峰,你要包罗万象,我就给你包罗万象,保管你看一辈子也看不完。”
小夭抿着唇笑起来:“无赖!”
小夭搁下书卷,翻身躺下:“我要睡了。”
颛顼弯身帮她合上了海贝明珠灯,却未离开,蹲在她的榻头,问道:“还生我的气吗?”
“哥哥,你现在已经不需要我。”
“你说错了,我现在只是不需要你的帮助。以前,虽然我是哥哥,可我一直在倚靠你,从现在起,你可以倚靠我了。”颛顼握住小夭的手,“有什么是你父王能给你,我却给不了你的呢?你能住在五神山,为什么不能住在神农山?”
小夭笑,好吧,好吧,满足一下颛顼想翻身当大男人的愿望!
小夭道:“好,我住下。不过先说清楚,我这人就这样子,基以后让你丢脸了、为难了,你可别怪我。”
小夭从来没有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本事,神农山和轵邑城却越来越复杂,颛顼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复杂。
颛顼笑道:“我很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小夭推他,说道:“我能睡到晌午才起,你却大清早就得起,赶紧回去休息吧!”
颛顼帮小夭盖好被子,轻声道:“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第十四章追往事,空惨愁颜
小月顶上的日子,十分空闲散漫。
颛顼说神农山和五神山一样,其实不对,五神山没有记忆,可神农山、泽州、轵邑都有大多曾经的记忆。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想起过去的事情。
小夭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想面对过往,还是真的懒惰,反正她哪里都不愿去,颛顼提议她像在五神山时一样,在轵邑开个医馆,小夭也不愿意。
每日,小夭都是日过中天才起,起来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一下医书,只有炼制毒药的时候她才稍做精神点。
黄帝看她实在萎靡,好心地建议:“防风家那个小子,叫防风邶,对吧?我看你们玩得不错。怎么这几年没在一起玩了?你可以找他陪你四处逛逛。”
黄帝不说还好,一说小夭更加萎靡,连毒药都不愿做了,整日坐在廓下发呆,一日,黄帝把小夭叫了过去,领着小夭走进一间竹屋。
屋内陈设简单,就榻头的一个玉石匣子引人注目。
黄帝对小夭说:“这间屋子是炎帝生前所居。”
虽然已经知道黄帝说的是哪位炎帝,,小夭依旧忍不住问:“那位被尊奉为医祖的炎帝?”
“对,就是写了《神农本草经》的炎帝。”
虽然从没见过面,可因为《神农本草经》,小夭对这位炎帝还是有几分好奇,默默打量着屋子。
黄帝走到榻旁,指着那个玉石匣子说:“这是炎帝生前研究医术的札记,你可以看一看。”
小夭不太有兴趣的样子,随口“嗯”了一声。
黄帝说:“不管是他生前,还是他死后,世人对炎帝的敬重远胜于我。统一中原后我为了安抚天下氏族,不得不祭祀他,可说心里话,我不服!但来到小月顶,无意中发现他生前的札记,仔细看完后,我终于承认我不如他,至少过去的我不如他!小夭,我平生只信自己,炎帝是唯一令我敬重、敬佩的男人。”
小夭诧异地看着黄帝,很难相信雄才伟略、自负骄傲的黄帝能说出这样的话。
黄帝说:“《神农本草经》在你脑中几百年了,不管你背得多么滚瓜烂熟,不管你能治愈多少疑难杂症,你都没有真正懂得它。你别不服气地看着我,等你看完这些,会明白我的意思。”
小夭不禁打开匣子,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枚玉简开始阅读。
这一看就看了进去,连黄帝什么时候走的,小夭都完全不知道。
从下午到晚上,从晚上到天亮,小夭未吃未睡,一直在看。
札记的开头,炎帝写道,因为尝百草、辨药性,发现自己中毒,他开始给自己解毒。
炎帝条理分明地记下了他服用过的每一种药物。
因为要分析药物使用前的症状和使用后的症状,炎帝详细记录了每一次身体反应:手足无力,呕吐,五脏绞痛,耳鸣,眩晕,抽搐、心跳加速,半身麻痹,口吐白沫…
札记精炼,没有任何感情的流露,小夭看到的是一个个冰冷的字眼,可那背后的所有痛苦却是肉身在一点点承受,刚开始,小夭不明白,写下《神农本草经》的人难道连减缓痛苦的方法都不懂吗?
可看着详细的症状记录,她明白了,不是不知道,而是炎帝不愿用,他想要留给世人的就是每一种药物最原始的反应,让后来者知道它们会造成的痛苦。
到后来,炎帝应该已经知道他的毒无法可解,可他依旧在用自己的身体尝试着各种药物,不是为了解毒,只是为了能多留下一些药物。
能缓解心脏绞痛,却会导致四肢痉挛;可以减轻呕吐症状,却会导致亢奋难眠;可以治疗五脏疼痛,却有可能导致失明脱发…
在这些冰冷的字迹后,究竟藏着一颗多么博大、仁爱、坚毅的心?
一代帝王,甘愿承受各种痛苦,只为了留下一种可能减缓他人痛苦的药草。神族的寿命长,但漫长的生命如果只是去一次次尝试痛苫,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
这些札记只是炎帝中毒后的一部分,大概因为没有时间进行反复试验和确认,《神农本草经》没有收录札记中的药物。《神农本草经》中的每一种药草,每一个药方、每一种诊治方法都详尽确实,那究竟需要多少次反复的尝试,多少的痛苦,多少的坚持,才能成就一本《神农本草经》?
小夭看完札记,呆呆坐了很久,才走出了屋子。
黄帝静静地看着她,小夭说:“我错了!我从没有真正看懂过《神农本草经》!”以前总听到人说《神农本草经》是炎帝一生心血,她听在耳里,却没有真正理解,现在终于明白了,她轻慢的不是一本医书,而是一个帝王的一生心血。
黄帝点了点头:“错了,该如何弥补?”
小夭回答不出来。
黄帝说:“炎帝来不及把最后的札记整理出来,他肯定不在乎我是否祭祀他。如果我能把这都分札记整理出来,惠及百姓,才是对他最好的祭祀,但我不懂医术。”
黄帝拿起锄头去了田里。
小夭盘膝坐在廓下,静静地思索。
傍晚,颛顼来看黄帝和小夭时,小夭对颛顼说:“我想学习医术。”
颛顼诧异地说:“你医术不是很好吗?”
小夭说:“我只是投机取巧。”小夭学习医术走了一条诡径和捷径,为了杀人才精研各种药草,靠着《神农本草经》,她治疗某些疑难杂症,比很多医术高超的大医师都厉害,可基本功她十分欠缺,一些能简单解决的病症,她会束手无策,甚至复杂化,给病者带来痛苦,所以她并不是一名真正的医师。
小夭在瀛洲岛行医时,就发现了自己的这个问题,但她一直没往心里去,反正她又没打算去普济世人,她看不好的病,自然有人看得好。今日她开始直面自己的问题,最后决定不破不立,忘记脑中一切的知识,从头开始学习医术。
颛顼问:“你打算如何学习医术?我命鄞来教你?”
小夭摇摇头:“现在的我还不配让鄞来教导。”
颛顼道:“不管你想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你。”
轵邑城中有官府办的专门教习医术的医堂,颛顼还下令凡宫廷医师必须轮流去医堂授课。
小夭戴起帷帽,让自己变作一个完全不懂医药的人,去医堂从最基础的一步步学起。
小夭不再睡懒觉,每日早起,去医堂学习,黄帝也每日早起,吐纳养身,照顾药田,翻看医书。
小月顶上的一老一少过着平静的日子。
每日,风雨无阻,颛顼都会来小月顶陪黄帝和小夭用晚饭,也许因为经过好几年的试探,颛顼明白黄帝已经真正放手,并没有想做国君的国君的打算,也许因为经过好几年的经营,颛顼已经真正掌控了整个轩辕,不需要畏惧黄帝,他不再像以往那样,把朝堂内的事件件都说给黄帝听,只有真正重要的决策,颛顼才会和黄帝说一下。
大多数时候,颛顼不提政事,不提紫金宫,和黄帝谈谈土地雨水,询问小夭今日学到了什么,学堂里可认识了新的朋友,可有什么好玩的事。
颛顼有时候用完饭就离开,有时候会留得晚一些,陪小夭乘凉荡秋千,帮小夭做些琐碎的事,或者和小夭去凤凰林内散步。
小夭觉得,她和颛顼之间一切都好似没变化,颛顶依旧是她最亲的人,可一切又不同,自从她回到神农山,颛顼从未让她去过紫金顶,也从未让她去过上垣宫,她其实被颛顼隔绝在他的生活之外。对此,,小夭倒没什么意见,反正现在的他已不需要她。
——***——
寒来暑往,时光流逝,小夭已经在医堂学习了两年医术。
下午,小夭从医堂走出来时,看到丰隆等在路边。
小夭笑走过去:“今日又有空了?”
丰隆笑道:“我送你回去。”
这两年来,丰隆在轵邑时,就会抽空来小月顶看小夭,陪黄帝聊聊天,等颛顼到了,四人一起吃顿晚扳。
小夭到小月顶后,馨悦只来过一次。因为黄帝,小月顶无形中成了众人回避的地方,尤其馨悦。大概因为她从出生就在轩辕城做质子,黄帝在她心中代表着死亡的威胁,她对黄帝的畏惧伴随着她所有的成长记忆。即使如今她已成为轩辕国的王后,明知道黄帝已经不会威胁到她的生命,可那种成长中的畏惧早已深入骨髓,馨悦每次见到黄帝,都会很不自在,所以,馨悦一直很回避见黄帝,如果她能做主,她真恨不得立即把黄帝赶回轩辕山。
那唯一一次的拜访,馨悦非常拘谨,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丰隆和馨悦截然不同,丰隆一出生,就被赤水族长带到了赤水,在爷爷的呵护中,无忧无虑地长大,虽然长大后,他明白了黄帝令他们一家四口分居三地,但明白时,一切已经结束。他也许愤怒过,可他对黄帝没有积怨,更没有畏惧,甚至他对黄帝有一种隐隐的崇拜,这不涉及感情,只是男人天性中对强大的渴望,就如一头猛兽对另一头猛兽力量的自然敬服。
其他臣子因为避嫌,都和黄帝保持距离,一国无二君,他们生怕和黄帝走近了,引起颛顼的猜忌。丰隆这人精明的时候比谁都精明,可有时候,他又有几分没心没肺的豪爽。丰隆从不回避黄帝,反而借着小夭,时常和黄帝接近。他喜欢和黄帝聊天,从一族的治理到书上看来的一场战争,都和黄帝对论,黄帝的话语中有只会,丰隆愿意从一个睿智的老者身上汲取智慧。这样的机会,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有一次,而他因为小夭,可以有无数次。
小夭和丰隆回到小月顶,丰隆立即跑去找黄帝。
他兴冲冲地用水灵凝聚了一幅地图,排出军队,兴奋地和黄帝说着他的进攻方案。黄帝微笑着聆听,待他讲完,随手调换了几队士兵,丰隆傻眼了,时而皱眉沉思,时而兴奋地握拳头。
小夭摇头叹气,她十分怀疑,丰隆每次来看她,不是想念她这个未婚妻,而是想念黄帝了。
小夭不理一老一少,去傀儡前,练习扎针。
颛顼来时,丰隆还在和黄帝对论用兵,颛顼笑瞧了一会儿,走到小夭身旁,看小夭扎针。
大概因为练习了多年的箭术,,小夭把射箭的技巧融入了针法中,她用针的方法和医师常用的针法很不同。
虽然只是个傀儡,小夭却当了真人,丝毫不敢轻忽,一套针法练习完满头大汗。
颛顼拿了帕子给她擦干,有些心疼地说:“宫里多的是医师,你何必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下功夫呢?”
小夭笑了笑道:“白日专心做些事情,晚上倒能睡得好些。”
“你的失眠比以前好了?”
“自从开始专心学习医术,比以前好了很多。”虽然还是难以入睡,可从梦中惊醒的次数却少了很多。因为睡得好了,心痛的毛病也大大减轻。
颛顼的眼神很是复杂,小夭这病是因璟而起,虽然她现在绝口不提璟,可显然,这么多年过去,她依旧没有忘记璟。
丰隆看颛顼和小夭站在个傀儡前叽叽咕咕,嚷道:“陛下,你勤勉点行不行?没看我在这里和外爷商讨行兵布阵吗?虽然有我在,肯定轮不到你上战场,可你也该来学学!”
颛顼走过去,指挥着士兵,不一会把丰隆困死了,丰隆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颛顼不屑地说:“很小时,我已经跟在爷爷身边学习这些了,爷爷把他打过的仗,不管几十人还是几万人的战役,都和我重演过。当年正是神农和轩辕打得最激烈时,我站在爷爷身旁,聆听了轩辕和神农的每一场战役。好多次,爷爷带着我去看战场,他说只有双脚站在尸体中,双手感受到鲜血的余热,才会真正珍惜自己的士兵。”
丰隆的表情十分精彩,羡幕、嫉妒、恼怒,到最后又很同情颛顼,他举着树枝和伴们扮演打仗时,颛顼已经踩着鲜血前进。
真实的战争,真实的死亡,即使成年男子承受起来都很困难,所以士兵多好酒、好赌,颛顼却小小年纪就站在了战场上。
丰隆拱拱手,叹道:“帝王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珊瑚来禀奏晚饭已预备好。
四人坐下后,丰隆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他给黄帝敬酒:“外爷,您随意喝一口就成。”他咕咚咕咚地喝完了。
丰隆又给颛顼敬酒,颛顼陪着他喝了一碗。
丰隆又倒了一碗酒,敬给小夭,小夭笑着喝完。
丰隆期期艾艾,看看黄帝,又看看颛顼,颛顼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丰隆嘿嘿地笑:“那个…我是觉得…我和小夭的婚事该办了。我爷爷还希望能看到重孙子,外爷肯定也希望能看到重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