颛顼如梦初醒,说道:“对我也很重要。”他笑着又补了一句,“非常重要,重要到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小夭当然不信,笑着打了他一下:“你就拿我逗趣吧!我今天心情好,不和你计较!”她拿起酒壶为颛顼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敬给颛顼,“这次的事,如果没有你帮我,篌和意映不会中计。”
颛顼大笑了几声,接过酒,一饮而尽。
黄帝温和地说:“颛顼,你累了,今日早点回去,早些休息!”
颛顼看着黄帝,黄帝盯着颛顼,两人之间竟隐隐有对峙之势,一瞬后,颛顼作揖告辞,笑道:“我这就走。”
小夭目送着颛顼的坐骑消失在云霄中,对黄帝说:“颛顼有点不太对劲,是不是朝堂里有什么事?”
黄帝笑了笑,淡淡地说:“朝堂里当然有事,不过,不用为他担心,这就是一国之君的生活。”
小夭在神农山等了十几天,一直没等到确实的消息。
小夭心神不宁,连地都种不了,在田埂边走来走去,问黄帝:“外爷,为什么还没消息呢?”
黄帝直起腰,拄着锄头,说道:“如何处置防风意映和篌,关系着无数人的利益,对璟来说只是休妻,可对家族来说,是一次利益的再分配,必定会有争执。身为一族之长,涂山璟必须小心行事,把对整个氏族的伤害降到最低。否则,一个氏族的分崩离析只是刹那。”
小夭知道黄帝说得很有道理,可实在按捺不住,每日都催问黄帝的侍从有关涂山氏的消息。黄帝对小夭十分纵容,于是,曾经缔造了轩辕帝国的情报组织开始为小夭打探涂山氏的家事,再加上璟的配合,每一日都能将前一日的情报送上。
璟回青丘后,并没有立即召集族中长老,而是先约了篌和意映,三人进行了一次私密的谈话,谈话内容密探没有打听出来,但小夭完全能猜到,肯定是璟想给篌和意映一条生路,结果却是有人纵雷火烧宅,企图毁掉狌狌镜,杀死璟。
璟并不是傻子,只是因为心存了一分良善,所以一再退让。这一次,璟早做了准备,篌和意映的反扑完全落空。
璟召集所有长老,公布了篌和意映的秘密,九位长老哗然,没有一个人相信,直到看完神器狌狌镜的记忆,他们震惊地沉默了。然后就是冗长烦琐的审问和争论。意映始终一言不发,什么都不愿说,篌却说出了一切。原来,他们在璟失踪后的第一年就开始私下来往,第四年有了男女之实,篌把一切过错都推给了意映,说意映难耐寂寞,主动勾弓了他。
篌第一次说这话,是单独的审问,第二次却是在长老的安排下,当着意映的面。意映依旧一言不发,只是一直看着篌,一直看着,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见过篌一样。当长老质问她“篌所说可属实”,她依旧一言不发,原本明亮的眼睛却渐渐地变得空洞,犹如失去了光亮的屋子,里面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因为意映不出声,长老自然认定篌说的就是真相。
在男女偷情这种事情上,男人本就更容易被原谅,当然也因为篌毕竟是涂山氏的血脉,九位长老把所有愤怒全部发泄到了意映身上,恨这个女人享受着涂山氏给予的荣耀,却做着羞辱涂山氏的事,更恨她将他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间。九位长老召来了防风族长,面对女儿的丑事,防风族长羞耻恼怒,竟然一点不反对涂山长老的提议:秘密处死意映。只要不让女儿的丑事影响到防风氏,防风族长不介意将最严酷的刑罚施加到女儿身上。
意映听着父亲和涂山长老就如何处死她讨价还价,如果不是璟坚决不同意,只怕她早已经尝试了各种酷刑。自审讯开始就沉默的她突然笑了起来,众人都惊骇地看着她,她却越笑越大声,笑得软倒在地,依旧蜷着身子,滚来滚去地笑。
长老觉得意映疯了,命侍从把她拖下去。
璟去了拘禁意映的屋子,询问意映:“你愿意回防风家吗?毕竟那里还有你的母亲。"
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说过话的意映终于有了反应,幽幽地说:“那已不是我的家!如果不是放不下瑱儿,死亡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明白了。”璟转身离去。
意映问:“为什么?你才应该是最恨我的人。”
璟站在门口,回过身,看着意映。
明明他风姿卓然、高高在上,她满身污秽、萎靡在地,可他的目光一如往日,没有丝毫鄙夷。意映说:“以前,我不明白篌的感觉,现在终于明白了,我对你做了那么多事,你才是最有资格惩罚我的人,可我在你的眼里看不到一丝恨意,为什么你不同意用酷刑折磨我?”
“你已经在承受酷刑的折磨。”
意映愣了一愣,说:“是啊!我已经在被世间最冷酷的刑罚折磨!”
璟说:“不管大哥说什么,我始终认为,你喜欢大哥没有丝毫不对,但你不应该为了遮掩自己的感情,而杀了大嫂,你还记得她吗?”
意映喃喃说:“篌的妻子,我当然记得!”
“我母亲的所作所为已经告诉了我,恨永不可能终结恨。杀了你并不是惩罚,只是泄愤,我不想我们之间的仇怨再祸及下一代,让瑱儿变成第二个篌。”
意映仰头看着璟,夏日的阳光从他头顶照下,映得他的眉目分外精晰,和篌相似的五官,却没有篌的诡秘飞扬,而是若清水皓月般坦荡磊落、平静温和,第一次,意映真正看清楚了璟长什么模样。意映微笑着说:“以前认定了你懦弱无能,今日才明白,仇恨并不需要智慧,那只是受到伤害后的本能反应,宽恕才需要智慧和坚强,可惜我做不到。原来是我配不上你!我还是喜欢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和篌倒真的很相配!”
璟说:“在你能照顾瑱儿前,我会照顾好他。”
璟离开了,侍卫关上门,意映蜷缩回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为了意映的生死,璟和九位长老意见相左,防风族长都已经同意涂山长老的刑罚,璟却坚决不同意,和九位长老相持不下。
一直跪在下方的意映抬起了头,说道:“我愿意以一身精血灵力为涂山氏祭养识神。”
众位长老愣了一愣,眼中露了喜色。在民间传说中,九尾狐既是和凤凰一样的祥瑞神兽,可也是吞噬人的凶猛妖兽,传得年代久了,人们也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只是又敬又畏。其实,两个都是真的。人以兽为食,兽以人为食,并无正邪对错,都是天道。守护涂山氏的识神据说是一缕涂山先祖的游魂,享涂山氏祭养,佑护涂山子孙,意映是血脉纯正的神族,一身灵力修为不弱,若能得她精血祭养,自然对涂山氏大有益处。
璟要反对,意映仰着头,平静地说:“族长,求您允许!”
璟说:“你不是涂山氏的血脉,识神一旦得了你的精血,就会贪婪地享用,不会节制,你要受锥心之痛……”
意映重重磕头:“这是我罪有应得,求族长允许!”
执法长老道:“这倒也是个办法,让防风意映去一身罪孽。”
众位长老纷纷附和,璟却迟疑未决。
意映再次重重磕头,抬起头乞望着璟,眼中尽是决然。
她还要再磕头,璟说道:“好!”
意映的身子顿了一顿,依旧磕了个头,只是没有用力,慢慢地磕下,额头贴着玉石地,再没有起来,直到执法长老,宣判完,两个侍从将她带走。
防风族长离开青丘,回到北地的防风谷。没过多久,从防风谷传出消息,涂山族长夫人防风意映重病,经防风族长和涂山族长商议,防风意映移居涂山氏在青丘山中的密谷养病。
涂山氏试图隐瞒,可大荒内依旧渐渐地有了谣言,说防风意映得的是癫病,一种类似人族的麻风病的病症,会慢慢侵蚀神族的身体,灵九会渐渐消失,肌肤会一块块干枯变形,到最后人甚至会变疯。
小夭唏嘘,世人以为自己获知了涂山氏企图遮瞒的家丑,却不知道那本就是涂山长老们有意散播出去的。意映用自己的精血灵力祭养识神,自然会灵力渐渐消失,身体干枯变形,若承受不了痛苦,也很有可能发疯,
几个月后,涂山篌去往高辛,表面上是为家族打理在高辛的生意,实际上是流放。所有长老签署的氏族内秘密命令是他终身不得返回中原,永不许再踏入青丘,但他依旧可以在高辛四处走动,依旧享受着涂山大公子的身份,相较意映所要承受的一切,他所承受的惩罚太轻太轻。
小夭知道璟其实心底深处是想成全篌和意映,可惜篌为了尽可能保全自己,将一切过错推给了意映,意映不发一言,默认是她主动勾引篌,承担了一切罪名。
小夭曾因为意映对璟的恶毒很讨厌她,但现在,小夭却对意映有深深的怜悯,当篌说出那些指责意映是荡妇的话时,承受的已经是千刀万剐。小夭不相信是意映主动挑逗篌,但她和篌之间的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当一切平静,已经是大半年后。
小月顶上飞舞着入冬来的第一场雪。
小夭站在竹屋前,看着璟一袭青衣,踏雪而来,从远到近,从模糊到清晰,站在了她身前。璟伸手为她掸去了落在大氅上的雪花,微笑着说:“小夭,我来了。”
小夭鼻子发酸,从高辛五神山的龙骨狱到今日神农山的小月顶,这一句看似云淡风轻的“我来了”,是七十多年的光阴。看似掸指刹那,可那一日日、一夜夜的痛苦,都是肉身一点一滴地熬过。终于,终于,他光明正大地站在了她面前。
璟摊开手掌,一枚晶莹的鱼丹紫在他掌心散发着美丽的光芒,璟把鱼丹紫为小夭戴上,郑重地说:“这一次不是诊金。”
小夭抿唇而笑,把鱼丹紫放入衣领内,贴身藏好。
小夭从荷包里拿出那枚璀璨耀眼的鱼丹红,放到璟的掌心:“很难得的宝石,可惜篌压根儿不在乎,意映已不想要了。”
璟轻叹了口气,暗聚灵力,渐渐地,红色融化在他的手掌中,一阵风过,点点红光被吹起,漫天飞舞,犹如红色的萤火虫。
璟和小夭看着它们一点点黯淡,直到一阵风过,全部消失在风鸳中。
璟拢了拢小夭的大氅:“当心受凉,我们进去吧!”
小夭笑点点头,握住璟的手,相携向屋内走去。
第二章 此身出何处
小夭在轵邑的陋巷开了一个小医馆。已不是第一次开医馆,可这一次不像是在清水镇,用《神农本草经》上学来的半吊子医术混口饭吃,也不像是在五神山,用来打发时间,她是真正地用医之心在行医救人。
小夭一边行医,一边学习医术,只不过不再去医堂学习,医堂里教授的只是已经不能满足她的要求,她让颛顼命轩辕宫廷内最好的医师来教导她。
颛顼 笑道:我身边最好的医师就是鄞了,只是他是个哑巴,交流起来不方便。
小夭说:没有关系,我可以学手语。
鄞是个医痴,认为教小夭医术纯属浪费时间,但不敢违逆颛顼的命令,不情愿地来了,可当他真和小夭相处后,却非常庆幸他来了。
论医术的扎实全面,小夭肯定不能和自小学医的鄞比,但小夭浪迹天下,视荒山野岭为家,浸淫在毒术中几百年,对药性的了解,远远胜过鄞,各种稀奇古怪的药草和药方随口道来,鄞常常得不是他在教导小夭,而是小夭在启发教导他。
还有两个月就是年底,新的一年即将来临。
璟如今虽然孤身一人,可身为族长,大事小事都落到他头上,辞旧迎新时肯定要在青丘。小夭想着等过完年,璟没那么忙时,带璟回五神山住上几天。
璟自然是愿意,半开玩笑地说:只要你父王不反对,我随传随到。
小夭从璟的书案上取了一枚玉简,一边给父王写信,一边笑道:父王……自然一切都随着我的。
璟等小夭写完信后,说道:最近,有一件在大氏族内流传,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你。
“什么事?”
“当年在梅花谷内设阵想杀你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
小夭不在意地说“这个我早就知道了,除了被外祖父处决的沐斐,好像还有三个人,馨悦说他们被哥哥秘密处决了,为了这事,樊氏、郑氏还有哥哥结了怨。”
璟的表情却很凝重:“谈起当年的事,所有人都会疑惑为什么这四个人会不顾大好前途,冒着被黄帝合俊帝千刀万剐的危险伤害你。”
小夭的身子一僵,梅花阵中,沐斐字字带血的话,他努力遗忘了,但并未真的忘记。
璟说:“这四个人只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都是被蚩尤灭族的遗孤,所以就有了一个谣言一旦出现,只会越传越快,我想泄露出这个消息的人肯定会把一切指向……”璟停顿住,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表述那句话。
小夭笑了笑:"说我是蚩尤的孽种,对吗?"
从小时起,这就是她最恐惧的噩梦,害怕被证实,甚至不敢回五神山和父王相认,以为一切已经过去了,可是,没有想到,噩梦追赶了上来。
"小夭,不要这么说自己。"
小夭望着窗外,目中尽是茫然,面对任何困难,她都知道该怎么办,可现在,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璟说:"当年知道这事的人应该很少,如果樊氏和郑氏知道的话,想泄密早就泄密了,不可能等到今日,那么只有丰隆和馨悦……"
小夭说:"不是丰隆,就是馨悦了,我羞辱了赤水氏,她们想毁了我,很正常。"
璟说:"馨悦更有可能。"
小夭心烦意乱,叹了口气,道:"算了,不想了。我们阻止不了谣言,我是谁的女儿不是我说了算,是我娘说了算,可我娘又不在了,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静夜在屋外奏道:"公子,珊瑚来接王姬了。"
小夭起身,将写好的玉简放入袖中:"我回小月顶了。"
璟陪着小夭,往后门走去。
门口停着一辆普通的云辇,一身男装的珊瑚站在一旁等候。
小夭停住了步子,看着墙角的一株藤萝,迟迟没有上车。
璟轻声问:"小夭,你在担心什么?"
小夭没有看璟,低声说:"万一,我是说万一,人人都相信了我我是蚩尤的……人人都厌弃我,你……"
璟把小夭拉进怀里:"别问这种傻问题,在你把我救回去时,你,只是你,谁的女儿都不是,我可是那时就决定了要死缠着你。"
小夭忍不住把头轻轻的靠在璟的肩头,璟拍了拍她的背:"别担忧,一切都会过去。"
"嗯!"小夭冲璟笑了笑,快步上了云辇。
待云辇腾空,一只玄鸟飞来,落在珊瑚肩头,珊瑚问:"王姬,你不是说有信要给陛下吗?信鸟已来。"
小夭紧紧地捏着袖中的玉简。
珊瑚看小夭半响没有做声,叫道:“王姬?”
小夭说:“没有,我还没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