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他,一边摇头,一边只是哭。
他不懂,我不是不舒服,而是太开心、太喜悦,为他的心有挂碍,为他的牵肠挂肚。
他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没好气地说:“你发烧了!现在知道难受了,吹冷风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多想想?”
看我一声不吭,一直在哭。他拿起我的手,一边帮我把脉,一边柔声问:“哪里难受?”
我摇头,哽咽着说:“没有,哪里都不难受。”
他不解,“不难受你哭什么?”
我又哭又笑地说:“因为你听到了我的叫声,因为你也睡不着…”
吴居蓝似乎明白了我在说什么,神色一敛,眉目间又挂上了冰霜,收回了替我把脉的手,冷冷地说:“重感冒。”
他抱起我,把我放到床上,替我盖好被子,转身就要走。
我立即抓住了他的手,红着眼睛,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他冰冷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无奈地说:“我去拿退烧药。”
我放开了手,他先把窗户全部关好,窗帘全部拉上,才下楼去拿药。
一会儿后,他拿着退烧药上来,给我倒了一杯温水,让我先把药吃了。
他把电子温度计递到我嘴边,示意我含一下。
几秒后,他拿出温度计,看了一眼显示的数字,皱了皱眉头,对我说:“你刚吃的药会让你嗜睡,好好睡一觉。”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药效,还是因为发烧,全身开始虚软无力,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我渐渐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但是,一直睡得不安稳,从头到脚、从内到外,一直很痛苦。一会儿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炙烤,热得全身冒烟;一会儿像是掉进了冰窖,冻得全身直打哆嗦。
晕晕沉沉中,感觉到一直有人在细心地照顾我。我大脑迷迷糊糊,完全没有思考的力气,想不清楚他是谁,却无端地欢喜,似乎只要他在我身边,就算我一直这么痛苦地时而被火烤,时而被冰冻,我都心甘情愿。
我睁开眼睛时,屋内光线晦暗,让我分辨不出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吴居蓝坐在床旁的藤椅上,闭目假寐。我刚挣扎着动了一下,他就睁开了眼睛。
我的嗓子像是被烟熏火燎过,又干又痛,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吴居蓝却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把一杯温水端到了我嘴边。
我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下去,干渴的感觉才缓和了,却依旧觉得嗓子火辣辣地痛,再结合头重脚轻、全身酸软无力的症状,看来我这次的感冒真的不轻。
我声音嘶哑地说:“怎么会…这么严重?”
吴居蓝讥嘲:“泡了一夜海水,又吹了一夜冷风,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吗?没烧成肺炎已经算你运气好了。”
他拉开窗帘,我才发现外面艳阳高照,应该已经是中午。
吴居蓝问:“饿了吗?我熬了白粥。”
“不、要。”我晕晕沉沉,十分难受,没有一点胃口。
吴居蓝走到桌边,打开瓦罐,盛了一小碗稀稀的粥,“稍微喝一点。”
我不愿拂逆他,强打起精神,坐了起来。
我一边慢慢地喝着粥,一边偷偷地看吴居蓝。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可面色一如往常,看不出一丝疲惫。
我喝完粥,对吴居蓝说:“你去休息吧,不用担心我。我从小到大身体特别好,很少生病,就算生病,也会很快就好。”
吴居蓝静静地盯了我一瞬,没有搭理我,转身端起一个碗,递给我,“吃药。”
竟然是一碗黑乎乎的中药,我闻着味道就觉得苦,刚想说“感冒而已,吃点西药就行了”,突然反应过来,我又没有去看中医,哪里来的中药方子?
我试探地问:“你开的药?”
吴居蓝淡淡应了声“嗯”。
我再不喜欢吃中药,也不敢嫌弃这碗药了。我捧过碗,尝了一口,立即眉头皱成了一团,实在是太苦、太难喝了!但看看吴居蓝,我一声不敢吭,憋着口气,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完。放下碗时,只觉得嘴里又苦又涩,立即着急地找水喝。
吴居蓝站在床边,拿着水杯,冷眼看着我,就是不把水递给我。
我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水!”
他冷冷地说:“知道生病的滋味不好受,以后就长个记性,下次还开着窗户吹冷风吗?”
我怀疑那碗中药那么苦,是他在故意惩罚我,但什么都不敢说,乖巧地摇头,表示以后绝不再犯。
他终于把水杯递给了我,我赶紧喝了几口水,把嘴里的苦味都咽了下去。
吴居蓝说:“药有催眠作用,你觉得困了,就继续睡。”
我躺了一会儿,觉得眼皮变得越来越沉,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不过,这一次,我没有再感觉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睡得十分踏实。
睡醒了就吃饭吃药,吃完了就再睡。
第二天傍晚,我再次醒来时,除了身子还有点酸软、嗓子还有点不舒服外,差不多已经好了。从小到大,我都是这样,身体比大头和神医还好,很少生病,即使生病也好得很快。
我眯着眼睛,悄悄地看吴居蓝。他坐在床旁的藤椅上,大概觉得有些无聊,捧着一本笔记本,拿着几支铅笔,在上面涂涂抹抹。
我双手一撑,坐了起来,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一边喝水,一边看着吴居蓝。
他瞟了我一眼,看我能照顾自己,低下了头,继续涂涂抹抹。
我放下水杯,笑问:“你在画画吗?画的什么?”
吴居蓝一声不吭地把手里的笔记本递给了我。我笑着接过,一页页翻过去,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
吴居蓝画了三张素描图,全是我和他,只不过是不同年龄的我和他。
第一张是现在的我和吴居蓝。我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顾我,看上去就是一个男子在照顾年轻的恋人,透着温馨甜蜜。
第二张是十几年后的我和吴居蓝。我憔悴痛苦地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顾我,看上去像是儿子在照顾母亲。
第三张是几十年后的我和吴居蓝。我鸡皮鹤发、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顾我,看上去像是孙子在照顾祖母。
只是黑白二色的素描图,但吴居蓝的绘画技巧十分高明,每幅图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让人如同在看真实的照片。
我看完最后一张图后,面色苍白地抬起头,盯着吴居蓝。
他的理智,总是让他在温柔之后变得很冷酷。如果每一次对我的好是不小心给了我理由去坚持对他的感情,他一定会立即再做一些事情来伤害我,给我更多的理由去放弃这份感情。
虽然明明知道,他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对我无情,但是,我的心依旧像是被利刃狠狠刺入,鲜血淋漓得疼痛。
我心情沉重地伸出手,想把笔记本递还给吴居蓝。
他淡淡瞥了一眼,没有接,面无表情地看向我,“这三幅图画的都是你,送给你了。”
我紧紧地咬着唇,拿着笔记本的手在轻轻地颤着。
他视而不见,站起身,冷淡地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你换件衣服就能下来吃了。”
等他走了,我一直伸在半空中的手猛地垂落,笔记本“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我抱着膝盖,缩在床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战。三张栩栩如生的图画比任何语言都更有杀伤力,他逼着我去看见未来的残酷,提醒我这是我必须面对的现实,不可能因为爱情,更不可能因为一时的心软和感动而改变。
我盯着地上的笔记本,很想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它,但是,现实就是不论如何逃避都迟早会发生的事实。
我咬了咬牙,猛地弯下身子,把笔记本从地上捡了起来。
吴居蓝,如果这就是你要我看清楚的未来,我会仔仔细细地看清楚!
我克制着自己的恐惧和抗拒,翻开了笔记本,慢慢地把三张图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仍然没有看清楚,那就再看一遍!
仍然不敢直视图画里的自己,那就再看一遍!
仍然在害怕,那就再看一遍!
…
我自虐般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三张图。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我就像真的被这三张图带进了时光的长河中,青年、中年、老年…时不我待、流光无情,我垂垂老矣,他朗朗依旧。
我闭上了眼睛,默默地想着每一幅图。
很久后,我突然下了床,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在每张图的空白处写下了一段话。
放下笔,我脚步轻快地走进卫生间,决定冲个热水澡。
把一身的汗渍都洗干净后,就好像把一身的病菌都冲掉了,感觉全身上下一轻,整个人都精神了。
我吹干头发,把长发编成辫子,仔细盘好,换上最喜欢的一条裙子,戴了一条自己做的项链,项坠就是吴居蓝送我的那颗黑珍珠。
因为面容仍有病色,我涂了BB霜,拍了散粉,还扫了点腮红,让自己看上去气色好一点。
我看看镜子中的自己,自我感觉还不错,我拿起笔记本,下了楼。
窗外夜色深沉,窗内灯火通明。
吴居蓝坐在饭桌前,安静地等着我。
他下楼时,天色仍亮,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多小时,等得天色尽黑、饭菜凉透,他却没有一丝不耐烦。
我停住了脚步,站在院子里,隔窗看着他。
他抬眸看向了我,我相信他肯定设想过我的各种反应,却怎么想都没有想到,我的满血复活能力这么强,才被狠狠打击过,就又神采奕奕、明媚鲜亮地出现了。
他表情明显一怔,我朝他笑了笑。
我走进厨房,坐到他旁边的座位上,把笔记本端端正正地放到桌上。
我平静地说:“你送我的三张图我已经都认真看完了,作为回赠,我送你三句话。”
我把笔记本推到了他面前,他迟疑了一下,打开了笔记本。
三幅图、三句话。
每句话都端端正正地写在每幅图的空白处。
第一幅图: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第二幅图: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第三幅图: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吴居蓝一一翻看完,眉头紧蹙,疑惑地看向我,不明白我的话和他的图有什么关系。
我往他身边凑了凑,低下头,一边毫不回避地翻看着三张图,一边说:“三张图,都是我身体不好,虚弱无力,最需要人照顾时。第一张,我正青春明媚时,你在。”
我翻到第二张图,“我人到中年,容颜枯萎时,你在。”
我翻到第三张图,“我人到老年,鸡皮鹤发时,你仍在。”
我抬头看着吴居蓝,轻声说:“你知道吗?有四个字恰好可以形容这三张图表达的意思——不离不弃!”
吴居蓝被我的神发挥给彻底震住了,呆滞地看了我一瞬,刚想要开口反驳,我立即说:“我知道,你本来的意思不是这个!但写下了‘小圣经’的纪伯伦说过,‘如果你想了解他,不要去听他说出的话,而是要去听他没有说出的话。’你潜意识画下的东西才是你最真实的内心,不管我什么样,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完全没有想过对我弃之不顾。”
向来反应敏锐、言辞犀利的吴居蓝第一次被我说得张口结舌。
我轻轻拍了下笔记本说:“不离不弃,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爱情誓言,谢谢你!我对你的爱情誓言是三句话,借用了古人的诗歌!”
我笑了笑说:“古人的东西,你肯定比我清楚!我的意中人在河水那一方,逆着水流去找他,道路险阻又漫长,顺着水流去找他,他仿佛在水中央。不管是逆流、还是顺流,他总是遥不可及,可望而不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