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未等他们反应,颜妈妈“啪”一巴掌,重重扇在了颜晓晨脸上,颜晓晨被打蒙了,傻傻地看着妈妈,“妈妈,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颜妈妈气得全身都在抖,她还想再打,程致远一手握住颜妈妈的手,一手把颜晓晨往自己身后推了一下。

颜妈妈挣扎着想推开程致远,却毕竟是个女人,压根儿推不动程致远,程致远说:“妈,您有什么事好好说!”

颜妈妈指着颜晓晨,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滚了下来,“颜晓晨!你告诉我,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你肚子里的孩子又是谁的?”

颜晓晨的脑袋轰一下炸开了,她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绝望地想:妈妈知道了!妈妈知道了!

程致远也傻了,一个小时前,他们下楼时,一切都正常,再上楼时,竟然就翻天覆地了。

颜妈妈狠命地用力想挣脱程致远,可程致远怕她会伤害到晓晨,不管她推他、打他,他就是不放手。颜妈妈又怒又恨,破口大骂起来:“程致远,你放开我!孩子根本不是你的,你护着他们有什么好处?戴绿帽子,替别人养孩子很有脸面吗?就算自己生不出来,也找个好的养!你小心你们程家的祖宗从祖坟里爬出来找你算账…”

颜妈妈是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骂大街的话越说越难听,程致远虽然眉头紧锁,却依旧温言软语地劝着:“妈妈,只要我在,不会让你动晓晨的!你先冷静下来…”

颜妈妈拗不过程致远,指着颜晓晨开始骂:“你个短命的讨债鬼!我告诉你,你要还认我这个妈…呸,老娘也不喜欢做你妈!你要还有点良心,记得你爸一点半点的好处,你给我赶紧去医院把孩子打掉!你打了孩子,和沈侯断得干干净净了,我就饶了你!否则我宁可亲手勒死你,权当没生过你这个讨债鬼,也不能让你去给仇人传宗接代!从小到大,只要有点好东西,你爸都给你,宁可自己受罪,也不能委屈了你!可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肚子里揣着那么个恶心东西,竟然还能睡得着?你爸有没有来找你?他死不瞑目,肯定会来找你…”

颜晓晨直勾勾地看着妈妈,脸色煞白,爸爸真的会死不瞑目吗?

程致远看颜妈妈越说越不堪、越来越疯狂,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蛮力,他竟然都快要拽不住她,他对颜晓晨吼:“晓晨,不要再听了!你去按电梯,先离开!按电梯,走啊!”

电梯门开了,在程致远焦急担心的一遍遍催促中,颜晓晨一步步退进了电梯。

随着电梯门的合拢,颜妈妈的哭骂声终于被阻隔在了外面,但颜晓晨觉得她的耳畔依旧响着妈妈的骂声:“你爸爸死不瞑目,他会来找你!”颜晓晨失魂落魄地走出大厦。

已经九点,天早已全黑,没有钱、没有手机,身上甚至连片纸都没有。

颜晓晨不知道该去哪里,却又不敢停,似乎身后一直有个声音在对她哭嚷“把孩子打掉、把孩子打掉”,她只能沿着马路一直向前走。

在家乡的小县城,这个时间,大街上已经冷冷清清,但上海的街道依旧灯红酒绿、车水马龙。

颜晓晨突然想起了五年前来上海时的情形,她一个人拖着行李,走进校园。虽然现代社会已经不讲究披麻戴孝,但农村里还是会讲究一下,她穿着白色的T恤、黑色的短裤,用一根白色塑料珠花的头绳扎了马尾。她的世界就像她的打扮,只剩下黑白两色,那时她的愿望只有两个:拿到学位,代爸爸照顾好妈妈。

这些年,她一直在努力,但是从来没有做好,学位没有拿到,妈妈也没有照顾好!

难道真的是因为从一开始就错了?

因为她茫然地站在校园的迎新大道上,羡慕又悲伤地看着来来往往、在父母陪伴下来报到的新生时,看见了沈侯。沈侯爸妈对沈侯的照顾让她想起了自己爸爸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沈侯对爸爸妈妈的体贴让她想起了自己想为爸爸做、却一直没来得及做的遗憾。

是不是因为她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人,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所以爸爸一直死不瞑目?

颜晓晨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只是感觉连上海这个繁忙得几乎不需要休息的城市也累了,街上的车流少了,行人也几乎看不到了。

她的腿发软,肚子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往下坠,她不得不停了下来,坐在了马路边的水泥台阶上。看着街道对面的繁华都市,高楼林立、广厦千间,却没有她的三尺容身之地,而那个她出生长大的故乡,自从爸爸离去的那天,也没有了能容纳她的家。

一阵阵凉风吹过,已经六月中旬,其实并不算冷,但颜晓晨只穿了一条裙子,又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不自禁地打着寒战,却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打寒战,仍旧呆呆地看着夜色中的辉煌灯火,只是身子越缩越小,像是要被漆黑的夜吞噬掉。

沈侯接到程致远的电话后立即冲出了家门。

在沈侯的印象里,不管任何时候,程致远总是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样子,可这一次,他的声音是慌乱的。刚开始,沈侯还觉得很意外,但当程致远说晓晨的妈妈全知道了时,沈侯也立即慌了。

程致远说晓晨穿着一条蓝色的及膝连衣裙,连装东西的口袋都没有,她没带钱、没带手机,一定在步行可及的范围内,但是沈侯找遍小区附近都没有找到她。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打电话叫来了司机,让司机带着他,一寸寸挨着找。

已经凌晨三点多,他依旧没有找到晓晨。沈侯越来越害怕,眼前总是浮现出颜妈妈挥舞着竹竿,疯狂抽打晓晨的画面。这世上,不只竹竿能杀人,言语也能杀人。

沈侯告诉自己晓晨不是那么软弱的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他根据晓晨的习惯,推测着她最有可能往哪里走。她是个路盲,分不清东西南北,认路总是前后左右,以前两人走路,总会下意识往右拐。

沈侯让司机从小区门口先右拐,再直行。

“右拐…直行…直行…右拐…直行…停!”

他终于找到了她!

清冷的夜色里,她坐在一家连锁快餐店的水泥台阶上,冷得整个身子一直在不停地打哆嗦,可她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面无表情地盯着虚空。他的小小,已经被痛苦无助逼到角落里,再无力反抗,一个瞬间,沈侯的眼泪就冲到了眼眶里,他深吸了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车还没停稳,他就推开车门,冲下了车。

沈侯像旋风一般刮到了晓晨身边,却又胆怯了,生怕吓着她,半跪半蹲在台阶下,小心地说:“小…晓晨,是我!”

颜晓晨看着他,目光逐渐有了焦距,“我知道。”

沈侯一把抱住了她,只觉得入怀冰凉,像是抱住了一个冰块。颜晓晨微微挣扎了一下,似乎想推开他,但她的身体不停地打着哆嗦,根本使不上力。

沈侯打横抱起她,小步跑到车边,把她塞进车里,对司机说:“把暖气打开。”他自己从另一边上了车。

本来颜晓晨没觉得冷,可这会儿进入了一个温暖的环境,就像有了对比,突然开始觉得好冷,身体抖得比刚才还厉害,连话都说不了。

沈侯急得不停地用手搓揉她的胳膊和手,车里没有热水,也没有毯子,他自己又一向不怕冷,没穿外套,幸好司机有开夜车的经验,知道晚上多穿点总没错,出门时在T恤外套了件长袖衬衣。沈侯立即让司机把衬衣脱了,盖在颜晓晨身上。

司机开车到24小时营业便利店,买了两杯热牛奶,沈侯喂着颜晓晨慢慢喝完,才算缓了过来。

沈侯依旧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摩挲着她的胳膊,检查着她体温是否正常了。颜晓晨抽出手,推了他一下,自己也往车门边挪了一下。

沈侯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轻声说:“车门有点凉,别靠车门太近。”

他主动挪坐到了另一侧的车门边,留下了绝对足够的空间给颜晓晨。

颜晓晨说:“怎么是你来找我?程致远呢?”

沈侯说:“晓晨,你先答应我不要着急。”

颜晓晨苦笑,“现在还能有什么事让我着急?你说吧!”

“程致远在医院,他没有办法来找你,所以给我打电话,让我来接你。”

颜晓晨无奈地轻叹了口气,“我妈打的?”

“你妈妈突然心肌梗死,程致远在医院照顾你妈妈。你千万别担心,程致远已经打电话报过平安,没有生命危险。”

颜晓晨呆滞地看着沈侯。沈侯知道她难以相信,他刚听闻时,也是大吃一惊,颜妈妈骂人时嗓门洪亮,打人时力大无穷,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虚弱的病人。

颜晓晨嘴唇哆哆嗦嗦,似乎就要哭出来,却又硬生生地忍着,“我想去医院。”

沈侯心里难受,可没有办法去分担她一丝一毫的痛苦,“我们正在去医院的路上。”

深夜,完全没有堵车,一路畅通无阻地赶到了医院。

沈侯和程致远通完电话,问清楚在哪个病房,带着颜晓晨去乘电梯。

程致远在病房外等他们,一出电梯,就看到了他。

颜晓晨忍不住跑了起来,沈侯想扶她,可伸出手时一迟疑,颜晓晨已经跑在了前面。程致远急忙跑了几步,扶住颜晓晨,“小心点。”

沈侯只能站在后面,看着他们俩像普通的小夫妻一般交流着亲人的病。

“妈妈…”

“没有生命危险,这会儿在睡觉,医生说在医院再住几天,应该就能出院。”

颜晓晨站在门口往里看,小声问:“是单人病房,现在能进去吗?”

“可以。”程致远轻轻推开门,陪着颜晓晨进了病房。

沈侯隔着窗户,看了一会儿病床上的颜妈妈,悄悄走开了,他应该是这个世界上颜妈妈最不想见的人之一,即使她正在沉睡,他也没有勇气走近她。

好一会儿后,程致远陪着颜晓晨走出了病房,沈侯站了起来,看着他们。

程致远这才有空和沈侯打招呼,“谢谢。”

沈侯苦涩地笑笑,“你为了什么谢我?你希望我现在对你说谢谢吗?”

程致远没有吭声,转头对颜晓晨说:“我叫司机送你回去,我留在这里陪妈妈就可以了。”

“我想留下来。”

“妈妈已经没有事,这是上海最好的医院,妈妈的病有医生,杂事有护工,你留下来什么都做不了。你一晚没有休息了,听话,回去休息!”颜晓晨的确觉得疲惫,缓缓坐在了长椅上,“我回去也睡不着。”她埋着头,深深地吸气,又长长地吐气,似乎想尽力平复心情,却依旧声音哽咽,“我妈为什么会心肌梗死?全是被我气的!我妈躺在医院里,我却回家安然睡觉?我可真是天下第一孝顺的女儿!”

沈侯忍不住说:“作息不规律、抽烟酗酒、暴饮暴食、长期熬夜,应该才是引发心肌梗死的主要原因。”

“你闭嘴!”颜晓晨猛地抬起头,盯着沈侯,“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两人对视着,脸色都十分难看。

颜晓晨提高了声音,冷冷地说:“你没长耳朵吗?我说了,这里没人想见到你!”

沈侯苦涩地点了下头,“好,我走!”他苍白着脸,转过了身,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颜晓晨盯着他的背影,紧紧地咬着唇,泪花直在眼眶里打转。

程致远等颜晓晨情绪平复了一点,蹲到颜晓晨身前,手放在她膝盖上,轻言慢语地说:“自责的情绪对妈妈的病情没有任何帮助,理智地了解病情才能真正帮助到妈妈。”

颜晓晨看着程致远,沉默了一会儿后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导致心肌梗死的原因很复杂,一般有血脂高、血压高、胆固醇高、饮食过咸、缺乏运动、体重过重、生活压力大、睡眠不足、脾气暴躁、抽烟酗酒等原因。妈妈的血压和胆固醇都有点高,这都是日常饮食习惯,长年累月造成的。妈妈的脾气应该年轻时就比较火爆,易喜易怒。妈妈也的确有抽烟喝酒的习惯,虽然在知道你怀孕后算是真正戒掉了,可很多影响已经留在身体里,不是这两个月戒掉就能清除。医生说这次送医院很及时,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妈妈又还年轻,以后只要坚持服药,遵循医生的建议,妈妈的身体和这个年纪的健康人不会有分别。”程致远拍了拍颜晓晨的膝盖,“因为现在饮食太好,生活压力又大,血压高、血脂高、胆固醇高的人很多,公司里每年体检,这三个指标,别说四十多岁的人,三十多岁的人都一大把偏高的,妈妈这种身体状况也算是社会普遍现象,要不然鱼油那些保健品怎么会卖得那么好?”

明知道程致远是在安慰她,但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又确定了妈妈身体没事,颜晓晨觉得自从知道妈妈心肌梗死后就被压迫得几乎要喘不过气的感觉终于淡了一点,“医生说以后要注意什么?”

“饮食上要避免高胆固醇、高脂肪的食物,尽量清淡一些,每天适量运动,保证良好的作息,不要熬夜,还要调整心情,避免紧张兴奋、大喜大悲的极端情绪。”

颜晓晨默不作声,前面的还可以努力做到,后面的该怎么办?

程致远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温和地劝道:“晓晨,回去休息,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妈妈。”

颜晓晨点了点头,也许让妈妈不要见到她,就是避免了大悲大怒。

李司机上来接颜晓晨,在一旁等着。

颜晓晨站了起来,低着头,对程致远说:“我先回去了,麻烦你了。”程致远忍不住伸手把颜晓晨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了她一下,“回去后,喝杯牛奶,努力睡一会儿。我知道不容易,但努力再努力,好吗?”

“好!”

“要实在睡不着,也不要胡思乱想,给我打电话,我们可以聊天。”

“嗯!”

程致远用力按了一下她的头,声音有点嘶哑,“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熬过去,咱们一起熬过去…”

颜晓晨的头埋在他肩头,没有吭声。

程致远放开了她,对李司机说:“麻烦你了,老李。”

李司机陪着颜晓晨离开医院,送她回家。

颜晓晨回到家里,看到王阿姨已经来了。程致远应该打电话叮嘱过她,她热了牛奶,端给颜晓晨。颜晓晨逼着自己喝了一杯,上楼睡觉。

走进卧室,看到掉在地板上、摔成了两半的手机,她明白了妈妈为什么会知道了一切。曾经,她想过扔掉手机,曾经,她想过删除微信账号,但是,因为知道已经失去了一切,她只是想保留一点点过去的记忆,保留一点点她那么快乐过的印记,可就因为这一点的不舍得,让妈妈进了医院。

颜晓晨捡起了旧手机,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新手机。她把旧手机的电池拿下,拆下了SIM卡,换到新手机里。当新手机开机的提示音乐叮叮咚咚响起,色彩绚丽的画面展现时,被拆开的旧手机残破、沉默地躺在桌子上,曾经它也奏着动听的音乐,在一个男生比阳光更灿烂的笑容中,快乐地开机,颜晓晨的泪水潸然而落。

她把旧手机丢进了垃圾桶,脱去衣服,躺到床上,努力让自己睡。

脑海里各种画面,此起彼伏,眼泪像是没关紧的水龙头一般,滴滴答答、一直不停地落下。但毕竟怀着孕一夜未睡,身体已经疲惫不堪,极度需要休息,翻来覆去、晕晕沉沉,竟然也睡了过去。

快十点时,程致远回到了家中。

他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推开卧室门,看到颜晓晨沉沉地睡着,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放松。

程致远走到床边,疲惫地坐下,视线无意地掠过时,看到了床头柜上放着他买给她的新手机。他拿起看了一下,已经安装了SIM卡,真正在用。

程致远盯着手机,表情十分复杂,一会儿后,他把手机放回了床头柜上。

他的手机轻轻振动了一下,程致远拿出手机,是沈侯的短信:“晓晨怎么样?”这已经是沈侯的第三条询问情况的短信,早上他问过颜妈妈,也问过晓晨的状况,但当时程致远在医院,只能告诉他已经说服晓晨回家休息。程致远看了眼颜晓晨,给他发短信,“晓晨在睡觉,一切安好。”

沈侯:“你亲眼确认的?”

程致远:“是。”

沈侯:“晓晨昨天晚上有点着凉,你今天留意一下,看她有没有感冒的征兆,也注意一下孩子,当时看着晓晨没有不适,但我怕不舒服的感觉会滞后。”

程致远:“好的。”

沈侯:“也许我应该说谢谢,但你肯定不想听,我也不想说,我现在真实的情绪是嫉妒、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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