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程致远盯着手机屏幕,眼中满是悲伤,唇角却微挑,带着一点苦涩的讥嘲。一瞬后,他把手机装了起来,看向颜晓晨。她侧身而睡,头发粘在脸上,他帮她轻轻拨开头发,触手却是湿的,再一摸枕头,也是湿的。程致远摸着枕头,凝视着颜晓晨,无声地吁了口气,站起身、准备离开。

他经过梳妆台时,停住脚步,看着垃圾桶,里面有分裂成两半的旧手机,和一块旧手机电池。程致远静静站了一瞬,弯腰捡起了旧手机,离开了卧室。

颜晓晨睡着睡着,突然惊醒了。

卧室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线暗沉,辨别不出现在究竟几点了。她翻身坐起,拿起手机查看,竟然已经快一点,程致远却没有给她发过消息。

颜晓晨穿上衣服,一边往楼下走,一边拨打电话,程致远的手机铃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响起。

程致远正在沙发上睡觉,铃声惊醒了他,他拿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似乎很意外,一边接电话,“喂?你在哪里?”一边立即坐起,下意识地向楼梯的方向看去。

“我在这里。”颜晓晨凝视着他,对着手机说。

程致远笑了,看着颜晓晨,对着手机说:“你在这里,还给我打电话?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在我睡着的时候出去了。”

颜晓晨挂了电话,走进客厅,“你怎么在这里睡?我看你不在楼上,又没有给我发过消息,以为你还在医院,有点担心,就给你打电话了。”

程致远说:“妈妈早上七点多醒来的,我陪着她吃了早饭,安排好护工,就回来了。王阿姨已经去给妈妈送中饭了,我让她留在医院陪着妈妈,她和妈妈一直能说到一块儿去,比我们陪着妈妈强。”

颜晓晨问:“妈妈提起我了吗?”

“提起了,问你在哪里,我说你在家,让她放心。”

颜晓晨敢肯定,妈妈绝不可能只问了她在哪里,即使程致远不说,她也完全能想象。

程致远也知道自己的谎话瞒不过颜晓晨,但明知瞒不过,也不能说真话,他站起来,“饿了吗?一起吃点东西吧!王阿姨已经做好了饭,热一下就行。”

颜晓晨忙说:“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去。”

两人一起走进了厨房,颜晓晨要把饭菜放进微波炉,程致远说:“别用微波炉,你现在怀孕,微波炉热饭菜热不透,吃了对身体不好。”他把饭菜放进蒸箱,定了六分钟,用传统的水蒸气加热饭菜。

自从搬进这个家,颜晓晨很少进厨房,很多东西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有点插不上手,只能看着程致远忙碌。

程致远热好饭菜,两人坐在餐桌旁,沉默地吃着饭。

吃完饭,颜晓晨帮忙把碗碟收进厨房,程致远就什么都不让她干了,他一个人娴熟地把碗碟放进洗碗机,从冰箱拿出草莓和葡萄,洗干净后,放在一个大碗里,用热水泡着,“待会儿你吃点水果,记得每天都要补充维生素。”

颜晓晨站在厨房门口,一直默默地看着他。

“程致远,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程致远用抹布擦着桌台,开玩笑地说:“你想太多了!我这人天性体贴周到有爱心,善于照顾人,如果我养一条宠物狗,一定把它照顾得更周到。”

颜晓晨说:“我们只是形婚,你做得太多了,我无法回报,根本不敢承受!”

程致远一下子停止了一切动作,他僵硬地站了一会儿,背对着颜晓晨,用一种很轻软、却很清晰的声音说:“你能回报。”

“我能回报?”

程致远把抹布洗干净挂好,转过了身,走到颜晓晨面前说:“请接受我的照顾,这是现在你能回报我的!”

看着他无比严肃的表情,颜晓晨不吭声了。

下午六点,程致远打算去给颜妈妈送晚饭,颜晓晨坚持要一起去。程致远劝了半天,都没劝住,知道没有道理不让女儿去看望住院的妈妈,只能答应带她一起去医院。

程致远去之前,特意给照顾颜妈妈的护工阿姨打了个电话,让她把病房内一切有攻击性的危险品都收起来。

当他们走进病房,看到颜妈妈和护工阿姨正在看电视。程致远把保温饭盒递给护工阿姨,提心吊胆地看着颜晓晨走到病床边,怯生生地叫了声“妈妈”。他借着帮忙放餐桌板,刻意用身体挡在了颜晓晨和颜妈妈之间,让颜晓晨不能太靠近颜妈妈,可他还是低估了颜妈妈。

颜妈妈靠躺在病床上输液,身边连个喝水杯、纸巾盒都没有,但她竟然猛地一下跳下了床,直接抡起输液架,朝着颜晓晨打去,“你还敢叫我妈!颜晓晨,你个良心被狗吃了的讨债鬼!我说过什么?我让你把孩子打掉!你害死了你爸不够,还要挺着肚子来气死我吗?当年应该你一出生,我就掐死你个讨债鬼…”

虽然程致远立即直起身去阻挡,可是输液的针头硬生生地被扯出了血管,颜妈妈手上鲜血淋漓,又是个刚脱离危险期的病人,程致远根本不敢真正用力,颜晓晨好像被骂傻了,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地上,连最起码的闪避都不做。

输液架直冲着颜晓晨的肚子戳过去,幸亏程致远一把抓住了,颜妈妈两只手握着输液架,恶狠狠地和程致远较劲,长长的输液架成了最危险的凶器,好像时刻会戳到颜晓晨身上,程致远对着护工阿姨叫:“把晓晨带出去,快点,带出去!”又大声叫等候在楼道里的李司机:“李司机,先送晓晨回家。”

护工阿姨早已经吓傻了,这才反应过来,立即拖抱着颜晓晨往外走。

程致远一边强行把颜妈妈阻挡在病床前,一边迅速按了红色的紧急呼救铃,几个护士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好不容易把颜妈妈稳定、安抚住,程致远精疲力竭地往家赶。

这辈子,不是没有遇见过坏人,可是他遇见的坏人,都是有身家资本、受过良好教育的坏人,不管多么穷凶极恶、冷血无情,骨子里都有点自恃身份、都爱惜着自己,行事间总会有些矜持,但颜妈妈完全是他世界之外的人,他从没有见过的一种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并不凶恶、也绝对不冷血,甚至根本不是坏人,可是这种人一旦认了死理,却会不惜脸面、不顾一切,别说爱惜自己,他们压根儿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程致远空有七窍玲珑心,也拿颜妈妈这样的人没有一点办法。

程致远急匆匆回到家里,看到颜晓晨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他才觉得提着的心放回了原处。

颜晓晨听到门响,立即站了起来。

程致远微笑着说:“妈妈没事,已经又开始输液了,护工阿姨会照顾她吃饭。医生还开玩笑说,这么生龙活虎足以证明他医术高超,把妈妈治得很好,让我们不要担心。”

他看到颜晓晨额头上红色的伤口,大步走过来,扶着她的头,查看她的额头。在病房时太混乱,根本没留意到她已经被输液架划伤。

颜晓晨说:“只是擦伤,王阿姨已经用酒精帮我消过毒了。”她看着他缠着白色纱布的手,“你的手…”

程致远情急下为了阻止颜妈妈,用力过大,输液架又不是完全光滑的铁杆,他的手被割了几道口子,左手的一个伤口还有点深,把医生都惊动了,特意帮他处理了一下。

程致远说:“我也只是擦伤,过几天就好了。”他说着话,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大碍,还特意把手张开握拢,表明活动自如。

颜晓晨握住了他的手,“你别…动了!”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程致远愣了一下,轻轻反握住了她的手,笑着说:“我真的没事!”

颜晓晨慢慢抽出了手,低着头说:“致远,我们离婚吧!”

程致远僵住了,沉默了一瞬,才缓过神来,“为什么?”

颜晓晨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簌簌而落,“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我的生活就是这样,永远都像是在沼泽里挣扎,也许下一刻就彻底陷下去了…你、你的生活本来很好…不应该因为我,就变成了现在这样…而且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孩子不是你的了,再维持婚姻,对你太不公平…”程致远松了口气,他俯身从桌上抽了张纸巾,抬起颜晓晨的头,帮她把眼泪擦去,“还记得结婚时,我的誓词吗?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疾病健康、无论坎坷顺利,无论相聚别离,我都会不离不弃、永远守护你。”

颜晓晨惊愕地盯着程致远,婚礼上说了这样的话?

程致远说:“也许你没认真听,但我很认真地说了。”

“为什么?我们只是形婚,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程致远自嘲地笑了笑,“为什么?答案很简单,等你想到了,就不会不停地再问我为什么了!”

颜晓晨困惑地看着程致远。

程致远揉了揉颜晓晨的头说:“在结婚前,我们就说好了,结婚由你决定,离婚由我决定!离婚的主动权在我手里,如果我不提,你不能提!记住了,下一次,绝不许再提!现在,我饿了,吃饭!”

Chapter 19 真相

我们是可怜的一套象棋,昼与夜便是一张棋局,任“他”走东走西,或擒或杀,走罢后又一一收归匣里。

——莪默·伽亚谟

星期一,不顾程致远的反对,颜晓晨坚持要去上班。程致远问她:“身体重要,还是工作重要?就不能再休息一天吗?”

颜晓晨反问程致远:“如果你不是我的老板,我能随便请假吗?而且我现在的情形,妈妈在医院躺着,必须要多赚钱!”

程致远想了想,虽然担心她身体吃不消,但去公司做事,总比在家里胡思乱想好,同意了她去上班。

程致远知道颜晓晨放心不下妈妈,十一点半时,打电话叫她下楼去吃中饭,没有立即带着她去餐馆,而是先去了医院。颜晓晨再不敢直接走进去见妈妈,只敢在病房外偷偷看。

病房里,陪伴颜妈妈的竟然是程致远的妈妈。她一边陪着颜妈妈吃中饭,一边轻言细语地说着话。程妈妈出身书香世家,是老一辈的高级知识分子,又是心脏外科医生,一辈子直面生死,她身上有一种很温婉却很强大的气场,能让人不自觉地亲近信服。颜妈妈和她在一起,都变得平和了许多。

颜晓晨偷偷看了一会儿,彻底放心了。

程致远小声说:“妈妈的主治医生是我妈的学生,我妈今天早上又从医生的角度深入了解了一下病情,说没有大问题,以后注意饮食和保养就可以了,你不用再担心妈妈的身体了。”

颜晓晨用力点点头,感激地说:“谢…”

程致远伸出食指,挡在她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阻止了她要出口的话。颜晓晨想起了他说过的话,永远不要对他说谢谢。

两人在回公司的路上找了家餐厅吃饭。

颜晓晨知道程致远一直在担心她的身体,为了让他放心,努力多吃了点。

程致远看她吃得差不多了,问:“前两天,我跟你提的去国外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颜晓晨愣了一愣,说:“现在出了妈妈的事,根本不用考虑了吧!”

“你不觉得,正因为有妈妈的事,你才应该认真考虑一下吗?”颜晓晨不解地看着程致远。

“妈妈并不想见你,你执意留在妈妈身边,成全的只是你的愧疚之心,对妈妈没有丝毫好处。熬到孩子出生了,妈妈也许会心生怜爱,逐渐接受,也许会更受刺激,做出更过激的事,到那时,对孩子,对妈妈都不好!与其这样,为什么不暂时离开呢?有时候,人需要一些鸵鸟心态,没看见,就可以当作没发生,给妈妈一个做鸵鸟的机会。”程致远看看颜晓晨额头的伤、自己手上的伤,苦笑了一下,“没必要逼妈妈去做直面残酷生活的斗士!”

颜晓晨默不作声地思考着,曾经她以为出国是一个非常匪夷所思的提议,但现在她竟然觉得程致远说得很有道理,不能解决矛盾时,回避也不失为一种方法。总比激化矛盾,把所有人炸得鲜血淋漓好。

程致远说:“至于妈妈,你真的不用担心,我爸妈在省城,距离你家很近,在老家还有很多亲戚朋友,婚礼时,你妈妈都见过,就算现在不熟,以后在一个地方,经常走动一下,很快就熟了。你还有姨妈、表姐、表弟,我会安排好,让他们帮着照顾一下妈妈。”

颜晓晨迟疑地问:“我们离开,真的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我们只是暂时离开,现在交通那么发达,只要你想回来,坐上飞机,十几个小时,就又飞回上海了。”

“我去国外干什么呢?”

“工作、读书都可以。我看你高等数学的成绩很好,认真地建议你,可以考虑再读一个量化分析的金融硕士学位,一年半或者一年就能读完,毕业后,工资却会翻倍。现在过去,九月份入学,把孩子生了,等孩子大一点,你的学位也拿到手了。”

颜晓晨不吭声。

程致远的手轻轻覆在了她手上,“至于你欠我的,反正欠得已经很多了,一时半会儿你根本还不起,我不着急,我有足够的时间等着你还,你也不用着急,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慢慢还。”

自从婚礼仪式后,两人就都戴着婚戒,颜晓晨把它当成了道具,从没有认真看过,可这时,两人戴着婚戒的手交错叠放,两枚婚戒紧挨在一起,让她禁不住仔细看了起来,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

程致远察觉到她的目光,迅速缩回了手,“你要同意,我立即让人准备资料,帮你申请签证。”

颜晓晨颔首,“好!”

程致远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两人回到公司,电梯先到颜晓晨的办公楼层,她刚走出电梯,程致远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笑一笑,你已经三天没有笑过了。”

“是吗?”颜晓晨挤了个敷衍的笑,就想走。

“我认真的,想一下快乐的事情,好好笑一下。否则,我不放手哦!”

程致远挡着电梯门,用目光示意颜晓晨,来来往往的同事已经雷达全开动,留意着电梯门边程大老板的情况。

颜晓晨无可奈何,只能酝酿了一下情绪,认真地笑了一下。

程致远摇头,“不合格!”

颜晓晨又笑了一下。

程致远还是摇头。

已经有同事借口倒咖啡,端着明明还有大半杯咖啡的杯子,慢步过来看戏了。颜晓晨窘迫地说:“你很喜欢办公室绯闻吗?放开我!”

“你不配合,我有什么办法?我是你的债主,这么简单的要求,你都不肯用心做?”程致远用另一只手盖住了颜晓晨的眼睛,“暂时把所有事都忘记,想一下让你快乐的事,想一下…”

温暖的手掌,被遮住的眼睛,颜晓晨想起了,江南的冬日小院,沈侯捂住她的眼睛,让她猜他是谁;他握着她的手,嫌弃她的手冷,把她的手塞到他温暖的脖子里;他提着热水瓶,守在洗衣盆旁,给她添热水…她微微地笑了起来。

程致远放开了她,淡淡地说:“虽然你的笑容和我无关,但至少这一分钟,你是真正开心的!”

颜晓晨一愣,程致远已经不再用身体挡着电梯门,他退到了电梯里,笑着说:“我们是合法夫妻,真闹出什么事,也不是绯闻,是情趣!”电梯门合拢,他的人消失,话却留在了电梯门外,让偷听的人禁不住低声窃笑。

颜晓晨在同事们善意的嘲笑声中,走到办公桌前坐下。

也许是刚才的真心一笑,也许是因为知道可以暂时逃离,颜晓晨觉得好像比早上轻松了一点。她摸着肚子,低声问:“宝宝,你想去看看新世界吗?”

这个孩子似乎也知道自己处境危险,一直十分安静,医生说四个月就能感受到胎动,她却还没有感受到。如果不是照B超时亲眼看到过他,颜晓晨几乎要怀疑他的存在。

颜晓晨拿起手机。

换了新手机后,她没有安装微信,但SIM卡里应该保存有他的电话号码,她打开通讯录,果然看到了沈侯的名字。

颜晓晨盯着沈侯的名字看了一瞬,放下了手机。她没有问程致远他们会去哪里,既是相信他会安排好一切,也是真的不想知道,如果连她都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沈侯肯定也无法知道。从此远隔天涯、再不相见,这样,对他俩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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