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落玉坊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得罪了很多人,我长叹口气。真要让那些公子们得到,也不过两三夜工夫就甩到脑后,可因为得不到,偏偏惦记不休,甚至生恨。
正低头默思,忽觉得有人盯着我看,抬头望去,李敢和公孙敖一行人正随在霍去病身后而行。李敢满面纳闷地仔细打量着我,见到我的正面,一惊后望向霍去病,霍去病看了他一眼,嘴边噙着丝浅笑,有些无可奈何地向我摇摇头。
公孙敖看李敢停了步子,也看向我,仔细看了几眼后,方约略认出我,脸带不信之色看向霍去病,看到霍去病的神情,不信立即化为惊讶。我转过脸,匆匆转入帐篷后,该来的事情果然躲不过。
“睡下了吗?”霍去病摸黑进了帐篷,轻声问。
我回道:“没有。”他从背后搂住我,“怎么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发呆?”
我沉默了一会,轻声说:“公孙敖将军看到我,似乎不大高兴的样子。”
霍去病道:“他这次出了这么大的漏子,按律当斩,回朝后,有众人求情,虽然不会死,但贬为平民肯定是无法避免的。当年若非他,舅父早死在馆陶公主手中,舅父一直对他心怀感激,一定会设法帮他再建军功,让他再次封侯,可他也肯定高兴不起来。再说,就算不高兴,关他何事?我们自己高兴就行。”
我靠在他怀里,掰着指头笑道:“我就一个人,可你呢?姨母是皇后,一个姨父是皇上,另一个姨父是将军,舅父是大将军,你的继父也是朝中重臣,再加上你姨父、舅父的亲随们,我这十个指头根本不够算。”
霍去病胳膊上加了把力气,我嚷痛,他佯装发怒地说:“让你再胡思乱想!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别人的话说得顺耳不妨听听,说得不顺耳我才懒得听。何况,你还有西域的狼群,我还怕你一不顺心就跑回西域,哪里敢让人给你半丝气受?”
我转过身子,趴在他的肩头,“我觉得你对长安城里的权利之争也不是很喜欢,我们不如跑掉吧!塞北江南,大漠草原,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是不是更好?”
他沉默了好一会,方缓缓说道:“看来长安城真的伤着了你,以前的你总是一往无前,似乎前方不管什么,你都敢争,都敢面对,现在却只是想着躲避,连长安都不敢回。”
我心里愧疚,强笑着说:“大概只是心有些累,我…”
他捂住我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也不用赶着解释。正如你所说,我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外祖母和母亲都是低贱出身,卫家的女子连嫁人都困难,母亲姨母舅父都是没有父亲的,我也是个私生子。若非姨母,我只怕还顶着私生子的名声在公主府做贱役,也说不定和舅父年幼时一样,实在活不下去时,跑到亲生父亲家牧马,被当家主母当小畜生一样使唤,吃得连家中的狗都不如。”
霍去病第一次谈及自己的身世,平常的倨傲在这一瞬都荡然无存。我心中疼惜,紧紧环住他的腰。他笑着摇摇头,“没有姨母,舅父再有本事只怕也不会有机会一展身手,而没有姨母和舅父,我再有雄心壮志,也不可能十八岁就领兵出征。这些事情,司马迁那帮人没有说错。玉儿,我自小的梦想虽然在接近但还未实现,再则,太子现在才八岁,年纪还小,根基不稳,虽有舅父,可舅父现在处境尴尬。我从小受惠于家族蒙荫,不可能只受不报,等我做完我该做的一切,我一定陪你离开长安。而且皇上的脾性…”他轻叹口气,“其实古往今来,真正聪明的臣子只有一个范蠡,于国家危难时出世,收复残破的山河,尽展大丈夫的志气,心中的理想实现后,又逍遥于江河湖海间,创造了另一番传奇的人生,他的一生竟比别人两辈子都精彩。”
我道:“我明白了。等匈奴再无能力侵犯大汉,你从小的心愿实现时再说其他。”
霍去病笑着低头在我脸颊上亲了下,“你这是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我笑哼道:“你若愿意把自己比作鸡狗的,随你!不过别拿我比,我可要好端端地做我冰雪姿花月貌的美人。”
他大声笑起来,我忙去捂他的嘴,“公孙敖和李广将军他们的帐篷可就在附近。”
他却仍旧毫不在意地笑着,我瞪了他一眼,转身点了灯,开始铺被褥。霍去病笑看着我忙,“虽说各睡各的,可我有些想你,我们不做那个…就亲热一下。”
我红着脸啐道:“整日都不知道想些什么?”
霍去病嘻嘻笑着凑到我身旁,凑在脖间轻嗅,一手恰捂在我胸上,低声喃喃道:“食、色,性也,不想才不正常。若不是怕你有孕,我实在…嗯…”我身子软在他怀中,铺了一半的被褥被我们扯得凌乱不堪。他忽地停住,头埋在我脖间,僵着身子,只听到急促的喘气声,好一会后,粗重的呼吸才慢慢平稳,他抬起头,笑道:“一回长安立即成婚,否则迟早忍出病来。”
我轻触着他的眉头,很是心疼。卫氏一门,从皇后到大将军都是私生子,他也是个私生子,众人不敢当着他们的面说什么,背后却议论不断。他虽然现在毫不在乎,可小时候只怕也一再疑惑过自己的父亲为什么没有娶母亲,为什么别人都有父亲,可他没有;所以如今再不愿自己的孩子将来被人议论,不愿意让孩子未成婚前就出生。
他握住我的手指,凑到唇边轻吻了下,迅速放开我站起,隔着我一段距离,凝视着我道:“玉儿,你有时候真是魅惑人心,看到你这般的姿态,我真正明白为什么会有君王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我无意之举,却被他说得好像我刻意挑逗他一样,我啐了他一口,立即起身整理被褥,板着脸,再不理会他。
他默默看了会我,笑问道:“我看你晚上吃得少,今夜又睡得有些晚,半夜大概会饿,命厨子烤一些羊小腿肉送来?”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摇摇头,“不用,倒是有件事情想和你说。我今夜听到普通军士说吃不饱呢!言词间好似校尉高不识养的狗都比他们吃得好。皇上前几日不是刚送了十几车食物来犒劳你吗?如果军粮不足,反正已经快回长安,那些食物肯定吃不完,不如…”
霍去病笑着俯身帮我把褥子捋平,“起先我们说话时,你提到高祖皇帝手下的韩信,文帝景帝手下的周亚夫,夸他们军纪严明,这些都不错。韩信手下的士兵被韩信训练得只知韩信,不知皇帝,周亚夫手下的兵士也是如此,说军中只能以将军马首是瞻,把皇帝堵在兵营外,皇上的命令也不肯执行。他们都是盛誉显赫的名将,可他们的下场是什么?舅父待人宽厚,律己甚严,在军中的风评也很好,很得兵心,可皇上如今对他…”他停下手中动作,摇摇头未再多语。
我默默坐了会,叹道:“明白了,孙子讲得都对,却漏掉了很重要的一点,没有教那些将军打完胜仗后,功劳越来越高时,如何保住自己的脑袋。古往今来,打胜仗的将军不少,能安身而退的却没有几个。”
霍去病坐到我身旁,笑着点点头,“那些兵丁在军营里不敢直接张口唾骂,但暗地里肯定对我有怨气,皇上赏赐我十几车食物,如果我赏赐下去,倒是赢得众人爱兵如子的称赞,可我要他们这个称赞干吗?所谓民心这种东西,天下只能皇帝有,特别是我们这种手中握有重兵的人更是大忌讳。我如果拿了皇帝的赏赐去做人情,日后害的是自己。李广敢和兵丁共享皇上赏赐,也许是出于本性仁厚,可也因为他根本没打过几个胜仗,年纪老大还没有封侯,职位是我们当中最低的,皇上根本不会忌惮他。你不妨想想,皇上如果知道军中的兵丁对我交口称赞,再加上现在本来就对舅父有所忌惮,我还能有机会再领兵出征吗?”他轻叹口气,“所以呀!那十几车食物就是吃不完烂掉,也只能我自己吃。”
我转身拿玉石枕,“一路行来,你要求古怪,一会命军士给你建蹴鞠场,一会又要大家陪着你去打猎玩乐,奢靡浪费四字用在你身上一点都不算过分,我心中还有些纳闷呢!不过想着几场生死大战,只要你开心,就是想摘星星也无所谓,不料内里却这么多东西。现在想来,就我那点自以为是的心思,在长安城冒冲冒撞,一半竟然都是运气。”
霍去病接过玉石枕摆好,微犹豫了下,似乎还是决定直说:“你后来行事还算稳妥,但刚开始时,手段却过于明目张胆。你最大的运气就是一到长安就有石舫护着你。如果我没有猜错,石舫暗中肯定替你扫清了不少绊脚石,否则在李妍得势前,你歌舞坊的生意不可能那么顺利。长安城里哪个商家背后没有几个有势力的权贵?一个态度当时还不明确的公主根本不足以护住你。至于以后,既然你救过我,那即使你做的事情失了些许分寸,公主看在我的面子上,肯定也不会和你计较。我当日急急把一切原委告诉公主,态度明确地表示你和我关系不一般,也就是怕你行事过于心急,手段又太过直白而得罪人,让公主能护着你。否则你在长安城冒得那么快,在长安这种势力交错的地方根本不正常。”
我正背对着霍去病寻熏球,闻言手不自禁地紧握成拳,忙又赶紧松开,笑着回身将银熏球挂好,神态轻松地说:“原来这样,我当年还真以为全是凭借自己的聪明呢!”
霍去病默默看着我,我心下忐忑,试探地看向他,他忽一摇头,笑着说:“歇息吧!”
黑暗中,我睁着双眼静静看着帐篷顶,熏球中的青烟在头顶丝丝缕缕地氤氲开。回到长安城,肯定会再见他,他仍旧喜欢坐在翠竹旁看白鸽飞飞落落吗?
睡在帐篷另一头的霍去病低声问:“睡着了吗?”我忙闭上眼睛,仓皇间竟然没有回答,等觉得自己反应奇怪,想回答时,却又觉得过了好一会才回答更是古怪,遂只能沉默地躺着。
一声低不可闻的轻叹,霍去病翻了个身,帐篷内又恢复了宁静。
我站在山坡高处,遥遥望着长安城的方向,明天就要到长安了。
身后的荒草悉窣作响,回头一望,李敢快步而来,笑着向我拱手一礼,我也抱拳回了一礼,有些诧异地问:“霍将军召集了众人在蹴鞠,你没有玩吗?”
李敢走到我身边站定,笑道:“怎么没有玩?被他踢得灰头土脸,再踢下去,我今年下半年该喝西北风了,随意找了个借口溜出来。都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他怎么脚风还这么顺?他那一队的人嘴都要笑歪了,赢的我们其他人快要连喝酒的钱都没有了。”
我沉默地看着远处没有答话,李敢问:“你想长安了?”
我随意点点头,李敢凝视着长安的方向,缓缓道:“我倒不想回去,宁愿在西北打一辈子的仗。”李敢抿着丝笑,似苦似甜,“明知道永不可能,却梦里梦外都是她的身影。不敢说出来,只能一个人在心里反复琢磨。时间流逝,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只越发分明。那个李字,仿佛一粒种子掉进心中,见不到阳光,不能向外长去发芽开花,就只能向里去,然后牢牢地生了根。有时候我也困惑,难道真是像世人常说的那样,因为得不到,所以才日日惦记吗?这次打仗时,穿行在几万人的匈奴中,在生死瞬间竟然有解脱感,所以…所以我居然爱上了打仗,以前是为家族荣誉和个人前程而战,可这次我是享受着那种生死间的全然忘我,其实是想忘了她。”
我苦恼地问:“真的会一辈子都忘不掉一个人吗?努力忘也忘不掉吗?”
李敢皱了眉头思索,“我努力想忘记过她吗?我究竟是想忘记她?还是想记着她?”
我觉得我们两个各怀心思,自说自话,甩了甩头,把脑中纷杂的心思甩掉,笑问道:“你出征前,李…她可曾对你说过什么?嗯…有没有提起过我?”
李敢眼神恍惚,唇边一个迷离的笑,“有一天我出宫时,恰好撞见她,行礼请安后,她随口说了句‘战场凶险,一切小心’,明知道她只是听我说要去打匈奴的客套话,可我就是很开心。”
我同情地看着他,李妍只怕是刻意制造了一场偶遇,或者给了他机会让他去制造一场偶遇,“没有提到我吗?”
李敢好像才回过神来,摇摇头,“没有提过你,怎么了?”
我微笑着说:“没什么。”也对,他们见面机会本就少,偶有相逢,没什么特殊情况没有必要谈我这个外人。
赵破奴的贴身随从匆匆跑来,一面行礼一面道:“李大人,霍将军、高大人和我家大人都找您呢!霍将军说了,‘你若怕输,就跟他一队,他保你把输的钱都赢回来。’”
李敢哼了两声,笑骂道:“让他几局,他倒真当我怕了他,走!当年我蹴鞠的名气可比我射箭的名气大。”
兵士嘻嘻笑着领路先行,李敢回头笑问:“你不去看看他蹴鞠吗?长安城出了名的身姿俊俏风流,和他平时沉默冷淡的模样截然不同。”
我犹豫了一瞬,摇摇头,“他们等着你呢!你先去吧!”
回帐篷时,经过蹴鞠场。虽然霍去病下过命令一般士兵不能离队观看,可依旧围了不少人,隔着老远就听见下注的声音,争吵的声音,一个个捋袖挥拳,全无半点仪态。我笑起来,让孙子看到这样的带兵将军,搞得军营像赌场,不知道能露处出何等表情。
本想径直离去,可想着李敢所说的“长安城出名的身姿俊俏风流”,又实在好奇,忍不住还是静静穿梭在人群中,想拣块僻静地方看一看,究竟怎么个“俊俏风流”法。
刚拣了块位置,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场上,一个人走到我的身侧,“卫大将军治军严谨,若看到这一切不知道做何感慨。”
我叹口气,回避来回避去,还是撞到了一起,“公孙将军如果对霍将军不满,可以直接告诉他,在我这里说起不了作用。”
公孙敖笑得眼睛缩在一起,“世人常说‘家有贤妻,无灾无祸’,你虽只是去病身边没名没分的女人,可也该…”他还要继续唠叨,鞠挟着呼呼地风声直击他的脑袋,他忙跃起,一脚踢回场中,再顾不上聒噪。
霍去病金冠束发,身着束身白衣,上用金线绣着一只四爪出水游龙。身形修长挺拔,气态俊逸轩昂,宛如天将,令人一望竟生出尘之感,只是面上的神情却让人一见又立即跌回尘世。他嘴边挂着一丝坏笑,吊儿郎当地看着公孙敖,叫道:“公孙将军,一时脚误,见谅!见谅!身法不错,下场来玩几局。”公孙敖连连摆手,却早有好事者来拽公孙敖下场。
霍去病跑到我身旁,等着公孙敖换衣服,低声笑说:“这局我和李敢合踢,保证让公孙敖输得去喝西北风,以后好好琢磨着怎么筹钱还账,再无工夫来烦我们。”
李敢跑来与霍去病一拍掌,握着拳摇了下。两人都笑得不怀好意,望着公孙敖的眼光像狼看见一只肥美的兔子。我开始明白为何两个看着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竟然要好,看他们这么默契的样子,这样的勾当只怕干了不少次。
李敢笑说:“好弟妹,幸亏你来,否则去病这小子还不忍心让公孙将军下场。”
我脸腾地滚烫,啐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李敢摊着双手,一脸无辜地看着霍去病问:“我说错了吗?”
霍去病笑吟吟地摇头,“没错,说得很对。”
我一甩袖子就要走,霍去病忙拉我,看台上的官兵眼光都瞟向我们,我立即站住,抽回衣袖,板着脸说:“蹴你的鞠去!别在这里拉拉扯扯。”霍去病忙退回去站好,李敢指着霍去病哈哈大笑,霍去病冷着脸瞪向他,李敢举双手认错,却依旧忍不住地笑。霍去病蓦然飞起一脚,踢向李敢,李敢好似早有防备,闪身避开,快跑着离开,笑声却依旧传来。
公孙敖换好衣服,比赛正式开始,霍去病回头向我笑了笑,神色一整,跑向场中。
第一次看蹴鞠,规则全不懂,何为好何为坏,我也辨别不出来,输赢更不关心,只盯着霍去病。
他若风之子,身法轻盈灵动,变幻莫测,时而充满力量,矫健若游龙,时而以柔克刚,翩翩若惊鸿。如雪白衣过处,轻快敏捷如脱兔,洒脱飘逸如处子;宛若一柄绝世利剑,出时雷霆收震怒,罢时江海凝青光,吞吐间无人能挡。他姿态闲适,潇洒随意,白衣未染寸尘,对手却已血溅四方。
金色阳光下,他的身姿美得触目惊心。四周雷鸣般的喝彩声、助威声,一切都在耳中消失,我的世界一片沉静。万籁寂静中只有他风中飞翔的身姿。在这一瞬,我知道,终我一生,我永远不会忘记今日所见,即使发丝尽白,眼睛昏花,我依旧能细致描绘出他的每一个动作。
第八章 灿笑
“我不和你一块进城,我自己先走。”
霍去病想了一瞬,“也好,进城时免不了一番纷扰,我还要先进宫见皇上。你是回落玉坊吗?”
我叹口气,“不回落玉坊还能去哪里?肯定要被红姑骂死。”
霍去病笑得幸灾乐祸,“本就是你的错,骂骂也应该。不过你若还想耳根清净几日,不妨直接去我府上,陈叔自会安顿好你,以后我的家才是你的家,长安城里怎么可能只有一个落玉坊可去?”
我摇摇头,“该是面对一切的时候了,不是你说的吗,躲不是办法。若让红姑知道我回了长安城却没有去见她,更添一重罪过。”
霍去病笑点点头,“终于又看到有些勇气的金玉了。”
阔别半年,长安城的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变化。来往的行人纷纷涌向城门通向宫廷的道路,等着看凯旋而归的英勇将军霍去病和被抓获的匈奴的王爷王子们。我逆着人流而行,出了一身汗,花了平常三倍的时间才到落玉坊。
侧门半开,守门的两个汉子正躲在阴凉处纳凉。一壶凉茶,天南地北地聊着,好不自在。我要进门,两人忙跳起,赔笑道:“公子,要看歌舞从正门进,自有姑娘婆子服侍,这里是我们杂役出入的。”
我笑着侧头道:“连我也认不出来了吗?”两人仔细打量了我几眼,忙连连行礼,“听园子里姑娘说坊主出外做生意,我们一时没想到竟然是坊主。”
园中柳荫浓密,湖水清澄,微风一吹,顿觉凉爽。心砚正在清扫院子,我在她身边站了好一会,她才惊觉。抬头看向我,愣了一瞬,蓦然大叫起来,我被她吓了一跳,赶紧捂住耳朵,等她叫完,才笑道:“先别扫地了,帮我准备水,我洗个澡,这天真是热。”心砚愣愣点头。
心砚的水未到,红姑已经冲进屋中,一手叉腰,一手翘着兰花指,遥遥戳着我的鼻尖就开骂:“你个杀千刀、没良心的…”心砚捧了碗绿豆凉汤给我,两人都不敢多语,只用眼神交流,我向她眨一下眼睛,谢她想得周到。
一面听着红姑的骂声,一面慢慢喝着凉汤,“…你怎么那么心狠,就这么不言不语地丢下我们一园子弱女老妇,不管我们死活,全不顾我们往日情谊…这段日子,我是日日盼,夜夜想…”
我一碗汤喝完,红姑依旧骂着,我听了会,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来,红姑眼眶立红,“你还笑得出来?”
我忙连连摆手作揖,“只是觉得你把我骂得像个负心汉。”红姑侧头一想,觉得也是,有些禁不住地露了笑意,可笑还没有绽开,眼泪却掉下来。我忙肃容站起,“红姑,这次是我错。”
红姑立即用帕子抹去泪,沉默了会,方道:“小玉,我不是怪你走,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园子里的姑娘来来回回都已经几拨,你也终归要离去的。我还一直盼着你能嫁人生子,安稳过日。可你实在不该一句话不说,扔下一封信就走,连当面道个别都没有,你是洒脱的人,可我不是。”
我上前,握住红姑的手,“我行事全凭自己一时喜好,没有顾及你的感受,以后再不会了。你就看在我年纪小,还不懂事的分上原谅我一次。”
红姑狠瞪了我几眼,眼中终于含了笑意,睨着我问:“听说霍大将军今日进城,你怎么也这么恰巧地今日回来?”我仿如被长辈看破心事的女子,几丝羞几丝喜,低着头没有回话。
红姑细看着我的神色,一下明白过来,紧握着我的手,喜悦地问:“你和霍将军…你和他…真的?”
我笑着抽出手,转身去寻换洗衣服,依旧没有说话。红姑拊掌而笑,“好了!好了!我总算放下一桩心事。走得好!跑得好!这一趟离家出走真正物有所值。”
我隔着屏风沐浴,红姑在屏风外絮絮地和我说闲话,“…小玉,拜你出走所赐,我居然见到了石舫的舫主,没想到竟然是芝兰玉树般的一个人,说话举止都很温和,对着我这么个下人也极客气有礼…”
“咣当”一声,手中的水瓢掉到地上,红姑忙问:“怎么了?”
我缓缓捡起水瓢,舀了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没什么,不小心掉了水瓢。舫主找你所为何事?”
红姑哼道:“还不是为你,让我把你走前的事情细细告诉他。因为你的嘱咐,你留给我的第一封信已经烧了,所以没有敢提。不过我当时气得要死,巴望着不管是谁,只要能把你揪出来让我狠狠骂一通就行,所以特意告诉舫主你给霍将军也留了信,我已经一早送到霍府。”
他还需要问别人我怎么离开长安城的吗?既然本就是无情,为何却总是做出几分有情的样子?又舀了一瓢冷水浇在身上,似乎想要彻底浇灭很多东西,“红姑,叮嘱下见过我的人,我回来的事情先不要透露出去。”
红姑爽快地应道:“好!你好好休息几日吧!不过你休息好时,最好能进宫当面谢一下李夫人,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她虽没有直接出面,可却让李乐师特意来奏过一次曲子,就她这一个举动,不知道为我挡了多少麻烦。李夫人倒是个长情的人,一般人总是急急地想甩掉不光彩的过去,可她却一直念着旧情,明知道你走了,却还是特意照拂着我。”
我怔怔发呆,以后…以后会如何呢?李妍,因为明白几分你的痛,知道你的艰辛,所以越发不想伤你,可我最终是不是一定要选择一个立场?
和红姑说了很多杂七杂八的闲话,时间过得飞快,不经意已是晚上,红姑陪着我用完晚饭,嘱咐我好好休息后,匆匆离开,去忙白日未做的事情。
大概是这段时间一直和霍去病朝夕相处,突然一个人在屋子里,竟然觉得心里几分空落,脑里胡思乱想个不停,既然睡不着,遂悄悄出了园子去霍府。刚从院墙跃下,几条大黑狗已经扑到脚边,围着我转圈,嗅了几圈才确定我是熟识,又各自散去。
相较白日长安街上的热闹劲儿,霍府倒是仿若无事的宁静。霍去病的屋子一片漆黑,看来人还在宫中。
轻轻推门进去,屋子显然刚刚打扫过,熏炉的余烟袅袅,白玉盘里的葡萄还带着水珠。推开窗户,晚风扑面,比白日凉快不少,我摆好垫子靠枕,半躺在窗边的榻上,一面吃葡萄,一面看着天空的一轮玉盘。
等到月儿已经移到中天,霍去病依旧未回,我心下纳闷,按理不可能在宫中逗留到此时,难道被别人叫去吃酒?可他的性子,一般人哪里请得动他?
有些撑不住困意,迷糊地睡了过去。正睡得香甜时,听到人语声,忙跳起藏好。伴着霍去病进来的丫头一看屋子,连灯都没顾及点,吓得立即跪下请罪,头磕得咚咚响。霍去病看着吃了一半的葡萄,零乱的靠榻,嘴角露了笑意,声音却依旧冷着,“都下去吧!”
他等人都退下后,歪躺到榻上,笑道:“人都走了,可以出来了。”我从屏风后走出,他笑着招招手,让我坐到他的身旁,我问道:“怎么这么晚?”
他只拿眼瞅着我,一言不发,眼里全是笑,我刚开始还能和他坦然对视,慢慢地却再也禁不住,只觉心越跳越快,忙别开头看向窗外。
他忽地拽了一把我,我不及防备,倒在他怀中,“你干吗?”撑着身子欲起,他搂着我不放,“乖乖躺着,我给你讲件事情。我在宫中时因惦记着你,酒也未敢多喝。出宫后,没有回府,先到落玉坊转了一圈,看到你屋子没有灯光,人也不在,心里当时…当时颇有些不痛快,后来我就自己跑到一个地方坐了很久,心中胡思乱想了很多,所以就回来晚了。却原来根本就是自己多心。”他轻抚着我的头发,声音低低,“我太骄傲,天下的事情总觉得没有几件不能掌握,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心中的患得患失。这件事情本可以不告诉你,但我觉得对你心中有愧,不该胡思乱想,所以不想瞒你。”
我心下别有一番滋味,他说长安城真正伤到了我,其实他又何尝没有受伤?他没有具体说究竟想了些什么,可我能坦然接受他的歉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