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妍笑道:“姐姐嘱咐的是,妹妹受教了。相较姐姐而言,妹妹倒真是小心眼了。”李妍瞅了我一眼,“妹妹还真是佩服姐姐的容人之量,竟似对以往之事毫不介怀。”
卫皇后淡淡笑着,侧头对云姨吩咐:“金玉对宫中不熟,你照顾着她点儿。”说完牵着李妍的手离去,“几位妹妹都很好奇你最近新创的发式,嚷着让我来说个情,教教她们。”
云姨温柔地替我顺了顺鬓边的碎发,“你和去病都瘦了。”我低叫了一声“云姨”,满心酸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自从随着皇后娘娘进宫,这些年见了太多悲喜,年纪大了,心也冷了,很想劝你们不妨退一步,男人总免不了三妻四妾,只要他心中有你也就算难得。去病的性子就不说了,可没有想到你的性子也是这么刚硬,毕竟皇上又不是不让你嫁给去病,况且正妻是公主,让你做妾也不委屈你。换成其余女子大概早已经欢欢喜喜地接受了。本还有些恼你不懂事,在这么复杂的环境中还不知道进退,让大家都为难。唉!” 云姨轻叹一声,“听去病言语间提起你时,感觉很是飞扬的一个人儿,可看到你如今的样子,忽觉得一切都罢了。也许你们更像我们年少时的女儿梦,‘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可世间有几个女子能得偿心愿?就是当年传为美谈的一曲《凤求凰》,司马大人还不是终究有了新欢,负了卓文君?”
霍去病一入宫就一直被年轻武将们众星捧月般地围着,我与他身份相隔如云泥,也不可能同席,他看到云姨一直随在我身侧,神色方释然不少。
两人隔着灯火相视,满庭的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金彩珠光,都在我们眼眸间淡去。这一瞬,我觉得我们离得很近,近得听得到他心中的千言万语;可我们又离得很远,远得我再伸手也似乎握不住他的手。
刘彻笑对霍去病道:“朕早已命人为你建造一个长安城内最好的府邸,不日即将竣工,有了新家,却还独缺一个女主人…”
我低下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这早已经是预料中的一幕,不可能躲得开,也无数次暗暗给过自己警示,可不知为何手却依旧簌簌而抖,酒珠飞溅而出,落在崭新的裙裾上,点点滴滴,晕湿的痕,仿若离人的泪。也许明日我就该离开长安了,在这个天皇贵胄云集之处,在这个最大、最繁华的城池内,容纳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却容不下我的幸福…
也许确如李妍所说,我是属于西域,属于大漠的,那里虽然没有生于富丽堂皇庭院的牡丹芍药,却长满了可以仰望广阔蓝天的芨芨草…
脑中想着大漠的千般好处,身上的血液却在变冷,冷得我怎么克制,整个人仍然打着战,杯中的酒,点点滴滴,滴滴点点,只是落个不停。
满席人的艳羡嫉妒不屑都凝在霍去病身上,可他却在冷意澹澹下透着痛。刘彻含笑看向席间坐着的众位公主,刚要开口,霍去病蓦地起身,上前几步,跪在刘彻面前,重重磕了个头,碎金裂玉般的声音:“臣叩谢皇上隆恩,可臣早有心愿,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府邸不敢受!”
霍去病的一番话,竟然是一个终身不娶的誓言。刹那间,一席寂静,针落可闻。各人面上神色不一,不明白一向奢侈的霍去病为何不愿意接受一个府邸,他平常从刘彻那里接受的赏赐可比这府邸贵重得多了。再说了,攻打匈奴和接受府邸有什么相关?
我震惊地抬头看向霍去病,心中似有一丝喜,可更多的却是痛,慢慢地那丝喜也变成了哀伤和疼痛。手中握着的酒杯被捏碎,心太过痛,手上反倒一丝痛楚也无,只觉掌心温热,鲜血一滴滴落在裙上,所幸今日穿的是一件红衣,暗影中什么都看不出来。
李妍又是诧异又是震动,卫皇后眉头微蹙,唇边却是一个淡笑。唯独刘彻一如起先的平静,依旧笑看着霍去病,“古人云‘成家立业’,先有家,才好谈立业,你已经大败匈奴,功绩卓著,足以名传千世。至于说彻底歼灭匈奴,连朕也未曾如此想过,只打算将他们驱逐出漠南,让他们遁去漠北,再无能力侵犯我大汉一草一木。”
霍去病望着刘彻,身影一如这秋夜,凉意潋潋,暗影沉沉,“臣心意已定。”
刘彻盯着霍去病,帝王气魄尽显,在他的眼光下,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霍去病却依旧望着刘彻,面色冷漠淡然。极度的安静中,四周的空气仿佛胶凝在一起,透着越来越重的压迫,半晌后,刘彻忽地大笑起来,“罢了!如你所愿。朕把府邸给你留着,待你认为匈奴已灭时,朕再赐给你。”
我缓缓呼出一口气,刘彻退让了,霍去病赢了,可这算怎么一种胜利?胸口疼痛,眼睛酸胀,有泪盈于睫。但怎么能让他们透过我去看破霍去病呢?抬头望向天空,天角一弯昏黄的如钩残月,几颗微光星子,眼泪又一点点涔回眼睛中,心却仿若飞鸿,轻飘飘地飞出,刹那已是关山万重外,飞向那个我们曾经并肩驰骋的大漠,当日即使后有追兵利箭,我们也是畅快的…
似乎从极远处传来一声轻叹,云姨幽幽道:“去病真的说到做到,不是你,谁都不会娶。”
晚宴散后,云姨直送我到宫门口。霍去病已经等在马车旁,隔着络绎不绝的人群马车,两人凝视着彼此。
我心中滚滚,泪意阑珊,今夕何夕,竟恍若隔世。
云姨一言未发,静悄悄地转身离去。
我收起心中诸般情绪,跳着向他挥挥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快步向他跑去。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直接扑到他怀中,抱着他的腰,悄声嚷道:“宫里的菜不好吃,我没有吃饱。赶紧回家,再让厨子做点好吃的给我。”
霍去病紧紧地搂住我,也笑起来,原本神情凝如黑夜,刹那又变回了往日的那个朝阳男儿,“我们这就回家。”
身侧经过的官员,怕惹事的都不敢多看,撇过头匆匆离去,一众平日敢于议事的文官都露了不屑之色,有人用似乎极低却又偏偏让众人能听到的声音哼道:“大庭广众下,成何体统?”只有金日面上虽没什么表情,眼中却全是笑意和温暖。
霍去病脸色一冷,看向说话的人,那人立即畏惧地缩了缩身子,继而又一副绝对不会怕你的样子。
我握着霍去病的手,笑向他皱了皱鼻子,也用让大家隐约可闻的声音道:“不知道哪里跑来的疯狗,四处乱吠。人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总不能再去回咬畜生,姑且由得畜生去叫吧!我们也听个乐子。”说着还故意做了个倾听的表情。那人想开口,可一说话不是表明自己是逗我们乐的畜生吗?他悻悻地闭嘴瞪着我。
霍去病笑着轻点了下我的额头,牵着我上车离去。我微挑了帘子,向外看了一眼,又赶紧放下帘子。霍去病问道:“日已经认出你了?”
“他很谨慎,只看了我一会就走开了。”
霍去病揽我靠在他肩头,“就冲他这份对你的爱护之心,我也该请他喝一次酒。”
他忽地看到我裙上的血迹,脸色一变,立即将我一直拳在袖子中的另一只手拽了出来,“你…这是…”他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我笑了笑,想要解释,可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其实有借口也瞒不过他,遂只是望着他笑,示意他不必介怀。霍去病默默看着我,眼中都是痛楚和自责,手指轻轻抚过我的笑容,一低头吻在了我的掌上,唇沿着伤口轻轻地,一遍遍地滑过。
去病,有你如此待我,我不委屈。
“玉儿,有位夫人要见你。”红姑神色透着紧张,惹得我也不敢轻视,“谁?”红姑道:“是…是陈夫人。”
我愣了一瞬,明白过来。这两日一直待在霍府,没有回过园子,今日刚进门,卫少儿就登门造访,看来她对我行踪很清楚,也刻意不想让霍去病知道。
我走到镜子前,看了看自己,侧头对红姑说:“请陈夫人来这里吧!外面人多口杂不好说话。”
红姑却没有立即走,看了我一会,方道:“小玉,宫里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一二,霍将军为什么不肯接受皇上赐给他的府邸,还说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们听了,虽然很是景仰他的志气,可匈奴哪里能那么快杀光?难道只要匈奴存在一日,他就不娶妻生子吗?卫青大将军已经有三个儿子,妻子都已经换过两位,还有一位是公主,可也没见卫青大将军就不能上沙场打匈奴了。”
我还没有回答她的话,就看见心砚满脸委屈地带着一个中年美妇走进院子。中年美妇微含着一丝笑,看向我,“你就是金玉吧?红姑迟迟未出来,我怕你不肯见我,就自作主张了。”
我忙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怠慢您了,本就想请您到这边说话,比较清静。”红姑和心砚都向卫少儿行了一礼后,静静退出。
卫少儿随意打量了我的屋子一圈,敛去了笑意,“我不想拐弯抹角就直话直说了。若有什么让姑娘不舒服的地方,请多多包涵。”
我微微笑着点点头,一个人的分量足够重时,自然令他人说话时存了敬重和小心,在这长安城中,我不过一介孤女,不包涵也得包涵,不如做到面上大方。
“公孙敖曾对我说,你行事不知轻重,一个狐媚子而已,去病在军中行事不检点,你不但不劝,反倒笑看。我听了心中很不舒服,虽然没有指望去病娶一个多么贤德的女子,可至少要知道行事谨慎,懂得进退,朝中对去病多有骂声,我这个做母亲的听了很难受。我问过皇后娘娘的意思,出我意料,娘娘竟然很是偏帮你,一再叮嘱我们不许为难你。能让妹妹看上的人,应该不尽是公孙敖所想的那样。所以今日我来,只是作为一个母亲,想心平气和地和你说几句。”卫少儿一面说话,一面查看着我的神情。
我欠身行了一礼,“夫人请讲,金玉洗耳恭听。”
她面上忽闪过几丝黯然,“去病的身世,你应该都知道。既然当年我做了,我也不怕提,我未嫁人就生下了他,他出生未久,他父亲就娶了别人。去病在公主府,半跟在他舅父身边长大。其实去病心中一直很想要一个正常的家,可你如今让他…”她苦笑着摇摇头,“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些已经不是孝顺不孝顺的事情,长安城中二十岁的男子有几个还膝下犹空?金玉,我今日来,只是作为去病的母亲,请你再仔细考虑一下。如果…”她盯着我道,“如果你能离开去病,我感激不尽。”
我沉默地盯着地面,如果是别人,我可以不管对方说什么都置之不理。可这个女子是去病的母亲,没有她就没有去病,是他的母亲在这里殷殷请求我的离去,心一寸寸地抽痛,可面上不敢泄漏丝毫。
卫少儿等了半晌,看我依旧只是垂头立着,“金玉,我也曾年少轻狂过,不是不懂你们,可是人总是要学会向现实低头…”
门“咣当”一声被大力推开,霍去病大步冲进院子,眼光在我和卫少儿脸上扫了一圈,俯身给母亲行礼问安,“母亲怎么在这里?”
卫少儿看向我,眼中几分厌恶,“我从没有见过金玉,所以来看看她。”
霍去病道:“母亲想要见玉儿,和我说一声就行,我自会带着玉儿去拜见母亲。”
卫少儿讪讪地顿在那里,一时没有妥帖的言词,我忙笑着接口:“夫人正和我说长安城新近流行的发髻,难道你也想一块探讨一下?”霍去病探究地看看我,又看看卫少儿,卫少儿点了下头,“我们女子总有些私房话说的。出来得久了,我要回去了。”
霍去病随在卫少儿身侧向外行去,侧头对我道:“我先送母亲回府。”
虽已是冬天,阳光仍旧明丽,洋洋洒洒地落满庭院,可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只阵阵发凉。
“玉儿,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脸色这么苍白?”红姑扶着我问,我摇摇头,“你派人通知的去病?”红姑轻叹口气,“陈夫人这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园子中,真有什么事情,你为了霍将军也肯定只能受着,我怕你吃亏,所以她一进园子,就暗地派人去霍府了。”
我强笑道:“陈夫人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我能吃什么亏?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千万不要再惊动去病了,我自己能应付。”卫少儿误以为是我拖延着不见她,暗中却通知了霍去病,对我的厌恶又深了几分。
红姑迟疑了一瞬,无奈地点点头。
红姑扶我进屋后,倒了杯热茶递给我,“玉儿,你知道吗?石舫分家了。”
我顾不上喝茶,立即问:“怎么回事?”
红姑回道:“石舫的药材生意交给了石风和石天照,玉石生意给了石雨,其余的生意分别给了石雷、石电。而且他们几个人也都改回了自己的本姓,前两日石电,如今叫章电,来说要买我们的歌舞坊,说他自己打算做歌舞坊生意。他年纪不过十五六,却行事老练,应对得体,开得价钱也很公允,所以我琢磨着,如果你仍旧打算把其余歌舞坊出售了,倒是可以考虑卖给他。”
我愣愣发呆,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这么大的变故?”
红姑道:“这段日子长安城内的商人估计人人嘴里都这么念叨,几日间,长安城内最有势力的石舫就要分崩离析。你不知道因为石舫,长安城内的玉石一夜之间价钱就翻了两倍,因为人人都怕陈雨经营不好。药材也是一直在涨,但陆风身边因为有石舫以前的三大掌柜之一石天照,在其全力周旋下,才勉强压制住药材价格的升幅。如今看风、雨、雷、电四人行事的样子,的确是有怨,争起生意都不彼此客气,互相也再不照应对方。外面传闻是因为九爷身体不好,再难独力支撑石舫,而底下人又各怀鬼胎导致。玉儿,你看我们是否应该找个机会去看看九爷?”
我心内如火一般的煎熬,他竟然说到做到,真的要放下一切,放弃家族多年的经营。突然想到这个分配有遗漏,急问道:“那石大哥和石二哥呢?怎么没有他们的生意?”
红姑摇摇头,“不知道,听闻好像是争钱财分配时,他们内部出了矛盾,石谨言是个缺心眼的人,被其余几人算计了,负气下离开了长安城,石慎行和他如亲兄弟一般,伤心失望下也举家迁徙离开了长安。”
石大哥和石二哥都举家离开了长安城?看样子是不会再返来,他们能到哪里去?红姑问:“我们卖吗?”
我愣了一会,缓缓道:“就卖给章电吧!歌舞坊的姑娘跟着他,我还比较放心一些。”
红姑点点头,颇有些留念地环顾着四周,忽地道:“我从很小就住在这里了,我想把我们自己住的这个后园子留下,只把前面的园子卖给章电,砌两道围墙隔开就可以了。”
我想了想,“可以,前面的屋宇已经足够,价钱要低一些,章电应该也不会反对,我也在这里住习惯了,一日不离开长安倒也懒得再动。”
红姑笑接道:“难道嫁人了,你也还赖在这里?”话一出口,她立即惊觉,担心抱歉地叫道,“玉儿…”
我摇了下头,“没事,我不是那么敏感脆弱的人。”
红姑默默出了会儿神,叹道:“以前总盼着你拣一个高枝去栖,所以看出霍将军对你有意思;而你对他却不冷不热,就一直盼着你有一天能动了心,可以嫁给霍将军,可现在…我突然觉得你跟着他是吃苦,这个高枝太窄、太高,风又冷又急,四周还有猛禽,你若能嫁一个平常点的人,两个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其实比现在强。”
我握住红姑的手,“有你这样一个姐姐时刻为我操心,我已经比园子里的大多姑娘都幸福了。我没有那么娇弱,风大风冷对我算不了什么。”
红姑笑拍拍我的手,“自你离去,石舫对落玉坊诸多照顾,此次的事情外面传得纷纷扰扰,你要去看看吗?帮我也给九爷请个安。”
我转过头,轻声道:“这事我会处理的,姐姐就放心吧!”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细细碎碎并不大,时断时续,却没完没了,连着下了四天,屋顶树梢都积了一层不厚不薄的雪。地上的雪部分消融,混着新下的雪,慢慢结成一层冰,常有路人一个不小心就跌倒在地。
“玉姐姐,你究竟去是不去?”以前的石风,如今的陆风瞪着我嚷道。
我轻声道:“你怎么还这么毛躁的样子?真不知道你是如何经营生意的。”
陆风冷笑一声,“我做生意时自然不是这个样子,因为你是我姐姐,我才如此,不过我看你现在一心想做霍夫人,估计也看不上我这个弟弟。反正我爷爷想见你,你若自己实在不想动,我也只能回去和爷爷说,让他亲自来见你了,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见他,你给个交代,我也好向爷爷说清楚,免得他白跑一趟。”
我望着窗外依旧簌簌而落的雪,沉默了半晌后,缓缓道:“你先回去吧!我随后就去石府。”
想着老人图热闹,爱喜气,特意拣了件红色衣裙,让自己看着精神一些。马车压在路上,冰块碎裂的咔嚓音,声声不绝地传入耳中。这条路我究竟走过多少次?有过欢欣愉悦,有过隐隐期待,也有过伤心绝望,却第一次如今天这般煎熬痛苦。
除了小风还住在石府,其他人都已经搬出,本就清静的石府,越发显得寂寥。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萧索。
我撑着把红伞,穿着条红色衣裙,走在雪中,好笑地想到自己可是够扎眼,白茫茫天地间的一点红。
过了前厅,刚到湖边,眼前突然一亮,沿着湖边一大片苍翠,在白雪衬托下越发绿得活泼可喜。石舫何时在湖边新种了植物?不禁多看了两眼,心头一痛,刹那间眼睛中浮了水汽,看不清前方。
似乎很久前,仿若前生的事情。一个人告诉我金银花的别名叫忍冬,因为它冬天也是翠绿,他不肯说出另一个名字,也没有答应陪我赏花。现在这湖边的鸳鸯藤,又是谁为谁种?
世界静寂到无声,雪花落在伞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我在鸳鸯藤前默默站立着,当年心事早已成空。泪一滴滴打落在鸳鸯藤的叶子上,叶子一起一伏间,水珠又在积雪上砸出一个个小洞。很久后,叶子再不颤动,我抬头对着前方勉力一笑,保持着自己的笑容,转身向桥边走去。
一个人戴着宽檐青箬笠,穿着燕子绿蓑衣,正坐在冰面上钓鱼。雪花飘飘扬扬,视线本就模糊,他又如此穿戴,面目身形都看不清楚,估摸着应该是天照。遂没有走桥,撑着红伞,直接从湖面上过去。冰面很是光滑,我走得小心翼翼,不长一段路,却走了好一会。
湖上凿了一个水桶口般大小的窟窿,钓竿放在架子上,垂钓人双手拢在蓑衣中,旁边还摆着一壶酒,很闲适惬意的样子,“石三哥,小雪漫漫,寒湖独钓,好雅性呢!”
他闻声抬头向我看来,我的笑容立僵,站在当地,前也不是,退也不是。九爷却笑得暖意融融,了无心事的样子,轻声道:“正在等鱼儿上钩,你慢慢走过来,不要吓跑它们。”
我呆呆立了一会儿,放轻脚步,走到他身旁,低声道:“我要去看爷爷了。多谢你…你让小电接手歌舞坊。如果是你自己不想再经营石舫,随便怎么样都可以,可如果你…你是因为我,没有必要。”
他却好似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只指了指身边的一个小胡凳,“坐!”
我站着没有动,九爷看了一眼我,“你怎么还是穿得这么少?我也打算回去,一块走吧!”他慢慢收起钓竿,探手取出已经半没在雪中的拐杖。他刚拿了拐杖站起,却不料拐杖在冰面上一个打滑,眼看他就要摔倒在地,我忙伸手去扶他。
我一手还握着伞,一手仓皇间又没有使好力,脚下也是如抹了油般,滑溜溜的直晃荡身体,两人摇摇欲坠地勉强支撑着。九爷却全不关心自己,只一味盯着我,忽地一笑,竟扔了拐杖,握住我的胳膊,强拖我入怀,我被他一带,惊呼声未出口,两人已经摔倒在冰上。伞也脱手而去,沿着冰面滚开。
身子压着身子,脸对着脸,九爷第一次离我这么近,我身子一时滚烫,一时冰凉。雪花坠落在我的脸上,他伸手欲替我拂去雪花,我侧头要避开,他却毫不退让地触碰过我的脸颊,我避无可避,带着哭腔问:“九爷,你究竟想怎么样?我们已经不可能,我…”
他的食指轻搭在我的唇上,笑着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表情,“玉儿,没有不可能。这次我绝对不会放手。霍去病对你好,我一定对你更好,霍去病根本不能娶你,而我可以,霍去病不能带你离开长安城,我却可以。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我还能给你,所以玉儿,你应该嫁给我…”他嘴边一抹笑、一抹痛,眼光却是坚定不移,“明年夏天,湖边的鸳鸯藤就会开花,这次我们一定可以一起赏花。”
他说完话,欲移开食指。刚拿起,却又放下,轻轻地在我唇上抚过,透着不舍和眷恋,漆黑的眼睛变得几分暧昧不明,缓缓低头吻向我。
我一面闪避,一面推他,手却颤得没什么力气,两人纠缠在雪地里。他的唇一时拂过我的脸颊,一时拂过我的额头,我们的身子骨碌碌地在冰面上打着滚。
忽听到身下的冰面轻声脆响,转眼间,只看原先钓鱼处的窟窿正迅速裂开。我心下大惊,冰面已经再难支撑两人的重量,情急下只想到绝对不可以让九爷有事,别的什么都已忘记。猛地在他脖子间狠命一咬,嘴里丝丝腥甜,他“哼”了一声,胳膊上的力气不觉小了许多,我双手用力将他送了出去,自己却被反方向推开,沿着冰面滑向窟窿,窟窿旁的冰受到撞击碎裂得更快,我的身子迅速落入冰冷的湖水中。
我尽力上浮,可滑溜的冰块根本无处着力,彻骨的冰寒中,不一会儿胳膊和腿就已不听使唤。湖下又有暗流,我很快被带离冰窟窿附近,眼睛中只看到头顶的一层坚冰,再无逃离的生路。耳中似乎听到九爷悲伤至极的呼声,我渐渐发黑的眼前浮过霍去病的笑颜,心中默默道,对不起,对不起,也许公主是一个很好的女子。
刚开始胸中还有胀痛的感觉,可气憋久了,渐渐地神志已不清楚,全身上下没有冷,也没有痛,只是弥漫着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像要飞起来。
忽地手被紧紧拽住,一个人抱着我,唇凑到我唇上,缓缓地渡给我一口气。脑子清醒了几分,身上又痛起来,勉力睁开眼睛,九爷漆黑的眼睛在水中清辉奕奕,望着我全是暖意,脸孔却已经被冻得死一般的惨白,胳膊上缠着鱼钩线。他正用力扯着鱼线,逆流向窟窿口移去,鱼线一寸寸勒进他的胳膊,鲜血流出,我们的身旁浮起一团团绯红烟雾。
他的动作越来越慢,脸色苍白中透出青紫,而那个冰窟窿却依旧离我们遥远。我用眼神哀求他不要管我,自己凭借鱼线离开,可他注视着我的眼神坚定不变,传递着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要么同生,要么同死!
我又悲又怒,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刚才所做的不全是白费了?心中悲伤绝望,再难支撑,神志沉入黑暗,彻底昏厥过去。
满天满地的雪,整个世界都是冷意飕飕,我却热得直流汗,口中也是干渴难禁,正急得无法可想,忽地清醒过来,才发觉身上拢着厚厚的被子,屋中炭火烧得极旺,人像置身蒸笼一般。
我想坐起,身子却十分僵硬,难以移动,费了全身力气,也不过只移动了下胳膊。正趴在榻侧打盹的霍去病立即惊醒,一脸狂喜,“你终于醒了。”
本以为已经见不到他,再看见他的笑容,我心里又是难受又是高兴,哑着嗓子说:“好热,好渴。”他忙起身倒水给我,揽我靠在他怀中,喂我喝水,“大夫说你冻得不轻,寒毒浸体,一定要好好捂几日。幸亏你体质好,一场高烧就缓过来了,若换成别的女子,不死也要掉半条命。”
他的声音也有些哑,我看着他憔悴的面容,眼睛酸涩,“我病了几日?你一直守在这里吗?病总会好的,为什么自己不好好睡一觉?”
他轻抚着我的脸颊道:“三日两夜,我哪里睡得着?今天早晨你烧退下去后,我才心里松了口气。”
我心中惦记着九爷,想问却不敢问,喃喃道:“我…我是如何被救上来的?”
我的那点儿心思如何瞒得过霍去病?他沉默了一瞬,若无其事地道:“孟九把钓竿固定在树干上,靠着鱼线慢慢移到冰面有裂口的地方,石府的护卫刚好及时出现,救了你们两人。孟九贴身穿了防寒的狐甲,入水也比你晚,就是胳膊上受了些伤,失血过多,这两日也已经好多了。他就在隔壁,估计过一会肯定会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