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个人睡在榻上,一动不动,一头青丝散乱地拖在枕上,面目被遮掩得模糊不清。

刘询站了会儿,忽觉不对,几步跨进屋子,一把拽起榻上的人,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子,他大怒,“来人。”一个黑衣人匆匆进来,看到榻上的女子,立即跪下,“小的…小的…”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刘询并非常人,立即冷静下来,知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他,挥手让他退下,看向榻上的女子,“你想活,想死?”女子微笑,眼内有看破一切的冷漠,“同样的话,今天早上刚有人问过,所以我躺在了这里,把那个丫头替换了出去。”这种一切都已无所谓的人,最是难办,刘询思索着如何才能让这个女子开口。

女子凝视了一会刘询,眼内的冷漠褪去,面色惊疑,“你姓刘?你这双眼睛长得可真像皇上,鼻梁、下巴却长得有几分像太子…你,你…”刘询回道:“我姓刘名询。”

突然之间,女子的身子开始不停颤抖,她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抚刘询的脸,眼泪簌簌而下,“你…你…”

刘询丝毫未怪,任由她抚着自己的脸,“我还活着。”

女子猛地抱住他,又是大哭,又是大笑,状若疯癫,“你都这么大了,我上次见你时,你还在太子殿下怀中,殿下会很高兴…会很高兴…”刘询已经明白几分端倪,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抱着。

女子哭哭笑笑了一会,突然紧张地看向外面,“你怎么在这里?快走!不要被人发现了。”

她在掖庭中囚禁多年,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刘询几分心酸,轻声将一切告之。女子这才知道刘询竟是新帝,虽然早已见惯宫廷风云、人生起落,可还是吃惊万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难以自持。在女子断续的叙述中,刘询弄明白了女子的身份。她姓夏,是先帝刘彻殿前的侍女,看她的神情,肯定不仅仅只这些,可刘询不想多问,她说什么就什么吧!尸骨都早已经凉透,活着的人还要活着,往事能埋葬的就埋葬了。等夏嬷嬷稍微平静后,刘询问:“嬷嬷,关在这里的女子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她是陛下的女人,我欠过霍氏人情,所以…所以就让霍家的人把她带走了。”

“霍光?”

“这朝堂内,除了他的人,还有谁能随意出入宫禁?”

刘询说:“先委屈嬷嬷在这里再住几天,等一切安稳后,我会派人来接嬷嬷。”

将近二十年的幽禁生涯,一直以为荒凉的掖庭就是她的终老乡,不料竟还有出去的日子。夏嬷嬷没有欣喜,反倒神情茫然,只微微点了下头。刘询刚走到门口。

“皇上,等一下!我突然想起…”

刘询回身。

夏嬷嬷斟酌着说:“幼时看过几本医书,略懂医理,我看那位姑娘好似身怀龙胎,皇上赶紧想办法把她接回来吧!”刘询面色大变,眼中有寒芒闪烁,“你说什么?”

夏嬷嬷歉疚地说:“我也不能确定,只是照顾了她二十多日,觉得像。一个猜测本不该乱说,可如果她真身怀龙种,就事关重大…所以我不敢隐瞒。”刘询头重脚轻地走出了冷宫。

刘弗陵有了子嗣!

刘弗陵有了子嗣!

他脑内翻来覆去地就这一句话。

如果刘弗陵有了子嗣,那他这一个月的忙碌算什么?霍光现在可知道云歌有了身孕?如果霍光知道有可以任意摆布的幼子利用,还需要他这个棋子吗?如果赵充国他们知道刘弗陵有子嗣,还会效忠于他吗?如果…如果…无数个如果,让他心乱如麻、步履零乱。

握着国玺的刹那,他以为一切已成必定,这座宫殿,这个天下都是他的了!可不成想老天悄悄地安排了另一个主人,那他究竟算什么?不!绝对不行!宫殿、天下都是他的,他就是主人!

已经失去过一次,绝无第二次。那一次,他无力反抗,只能任由老天摆布,这一次,他绝不会俯首帖耳的认命。零乱的步伐渐渐平稳,慌乱的眼神逐渐冷酷,他开始仔细地思考对策。

算来,云歌即使有身孕,应该也就一两个月,他是因为机缘巧合才预先知情,霍光应该不会这么快得到消息。想到这里,他慌乱的心又安稳了几分,快步向宣室殿行去,“七喜,立即传赵充国,张安世,隽不疑入宫。”他必须立即登基!

残月如钩,寒天似雪。

院内几株梧桐,灰色的枝桠在冷风中瑟缩,青石台阶上一层冷霜,月光下看来,如下过小雪。霜上无一点瑕痕,显然很久未有人出入。四月站在院子门口,低声说:“王爷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内,我们都不敢…自红衣死后,王爷像变了个人…”孟珏眼内如结冷霜,四月心中一颤,不敢再说话,行了个礼后,悄悄离开。孟珏踩着冷霜,缓缓踏上了台阶,门并没有关紧,轻轻一推,应声而开。屋中七零八落地堆满了残破的酒坛,浓重的酒气中,散发着一股馊味。刘贺披头散发地躺在榻上,一袭紫色王袍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孟珏在榻边站着,冷冷地看着刘贺。

刘贺被冷风一吹,似乎有了点知觉,翻了个身子,喃喃说:“酒,酒…”

孟珏拎起地上的一坛酒,不紧不慢地将酒倒向刘贺。刘贺咂吧了几下嘴,猛地睁开了眼睛。孟珏依旧不紧不慢地浇着酒,唇边似含着一层笑意。刘贺呆呆地瞪着孟珏,酒水从他脸上流下,迅速浸湿了被褥、衣服。冷风呼呼地吹到他身上,他打了个寒战,彻底清醒。孟珏倒完了一坛,又拿起一坛继续浇。

“你有完没完?我再落魄仍是王爷,你算什么玩意儿?给我滚出去!”

刘贺挥手去劈孟珏,两人身形不动,只掌间蕴力,迅速过了几招,刘贺技高一筹,占了上风,将孟珏手中的酒坛震飞。酒坛砸到墙上,“砰”的一声响,裂成碎片。屋中的酒气,弥漫开来,浓烈欲醉。

孟珏退后,负手而立,笑看着刘贺,“看来很清醒了,方便我说话?”

“自我进京,你连影子都未露过,现在怎么又有话了?我和你没有什么话可说。”刘贺移坐到榻旁的案上,顺手抄起一瓶酒,大灌了几口,“孟大人,还是赶紧去服侍新帝,等新帝登基日,定能位列三公九卿。”孟珏不屑解释,也未有怒气,只笑着说:“多谢你的吉言!先问你件事情,刘询手底下怎么突然冒出来了一帮黑衣人?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绝非江湖草莽的乌合之众。人,刘询不愁没有,可他哪里来的财力物力训练这些人。”刘贺怔了一瞬,明白过来,说道:“你还记得羌族王子克尔嗒嗒吗?当年皇上告诉刘询,可以给他财力物力,让他想办法暗中介入羌族内部,想来,刘询就是用皇上的钱偷偷训练了这支军队。”孟珏眼中似有疑问,眉头紧锁,刘贺轻叹了一声,“刘询的这些花招,皇上应该都心中有数。”

孟珏唇角一抹冷笑,“刘弗陵如果知道刘询用他们做了什么,不知道会做何感想。”

刘贺诧异地问:“刘询做了什么?这只军队虽然是刘询效仿羽林营所建,但现在最多两三千人,还成不了气候。”孟珏没有回答刘贺的问题,巡视了屋子一圈,打开了所有箱笼,开始收拾东西。

刘贺跳了起来,去拦孟珏,“你做什么?这些是红衣的东西!”

“我要把她的东西取走,还有她的棺柩。”

“去你娘的!红衣生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几时轮到你在这里说话?”

孟珏冷笑:“你连一个女子都护不住,有什么脸在这里嚷?”

孟珏的话戳到他的伤处,刘贺语滞,人仍挡在箱子前,脸上却是死寂的黯灰。

“该争时不争,该退时不退,做事情含含糊糊,唯独对我的疑心一点不含糊。在那么重要的时刻,你竟然回了昌邑,一副对皇位没有兴趣的样子,既然当时没有兴趣,为什么不索性没兴趣到底?让大家都平平安安!”“皇上并没有打算传位给我!他请我离开长安,我…”刘贺想说,他不想背弃刘弗陵最后的要求,可是有些东西,他没有办法解释给孟珏听,孟珏也不可能明白他对刘弗陵的尊敬和感激。“你管刘弗陵有没有给你传位,若想要,就要去抢!你若能妥善利用霍光,占优势的就是你!赵充国、张贺这些人有何可惧?只要动作迅速地除掉刘询,他们不支持你,还能支持谁?二哥训练的人全在长安城待命,我怕你要用人,武功最好的几个一个也不敢用,你用过谁?长安城的形势就是比谁手快,比谁更狠,你整天在做什么?心里想要,行动却比大姑娘上花轿还扭捏,你扭扭捏捏无所谓,可你…”孟珏想到红衣,脸色铁青。刘贺张了张嘴,看着孟珏,却又闭上了嘴。权力于他只是工具,而非目的,如果为了工具,先要背叛自己的目的,那他宁愿选择放弃。为了权力的丑陋,他早就看够了!不管以前、现在、还是将来,他都绝不会允许自己为了权力,变成他曾深恶痛绝过的丑陋。他尊敬和感激刘弗陵,不仅仅是因为刘弗陵救过他、救过月生,也不仅仅是因为刘弗陵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给了他一展才华的机会,更因为刘弗陵的所作所为让他看到了权力的另外一种阐释方式——有仁善、有侠义、有宽恕、有大度、有从容。刘弗陵是刘彻悉心教导出来的人,论帝王之术,权利之谋,有谁能懂得比他多?他还未登基,母亲就惨死,刚登基,藩王就虎视眈眈,紧接着,三大权臣步步紧逼,若论面临的局势复杂、情势危险,又有谁能比过他?他比谁都有借口去挥舞无情的帝王刀剑开路,用巨大的权力铁轮碾碎一切违逆他的人和事。只要结果好,过程如何并不重要,为了更远大的目标,牺牲掉一小部分人,早就是被帝王默认的行事准则,众人甚至会赞美这样的帝王英明果断,可是,刘弗陵没有!他只要狠一狠心,就会有更简单、更容易、更安全的路,他却偏偏走了另一条路。自小到大,皇爷爷的教诲,母亲的教导,以及所见所闻、亲身经历都告诉自己,权力就代表着无情和丑恶,在刘贺心中,他憎恶它,可在他的血液中,他又渴望它。在他的戏笑红尘下,藏着的是痛苦和迷茫,是不知何去何从的颓废,但是,刘弗陵用自己的所行所为消解了他的痛苦和迷茫,让他明白权力本身并不无情,无情的是人,权利本身也不丑恶,丑恶的是人。刘贺张口想解释,可自小到现在的心路历程哪里是那么容易解释得清楚的?最后只得长叹了口气后说:“小珏,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我信守的原则,你不会懂,或者即使能懂得,也不屑。于我而言,结果固然重要,但过程也一样重要。现在,我生我死都无所谓,只想求你一件事情,请你看在红衣和二弟的份上去做。”孟珏的脸色铁青中透出白,显是怒极。刘贺没有理会,接着说道:“月生初进昌邑王府,就与王吉他们交好,望你看在月生的份上,救他们一命。”孟珏虽然哀怒交加,却没有冷言反驳,因为在月生给他的信中,的确曾提到过王吉的名字,说过王吉对他的礼遇,月生能得到刘贺赏识,也是王吉的举荐。刘贺见他不说话,自顾自地竟对他行了一大礼,“多谢!王吉是个正人君子,定不忍见同僚赴死、而他独自偷生,你就告诉他,很多人不过是我借霍光的手要除掉的人,请他务必珍重,昌邑王府内的诸般事务先拜托他了。其余的人,你能救则救吧!是…是我对不住他们!”孟珏冷笑着讥讽,“好个‘聪明’的昌邑王!如此能谋善断,怎么忘记算红衣的性命了?怎么把她带到了这个是非地?”事情到此,他与刘贺恩断义绝,已没什么可多说的了,挥手欲推开刘贺,去拿红衣的遗物。刘贺挡住了孟珏的手,“小珏,我知道你一直视红衣为妹,我没有照顾好她,是我错,但红衣的遗物,我不会给你。不管这次我生还是死,她以后都会和我合葬。我做错的事情,我会到地下去弥补。”刘贺的语气十分淡然,神色也十分平静,却是一种哀莫过于心死的淡然平静。

孟珏凝视了他一会儿,忽地摇头笑起来,满面讥嘲,“刘贺呀刘贺!你这辈子究竟有没有想清楚过一件事情?刘贺淡淡说:“自以为聪明一世,实际一直是个糊涂人。自以为自己的荒唐糊涂是做给世人看的,但是做戏太久,原来早就真糊涂了,分不清自己的本心,也看不清真假。”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当世人都以为你荒唐糊涂时,你真能说自己很清醒吗?当身边的人也认为你好色贪欢时,她还能期望你会真心对她吗?假做真时,真也会假。

孟珏大笑起来,“好!红衣的遗物和棺柩,我留给你!前几日刚听到红衣死的消息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后悔当年没有杀你,你害死了二哥不够,竟然还害死了红衣。就是刚才,我仍在想要不要借助霍光或者刘询的手,将你的命永远留在长安。不过现在,我不打算再落井下石了,你的生死和我再无关,红衣的遗物和棺柩,你想要,就留给你!”“多谢!”

孟珏笑着摆手,“不必谢我。死亡的痛苦只是刹那,而我只是想看你痛苦后悔一辈子而已!”

刘贺眼中有朦朦的哀伤,令他往日清亮的双眸晦暗无光。

孟珏笑问:“你还记得二哥临死时说过的话吗?”

刘贺沉默了好一会后,慢慢地说:“那年皇上召藩王在甘泉山行猎,月生陪我同行。当时还年少气盛,我又一贯言行无忌,言语间得罪了燕王。燕王设了圈套想杀我,月生看出苗头,苦劝我小心提防,一定不要离开皇上左右,我却自恃武功高强,聪明多变,未把燕王当回事情,直到孤身一人被五头黑熊困住时,才知道人力终有限,危机时刻,月生赶到。后来…皇上带兵赶来时,月生已死,只救下了重伤的我。”当日的血斗似乎又回到眼前,兄弟两人并肩而战,面对五头黑熊,却夷然不惧,谈笑风生,同进共退。

从小到大,刘贺看见的是妻子算计丈夫,丈夫憎恶妻子,儿子算计老爹,老爹屠杀儿子,兄弟阋墙,姐妹争宠,在认识月生前,他从不相信“知己”二字真实存在。这一生,他最痛快淋漓的时刻,就是那一日,最痛苦的也是那一日!“…月生的半边身子被熊撕去,他死得很快,临死前,他嘱咐我,让我替他报恩,还让我好好照顾你,可你哪里需要我照顾?”孟珏淡淡说:“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告诉我的是‘大哥,帮我好好照顾…照顾…’他话未说完,就带着遗恨而去了。”刘贺木然地点头:“嗯。”

孟珏笑着说:“好大哥,他要你照顾的人可不是我。”

刘贺愕然,“月生就你一个亲人,整日里口中念叨的就是你,他指的不是你,还能是谁?”

孟珏笑看着他,眼中有寒冷的星芒。

刘贺心底有寒意涔入四肢百骸,他很想拒绝去听答案,因为他知道答案也许比杀了他更可怕,可他必须听。

“是红衣。”孟珏似乎很欣赏刘贺此时脸上的表情,说话的语气分外慢,“二哥是豪气干云的男子,他为什么会愿意屈就于王府?因为红衣是二哥的亲妹妹!小时候被父母卖给了人贩子,后来被辗转卖到王府。”刘贺的身子控制不住地抖着,“月生…他…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告诉你,你就能阻止你的母亲把红衣毒哑吗?告诉你,你能让红衣说话吗?告诉你,你就能补偿红衣所受的罪吗?告诉了你,你能做什么?”刘贺张了张嘴,没能吐出一个字,只有身子颤得更厉害。

“二哥本想带红衣走,可红衣不愿意。”

“为…什么?”

“后来,我寻到王府时,本来想告诉你,红衣是月生的妹妹,可红衣求我不要说,她想在合适的时候,自己告诉你。”“为什么?” 刘贺的声音如将要绷断的弦,他像一个即将被滔天洪水溺毙的人,看着洪水滚滚而来,眼中有浓重的恐惧,脸上却是无能为力的木然。“因为她这辈子只想跟着你,所以她不想离开。如果你知道她是月生的妹妹,你一定会对她千般好,把你对月生的愧疚全部弥补给她,也许你还会不顾皇家礼仪,立一个哑巴为侧妃,可她不想要这些,她想要的是因为她是她,所以你对她好。”孟珏微笑,“可惜!红衣竟然一直没有等到这个合适的开口机会。王爷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红衣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哑巴!不过是你家买下的低贱奴婢…”“闭嘴!”

刘贺的魁梧身形,好似突然缩小了许多,他无力地后退了几步,靠在了红衣的箱笼上。

红衣的盈盈笑颜在他眼前盘旋不去,越变越清晰。

她侧首时,温婉的笑;

她低头时,含羞的笑;

她抬头时,粲然的笑;

还有她默默看着他时,欲说还休的笑…

天哪!

他竟然从没有看懂过!

或者不是他不能懂,而是他太习惯!

红衣就像他的影子,随时随地都在,他从不用去想如何得到她,从不用去费劲琢磨她的心思,也从不用担心会失去她,反正她永远在那里。他只要轻轻叫一声“红衣”,她就会盈盈笑着出现。可是她再不会出现了,永远不会了。

他顺着箱笼滑坐到了地上,一个兰木盒子被带得从箱子上跌落,翻掉在地上。

“砰”的一声,盒子碎裂成了两半。里边盛放着的一堆编好的绳穗散落了一地。

一模一样的花式,都是红艳艳的绳子打成,月光下,刺眼地疼。

他摸索着拿过一个,依稀觉得在哪里见过,却不能立即想起来。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红衣临死那天,想要塞到他手里的绳穗就和这个一模一样。“这是什么东西?”

孟珏盯着地面上的鲜红,不能回答。

如果只是普通的穗子,红衣没有必要做这么多,还珍而重之地藏在盒子里。但是,又的确都是普通的绳子打成,实在看不出它有任何不普通。他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很是眼熟,忽然想起,有一次他去宣室殿,云歌一个人坐在廊下,就编着这个样子的绳穗。“来人,来人!”刘贺一连串的大叫。

四月匆匆跑来,看到刘贺的样子,唬了一跳,这还是那个笑卧美人膝的王爷吗?

刘贺举着手中的绳穗,“这是什么?”

四月仔细看了眼,说:“同心结。它的花样十分复杂,却只用一根丝绦结成,编起来很是耗心神。女子用红色的丝绦仔细打好同心结,将它挂到男子的腰间,表示定情,意谓‘永结同心’。嗯…好像还有一句话。”四月边回忆,边慢慢地说:“好像是‘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百年长命花。’”“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刘贺的声音似哭似笑,他将同心结凑到眼前,仔细地看着,似乎从眼前的繁琐花结中,看到了当日寂静宫殿中,红衣低着头、仔细织着丝绦的样子,她眼中柔情百绕、唇边含着希冀的微笑,憧憬着有一日,她能把它亲手系到他的腰间。可是直到最后,她都没有送出她的同心结。红衣眼角落下的泪,可有怪他的不懂?

他自以为聪明一世,却连一个女子临死前的心意都看不懂。

“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他趴在地上一个个地去捡同心结,每一个都仔细地捋平,再小心地收进怀中。紫色的王袍在冰冷的酒渍中拖过,他一无所觉。头发上粘满了尘土,他也一无所觉。他只小心翼翼地捡着同心结,好似这样就可以掬住她死时落下的那串泪。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孟珏心中滋味难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静静地盯着地上的同心结,忽觉得那鲜艳的红色压得他胸闷,忙提步向外行去。

如钩的残月,斜挂在灰色的梧桐树顶。

阶前的寒霜白涔涔一片。

风吹着门一开一合,发出“吱呀”、“吱呀”的暗鸣。

静夜中听来,悠长、凄厉。

Chapter 5天易老、恨难酬

阴暗的监牢。

因为没有阳光,一年四季都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春天似乎永远不会光临,冬天在这里变得更加寒冷。

云歌安静地躺在枯麦草中,一种好似没有了生命的安静。

牢狱上方有一个小小的窗户。从云歌躺的地方看出去,能看到一小方碧蓝的天空。时而会有鸟儿飞过,留下几声欢快啾鸣。可她只是闭着眼睛,对一切都毫不关心。狱卒将一碗饭放到栅栏前,碗中竟罕见的有几块肉。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罪轻的当即释放,你们这些死囚,可以免去死罪了。头儿吩咐给你们都加顿餐,算是庆祝!”牢里面一片“嗷嗷”的欢叫声。

云歌听到“新帝”二字,突地睁开了眼睛,嘴唇微动了动,想要问点什么,却仍是沉默了下来。

隔壁监牢里的男子三口两口吃完自己的饭菜,仍觉没有解馋,眼巴巴地盯着云歌牢前的饭菜,“姑娘,再不吃,可就凉了!”云歌缓缓起来,端起碗想吃,却觉得胃里腻得人想吐,她把碗递给了隔壁的男子。

男子大喜,立即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又不好意思起来,“你还没有吃呢!”

云歌摇了摇头,“你吃吧!我吃不下。”

男子忙把云歌碗里的肉都拨到自己碗里,笑道:“无功不受禄,我看你面色苍白,脚步虚浮,非伤即病,帮你把个脉吧!”说着,探手去抓云歌的手腕。云歌想移步闪开,却眼前一黑,向前跌去,忙抓住了栅栏,才没有摔倒。

男子握住云歌的手腕,替她把了一下脉,不禁摇头叹气,“唉!又是一个可怜人,这死牢里,只应该有死。有了生,反倒是痛苦!”他将肉块全拨回云歌碗中,“吃不下也吃点,有身孕的人不能由着性子乱来,你可还有亲人?孩子的爹在哪里?婆家可还有人…”云歌只听到他的那句“有身孕的人”,整个人如在往下掉,又如同往上飘,脑袋里轰轰作响,她呆呆看着男子,看着他的嘴一开一合,却完全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她在脑子里把男子的话又过了好几遍,才真正明白了话中的意思,猛地一把抓住男子的胳膊,急切地问:“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我…”云歌的眼中仿似有火苗燃烧,映得她的脸庞熠熠生辉,和刚才判若两人。

男子小心地说:“你有孩子了。”

云歌的手紧紧扣着他,指甲好似要掐进他的肉里,“你肯定?”

男子忍着疼痛点头,“我虽不是个好郎中,可喜脉不会把错。”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