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许平君猛地一下,就想坐起来,却被刘询搂得紧紧,根本动弹不得。她说不清楚心中什么感觉,是该高兴病已竟如此爱虎儿,还是该害怕一种突变的命运?刘询轻抚着她的背问:“平君,你在想什么?”

许平君强笑了笑,“你突然告诉我这事,我现在脑子里面乱糟糟的,根本什么都想不了。”

刘询说:“你不用担心了。我心意已定,不管谁反对都不会阻止我立虎儿为太子。太子定了,朝臣们才会有主心骨,只有看清楚了将来,他们才会对霍氏的畏惧少几分。否则,这帮大臣,算盘一个比一个打得精明,一日不立太子,他们就不会真正帮我。”

说着话,刘询困意上头,渐渐闭上了眼睛。许平君却是左思右想,一夜未睡。

第二日,刘询离去后,许平君依旧神识昏昏。富裕抱着刘奭进来给许平君问早安,她才突然记起,竟然忘记去给上官太皇太后请安了,立即匆匆赶去长乐宫问安。上官小妹见到她,仍是那副不冷也不热的样子,与她说了几句话后,就捧起了书卷,暗示送客。

许平君起身告退,走了几步,却又退了回去,跪在上官小妹面前,“太皇太后,儿臣有一件事情请教。”

上官小妹淡淡说:“你问吧!”

“儿臣看太皇太后最近一直在看史书,儿臣想请太皇太后给儿臣讲一下有关太子的故事。”

“你不是也识字吗?如果有兴趣,可以找来书籍自己看。”

“儿臣没有时间了,儿臣只想在最短的时间内了解一切。”

上官小妹面无表情地坐着,许平君以为她不肯开口,磕了个头,正想告退。却看上官小妹放下了书卷,说道:“那么多朝代,我也不全记得,就随便拣几个讲吧!”许平君感激地说:“儿臣叩谢太皇太后。”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立公子扶苏为太子,扶苏公子后来自尽身亡。秦二世胡亥登基后,立子婴为太子,秦灭后,子婴被项羽杀死。传闻我朝高祖皇帝在位时,本想废了太子惠帝,改立赵王为太子,赵王后来被吕太后折磨而死,惠帝虽然登基,却郁郁而终,死时年仅二十四岁。”上官小妹看许平君脸色发白,问道:“你还要听吗?”许平君咬着牙,点了点头。

上官小妹继续讲道:“近一点还有孝武皇帝,他七岁被立为太子,期间经历了窦太后执政,几次都险死还生,不过孝武皇帝雄才伟略,迎逆境而上,不仅收回了皇权,还成了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孝武皇帝能收回皇权,废后陈阿娇的外戚势力起了关键作用。再后面…卫太子的故事,你应该很清楚,我就不讲了。”许平君呆呆地跪在地上,脸色煞白。这就是这些太子们的人生吗?除了孝武皇帝,竟无一个善终。

上官小妹看着她,眼中似有同情,却是一低头又拿起了书卷,冷淡地说:“可以和你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回去吧!”许平君重重磕了三个头,退出了长乐宫。孝武皇帝有外戚可倚靠,可虎儿呢?他什么都没有!我这个做娘的,什么都给不了他!当年的卫太子有着权势滔天的卫氏倚靠,最后都落了个尸首异处。虎儿不但没有倚靠,反而有一个权势滔天的敌人霍氏。她只觉得脚步虚浮、天旋地转。想立即跑去求病已,不要立虎儿为太子,却知道他的脾气,如果事情挑明说出来时,就已经再无回旋余地。椒房殿内,宫女正陪着虎儿唱歌,富裕看到她回来,笑道:“殿下真聪明,歌谣一教就会,娘娘打算什么时候给殿下请先生,开始正式授课?”一语点醒梦中人!

许平君精神一振,一边转身出门,一边说:“立即!”

跑到宣室殿,求见皇上,等了不一会儿,七喜就恭请她进去。

大殿内无人,只刘询坐在龙榻上等她。许平君几步走到刘询面前,跪下说:“皇上,如果你想立虎儿为太子,就必须请孟珏做太傅,否则,臣妾绝不同意。”刘询笑拉起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也正有此意。只是下诏书容易,他会不会真心辅佐虎儿,我却全无把握。”许平君趁着起身,迅速将眼角的泪印去,平静地说:“臣妾有把握,皇上就下旨吧!”

刘询拥着她说:“好!朕在下诏立虎儿为太子的当天,就会命虎儿拜孟珏为师,太子的加封礼和拜师礼同一天举行,册封孟珏为太子太傅,官居三公之首。”又向七喜吩咐,“立即传张安世觐见。”许平君向刘询告退,“皇上还有政事处理,臣妾告退。”

刘询温柔、却漫不经心地拍了拍她的背,就放开了她,看神情已经在全神贯注地思索着如何接见张安世了。许平君心头一阵茫然,安静地退出了大殿。刘询和张安世究竟谈了些什么,许平君永不可知,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张氏家族中的一个女子随后被选进了宫,得封良人。

Chapter 8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

刘询不顾朝堂上的激烈反对,毅然下旨,宣布册封刘奭为太子,同时宣旨加封孟珏为太子太傅。

孟珏从一个百官之外、连品级都没有的官员一跃而成为和大司马、大将军同品级的太子太傅,令不少官员又是嫉妒又是羡慕,暗中嘲笑,本朝专出“鲤鱼跃龙门”的事情。一个皇上、一个皇后,如今又出来一个太子太傅。许平君在孟珏被册封为太子太傅的第二日,诏云歌觐见,富裕一见到云歌,两个眼圈立即红了,忙低下头将她领进了大殿。云歌刚想下跪,许平君就跑了过来,将她一把挽住,还未开口说话,眼泪就已经在眼眶里面打转转。

富裕见状,忙命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云歌默默地搂着许平君,好一会后,许平君才慢慢平静下来,将自己的担心恐惧一一告诉云歌,最后问道:“云歌,你觉得孟大哥会帮我和病已吗?”云歌想了会儿,反问道:“皇上觉得呢?”

许平君面色有些难看,“皇上不完全相信孟大哥,他一面尽力想办法提拔我家的人,希望将来能成为虎儿的助力;一面正在我的堂姐妹们中挑人,想给孟大哥赐婚。”说到后来,脸涨得通红,极为不好意思。云歌却是没什么反应,淡淡地说:“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姻亲历来是最好的结盟方式。”

“许氏家族中的男儿是什么样子,我心里比谁都清楚,皇上若指望着能出半个卫青、霍去病的,纯粹是做梦!我的指望全在孟大哥身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他。有他在,虎儿的命肯定能保住,能不能坐江山那是另外一回事情。”云歌听到许平君前面的话,皱着眉头思索,似乎刚意识到一些东西,一瞬后,恢复了正常,静静听着许平君的下文。“我这次请你来,一是告诉你,皇上想赐婚给孟大哥,你若反对,我就绝不答应皇上如此做。二是想和你拿个主意,霍成君那边我该怎么办?立太子这么大的事情,她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害怕得要死。”云歌道:“大哥的性子不是你反对他就会不做的,何况他现在当了皇上,渐渐开始习惯高高在上,恐怕更不喜别人干涉他的决定,所以姐姐不必为了我惹得他不高兴。霍成君的事情交给我,我会帮你处理好她的。”许平君愕然。因为心中太过担忧恐惧,她只是想找个人毫无顾忌地说说话,并没指望真的能有什么解决方法。未料到,云歌竟然一口应诺,似乎早就想过如何对付霍成君。云歌看着许平君呆滞的表情,抿唇笑道:“皇上下诏明天晚上普天同贺太子殿下,那些个礼仪繁复着呢!姐姐赶紧去准备吧!我回去了。”许平君叹了口气,送云歌出门。

刘奭正在殿门口探头探脑地看,见到娘亲忙扑了上去,“娘,富裕不让我进来。”

许平君指着云歌对刘奭说:“这就是娘常给你说的姑姑,快去给姑姑行礼。”

刘奭拽着娘亲的手,不肯上前,只盯着云歌瞧。

许平君很难为情,忙对云歌说:“他有点怕生。”话出口,却觉得这句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尴尬地推刘奭,“快叫姑姑呀!你不是老问姑姑长什么样子吗?”不想,刘奭索性缩到了许平君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打量着云歌。许平君正想把他硬拖出来,却看见云歌对她眨了下眼睛,笑眯眯地蹲下,右手拿着一枚钱币给刘奭看,然后将手掌合拢,再迅速打开,手掌中已无钱币。刘奭瞪大眼睛,“咦”的一声,凑到了云歌身前。云歌将左掌摊开,钱币躺在左手掌心。刘奭用手指头碰了下,确认的确是一枚钱币,云歌又将手掌合拢、张开,钱币又没了。刘奭“咯咯”笑起来,指着她的右手说:“我知道,在这里!”云歌笑着打开右手,空无一物。刘奭呆呆地看着她,再仔细瞧着云歌的两只手,都没有钱币。云歌笑着,右手在他的耳畔打了个响指,钱币出现在她的指间。刘奭看直了眼睛,对云歌一脸敬慕,拍着手直嚷:“再变一次,再变一次!”

云歌笑问:“我是你的什么人?你该怎么说话?”

刘奭拉住了云歌的手,一面摇,一面叫:“姑姑,姑姑!再给虎儿变一次!”

小手温暖柔软,云歌却心中陡地一颤,呆呆地看着又笑又叫的刘奭。

许平君见状,立即明白过来,忙命富裕带刘奭下去。刘奭不依,两只手紧拽着云歌不肯放,眼见着就要哭起来。云歌强忍着心内的伤痛,给刘奭再变了次戏法,又把钱币给了他,他才一步三回头地跟富裕离开。

许平君想劝慰,却根本想不出任何言语可以化解云歌的伤痛,只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叮嘱道:“照顾好自己。”云歌强笑了笑,“我回去了,姐姐保重。”

许平君点了点头,云歌转身而去。

云歌坐在马车上,只一遍遍想着,他要娶妻生子了!他的人生就这么云淡风轻、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了吗?

回到霍府时,恰和打算出府回宫的霍成君迎面相遇。云歌是姐姐,成君是妹妹,以前是成君要给云歌行礼问安。可如今霍成君是君,云歌是臣,云歌该给成君行礼。云歌却连身子弯都没弯地直直走到了霍成君面前,“我有话和你说。”霍成君冷哼一声,脚步未停地从云歌身侧走过。

云歌道:“娘娘应该是为了孟珏的婚事回府的吧!”

霍成君停住了脚步,看了眼小青,小青立即命所有人都退下。霍成君笑对云歌说:“的确是!皇上想让孟珏和许家联姻,父亲却想让他和霍家联姻,刚才正和我们商量族中哪个年龄适当的女子可靠。”云歌笑笑地问:“娘娘看我如何?”

霍成君愣住,一瞬后,盯着云歌咬牙切齿地说:“你休想!”

云歌说道:“娘娘甘心让孟珏就这么娶妻生子、前程锦绣、子孙满堂吗?他是什么样的人,娘娘心里很清楚,一般的女子到了他身边,只怕很快就会忘了自己姓谁,到时候不要跟他一起倒打娘娘一耙就是好的,娘娘还指望她能帮娘娘?”霍成君铁青着脸说:“那也轮不到你。”

云歌笑着摇头,似乎感叹霍成君怎地这么愚蠢,“你若真恨他,又真恨我,就该让我嫁给他。不费你吹灰之力,就能看着两个你恨的人互相折磨,有什么比这更快乐呢?”霍成君怒气全去,愣愣地看着云歌。

云歌淡淡地看着她说:“他真以为他做了那些事情后,还可以一个转身,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地继续他的锦绣前程?我绝不会让他娶妻生子、子孙满堂的。”还是盛夏,霍成君却觉得全身寒意嗖嗖。一会后,才冷笑道:“好!本宫如你所愿!”

小青看霍成君在走回头路,匆匆赶上来问:“娘娘,不是回宫吗?”

霍成君寒着脸说:“本宫还有事情和父亲说,你在府门口等着。”

小青打了个寒战,忙退了下去。

霍成君再次出府时,看云歌倚在她的马车上,笑赏着街上景致,很是惬意的样子,小青垂手站在一边,一脸愤怒,却不敢发作。她走到马车旁,喝斥:“下来!”

云歌未动,只问道:“如何了?”

霍成君上车坐到她身边,压着声音说:“父亲倒是挺疼你,我刚提议时,他坚决不同意,后来我说是你自己的意思,他才不反对了。霍云歌,我只提醒你,不要忘了你血管里面流的是霍氏的血!你和我的怨恨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你若做了对不起整个家族的事情,霍氏的列祖列宗不会原谅你!”云歌笑看了她一眼,跳下了马车。

霍成君寒着脸吩咐:“回宫!”

马蹄的“得得”声渐去渐远,云歌的笑意尽数消失,眺望着远方,神情迷茫。夕阳余辉将整条长街晕染成绯红色。温暖的光晕中,她的身影显得十分轻薄。一辆马车踩着青石路而来,她闻声回头,看到马车上的于安,迷茫的眼中绽放出喜悦,却在看清楚马车的刹那,喜悦的光芒熄灭,一种透骨的哀伤漫上了眉头。一瞬间,于安竟不忍睹,低着头说:“小姐,马车已经备好了,您想去哪里?”

云歌呆了一下,才似完全清醒,微微笑着,跳上了马车,“去给太子太傅大人道喜!”

这两日,来给孟珏贺喜的人络绎不绝,孟府门前的整条街上停的都是马车,道路十分难行,常会有马车挤在路中央动弹不得。幸亏于安驭马技术高超,马车上又印着“霍”字,所有的马车看到他们,都会主动让道,所以一路畅通地到了孟府。几个家丁正守在门前迎客、挡客,其中一个看到云歌,忙转头对身旁的人吩咐了两句,又赶着跑上来,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说:“云姑娘…”云歌笑着纠正道:“我姓霍,云只是名。”

家丁立即改口,“霍姑娘,奴才已经命人去通知弄影姐姐了。”

正说着,三月已经跑了过来,笑道:“他们和我说,我还不信,竟真是姑娘!”

云歌笑道了声好,问:“孟大人方便见客吗?”

三月一叠声地说:“方便!方便!”她领着云歌向花圃行去,“这会子,堂屋、书房都是人,闹得不得了。我看花圃倒是还清静,好多花也开得正好,姑娘就在那里等等吧!我已经让师弟去禀告公子了,他肯定很快就到。”云歌笑点点头,“多谢你。”

三月问云歌想坐在哪里,云歌说“随便”。三月就在紫藤花架下铺了湘妃竹席、设了楠木几案,烹了云雾山茶,确定云歌一切都方便舒适后,才退了下去。云歌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不远处,几丛芍药花开得正好。望着花,云歌脑海中忽地滑过一个人“懒卧芍药”的不羁样子。于安见孟珏到了,向他行了个礼后,悄悄地离去。

孟珏立在花影中,目光专注地凝视着紫藤花架下的人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一时唇畔含笑,一时又在无声叹气,可不管笑还是叹气,眉梢眼角却总是挽着无数哀愁。好半晌后,他才提步向她走去,一边走着,一边脸上带起了惯常的微笑。

云歌正望着芍药花出神,孟珏一直走到她身旁,她都没有发觉。

视线内红红白白的芍药花,忽地被一截蓝袍挡住,云歌呆了一呆,才回过神来。

无限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云歌心中一声长叹,缓缓抬头,和孟珏视线相触时,也已是笑若春风,“恭喜孟大人。”孟珏坐到她面前,微笑着将手中的一个小木盒递给她,“你应该是专程为此物而来。”

盒子内放着一块锦帕,帕上压着一个小陶瓶。云歌将瓶子打开,倒了一粒药丸到手中,一边看,一边问:“如何使用?”“锦帕上有具体用法。此物遇水就化,小心收存。”

云歌立即将一粒药丸丢进茶杯中,端起轻抿了口,“有异味!我要的是无味无色,人不知鬼不觉的药。”

“时间有限,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你若不满意,就还给我。”

云歌把陶瓶收到了荷包里,“我要。”

孟珏说:“你要我做的东西,我已经给你,现在该你告诉我,你和霍光究竟是什么关系了。”

云歌凑到他眼前,下巴微扬,笑睨着他说:“我告诉你了,你肯定要后悔得晚上睡不着觉。”

孟珏往后退了一退,拉远了与云歌的距离,淡淡说:“洗耳恭听。”

云歌坐回了原位,“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我和霍光的关系,我爹爹很久很久以前的名字叫‘霍去病’。”孟珏的笑在脸上僵了好一会儿后,才又恢复正常。

云歌慢悠悠地说:“你别想着用这个对付霍光。一则,年代久远,既无人证,也没物证,你的话不会有人相信;二则,霍光和病已大哥没什么关系,我爹和病已大哥却都是卫家的血脉,大哥心里究竟会怎么想,你可猜不准。”她拍了拍裙上的落花,站了起来,“这次合作十分愉快,谢谢你了。”说完,转身欲走,却又突地回了头,侧眸笑道:“几日内,你会收到我的一份大礼,不要表现得不开心哦!”一阵轻笑,步履轻快地走出了花圃。~

为了庆贺太子册立,未央宫的前殿装饰一新,比起刘询登基的时候都丝毫不差。刘询、许平君并肩坐于金銮殿上,霍婕妤、公孙长使、还有新近入宫的张良人也依各人身份列席。百官、命妇依照品级而坐。孟珏是将来的天子师,座位自然在最前面,和霍光同席。刘询今天晚上是真的开心,笑声不断。底下的官员们有真开心的,也有假开心的,可不管真假,笑声却是一点不能吝啬,不停地陪着刘询笑了又笑。孟珏总觉得心里有丝不安,刘询和霍光的笑都别有意蕴。仔细想想,却又实在想不出来,今天晚上这样的日子他们能做什么。歌舞声中,众人纷纷恭贺太子殿下,向太子殿下道完了喜,又向孟珏道喜。恭贺太子殿下是假,给孟珏道喜才是真。太子殿下还是个小不点,什么都不懂,要巴结奉承也是日后的事情,和孟珏搞好关系才是现在的关键。席间张安世一句笑问“孟太傅可定了亲事”让几个正在敬酒的人一下竖起了耳朵,心中唉叹“完了!晚了!要被张家抢先了!”,直恨不得当场打自己一耳光。难怪人家是正一品,自己只能是个副二品,这就是差距!孟珏心中明白过来,拱了拱手,正想用话语避开这个问题,刘询已经笑道:“朕与孟爱卿是微时故交,这事朕倒是很清楚,他的终身大事还没着落,张爱卿若有好人选,赶紧告诉朕。”张贺站了起来,朗笑道:“臣最爱做媒,皇上和皇后娘娘就是臣给说到一起的,想当初许家婆子还不乐意,看如今这和和美美的!许夫人,你不再埋怨我了吧?”许母臊得直想找个地洞去钻,许父唯唯诺诺地赔着笑说:“不敢,不敢!”大殿上一片笑声,张贺笑说:“今日,臣给孟大人也说个媒,仍是许家的姑娘,皇后娘娘的堂妹,论模样、论相貌都是出挑的,性子也好,绝不会委屈孟大人。”刘询赶在孟珏开口前,笑着说:“朕见过她,确是一门好亲事。”

刘询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众人也都明白了这门亲事是要把孟氏和许氏的利益连在一起。

金口玉言,眼见着一切就成定局,霍光忽地笑道:“老臣也凑个乐子,老臣也知道一位不错的姑娘,和孟太傅十分般配,虽不敢说千里挑一,但这长安城里若想再找一个更好的出来,却有些难!”言语间虽然只夸着自己的人,却句句在损许家的姑娘。霍光一向谨慎恭敬,就是对一般人都很客气有礼,今日竟然当众挤损许家。大殿里静了一静,才又笑起来,但是笑声已经明显透着勉强。张贺正想当场发作,张安世在案下狠狠地拽了他一下,他才闭了嘴,仍不满地瞪着霍光。

刘询笑道:“不知霍大人所说是谁?若真有这般好的人,朕和梓童也想见见。”

张贺小声嘀咕:“就是!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别光是嘴里吹!”

霍光笑道:“臣想说给孟太傅的姑娘,皇上和皇后都认识的,就是臣的义女霍云歌。”

刘询和许平君都愣在了金銮座上,神色怪异。孟珏猛然侧头,盯向云歌,却见她深低着头,根本看不清楚表情,一副十分不好意思的样子。张贺看着云歌,咂巴了下嘴,再没吭声,张安世看了眼兄长,奇怪起来,这人怎么突地就心平气和起来了?

从宴席开始就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的许平君突然问道:“霍大人可征询过云歌的意思?她自己可愿意?”

霍光还没开口,霍成君就笑道:“孟太傅人材出众、臣妾的姐姐当然乐意的,臣妾求皇上允了这门婚事吧!”云歌抬头,对着许平君疑问的视线点了点头。

刘询迟迟不肯说话,只是盯着云歌。

许平君不解地望了会儿云歌,毅然起身,面向刘询跪了下来,求道:“皇上,臣妾觉得不论性情、还是容貌,云歌都与孟太傅更般配,求皇上准了霍大人的媒!”霍成君也跪了下来,满脸诚恳地同求。

这是许平君和霍成君第一次意见一致,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殿下的百官彻底看傻了,不明白今天晚上唱的是哪出戏,只能静悄悄地看着殿上的两位娘娘同为霍家求婚。

刘询强笑着说:“这事容后…”

孟珏突地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说:“臣茕然一人,霍小姐正是良配,求皇上准婚!”

霍光笑眯眯地说:“臣代小女求皇上准婚!”

现在的场面已成了射出去的箭。刘询看了眼仍跪在地上的许平君和霍成君,只得一手扶着一个,挽起了她们,朗笑道:“双喜临门、可喜可贺!可喜可贺!霍云歌山水清韵、花木风致,许香兰性生婉顺,质赋柔嘉,特赐婚于太子太傅孟珏,诰封霍氏正一品夫人,许氏从一品夫人。”一旁早有官员执笔将刘询的话一一记录,润色整理成圣旨。霍光笑着向刘询谢恩,将不悦全放在了心底。孟珏却僵跪在地上,没有立即反应。

霍成君一泓秋波,从云歌脸上扫过,落在了孟珏身上,笑着说:“皇上真是厚爱孟太傅!一门竟有两位一品夫人。恭喜孟太傅!”孟珏警醒,忙磕头:“臣谢皇上隆恩。”殿上立即响起众人七嘴八舌的道喜声。

刘询只抬了抬手,让他起来,拿起桌上的酒杯欲喝,却早已是空的,七喜忙端了酒壶过来斟酒,刘询未等酒斟满,就不耐烦地问:“歌舞呢?”一旁侍奉的宦官立即命奏乐。因是贺太子册立,歌舞喜庆欢快,满殿的人也好似都喜气洋洋,刘询笑赏着歌舞,缓缓端起酒杯,一口一口地喝着酒。云歌等着两曲歌舞完了,众人对她的注意都散了时,借着更衣,悄悄退避出了筵席。都是熟悉的路径,不大会儿工夫已经行到宣室殿外。有宦官过来查问,见是她,倒是愣了,“姑娘怎么在这里?”可他的面孔对云歌而言,却是陌生,“你在宣室殿当值?”

“是!皇上登基后,将奴才从骊山调到这里。”

那病已大哥应是相信他的了,“麻烦你帮我带个话给皇上,说我想私下见他一面。”

“姑娘客气,奴才立即找人去给七喜总管传话。”

云歌点了点头,眼睛一直望着殿内。

宦官请她进殿等候,她沉默地摇摇头,可一会儿后,又向前行去,未走几步,却又猛地停住。她似想后退,又似想前进,几番犹豫后,迟迟疑疑地走进了殿门。宦官在前面带路,想领着她去正殿,笑问:“姑娘想喝什么茶?”身后没有回应,一转身,看见云歌不知何时早停了脚步,呆呆立在院内。宦官小步跑着回去。

云歌似乎盯着院内的一草一木,眼中却空无一物。他隐隐明白了缘由,轻轻说:“姑娘要用人,唤奴才就可以了。”说完,也不管云歌有没有听到,悄悄退了下去。刘询进来时,云歌正低头立在茑萝架下,一手扶着竹架,一手轻抚着叶蔓。隔着疏落间离的绿叶看去,她的人如笼在氤氲流转的青纱中。他身后的宦官想出声命云歌跪迎,刘询摆了下手,令他下去。他轻步走到藤架前,低声说道:“你来晚了,花期刚过。”

云歌抬头,看见绿叶中,一双黑漆的眼睛,若星辰一般,将她阴冷黑暗的迷途突然照亮,她笑了起来,“你说‘茑与女萝,施于松柏’,很难种在庭院,可我种活了。”语声轻得似怕打碎梦境,快乐却盈满了整个天地和她的眉眼。云歌走近,伸手想触碰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即缩回了手,“我知道我一碰,你就会像以前一样又走了。这次我不动,也不说话,你多陪我一会,就一会。”她的目光沉静缠绵,不管红尘繁华、时光荏苒,天地在她的眼中,唯有他!

刘询只觉得熏然欲醉,醉梦中,时光似将过去与现在最完美结合。他温柔地凝视着她,分开了挡在脸前的藤叶,轻声说:“云歌,我不会消失。”云歌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有了一层雾气,遮得她的人在迅速远离,刘询伸手欲握,云歌恰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皇上,臣女失礼了。”刘询递到半空的手,突然改向,落在了一片藤叶上,好似本来就想去抚那片叶子,“云歌,你还要和我玩君和臣的游戏吗?”云歌笑直起了身,“那你要我叫你什么?还是‘大哥’吗?”

刘询绕过藤架,站在了云歌面前,“嗯。”

一个宦官抱着一卷湘妃竹席,铺放在花架下。七喜端着一方小几过来,上面放着两杯刚烹好的茶,刘询淡笑着说:“给朕拿壶酒来。”七喜忙去拿了壶酒,刘询连酒杯都未用,拎着壶直接倒进了嘴里。

云歌本想等着他问“寻我何事”,可刘询根本不开口,只倚坐在藤架下,笑喝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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