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隽不疑他们也都点头。刘爽在经文诗赋方面表现十分突出。

“有一日臣想给太子讲述贤君、暴君的故事,教导他学贤君、厌暴君。臣先讲贤君,然后又给他讲述商纣王小时候的故事,希望他借此明白小时的善恶会影响大时的贤昏。臣讲述到一半,还没来得及批评纣王所行,身体突感不适,怕有犯殿下,所以匆匆请求退避。本想着第二日继续将故事讲完,可臣…臣竟然忘记了,纣王的故事就只讲了一半,又是混在贤者的故事中,殿下年纪尚小,还未懂分辨,只会照着先生讲述的去做。臣…臣罪该万死!”孟珏说着,砰砰地磕头。

几位大臣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原来并非刘夷本性残暴。

张安世跪了下来,一面磕头一面陈述太子的善行。比如对待大臣谦恭有礼,克己安人,小小年纪就知道每日去长乐宫给上官太皇太后请安,有这些行为的人怎么会是本性残暴的人呢?

刘询又以父亲的身份,赞了几句刘夷日常琐事上温良敦厚的表现。

隽不疑等人都沉默了下来。

刘询见此,想着再说几句场面话,就可将此事暂且抛开了。不料田广明却不依,虽不再弹劾太子恶行,却将矛头对准了孟珏:“孟太傅自责的话很有道理,太子师关系着天下万民的安康,孟太傅却如此草率唐突,此次幸亏发现得早,尚来得及教导、纠正太子,可下次呢?孟太傅还会忘记什么?会不会等我等发现时,已经大错铸成,悔之晚矣?到时候大人真是万死都不足矣!臣认为孟大人实难担任太子师一职,泣奏皇上为了江山社稷,务必严惩孟珏,另选贤良。”

孟珏现在是戴罪之身,只能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等候裁决。

众人本以为孟珏是霍光的女婿,霍光应该会帮他开解一下罪行,不想霍光低着头,垂目端坐,好似和他完全无关。

张贺跪了下来,张安世未等他开口,就亟亟开始替孟珏辩解求情。可田广明言辞犀利,此事又本就是孟珏失职,张安世辩解的声音越来越软弱无力,田广明越来

越咄咄逼人,大有孟珏不死不足以谢天下的样子。

刘询猛地拍了下龙案,制止了他们的争吵,扬声下旨:“孟珏身为太子师,未尽教导之责,本需严惩,念其向来克己守责,暂从宽发落,廷杖四十。杖后继续留用,以观后效。”

田广明仍满脸愤怒不平,但皇上已经宣旨准了他惩罚孟珏的奏请,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磕头高呼:“陛下圣明!”

廷杖之刑就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杖打,与其他刑罚相比,廷杖的本来用意不在“惩”,而在“辱”。不过因为孟珏所犯罪行恶劣,所以四十下的廷杖,算是既“辱”又“惩”了。

百官静静站在殿前广场上,观看行刑。按照法典规定,司礼监命人将孟珏双手绑缚,把衣袍脱下,撸到腰部,裸露出背脊,然后命他面朝大殿跪下,由专门训练过的壮汉杖打背脊。壮汉拿出一截长五尺、阔一寸、厚半寸的削平竹子,司礼监一声令下后,他用足力气打了下去。

一般人受杖刑,总免不了吃痛呼叫,或看向别处转移注意力,借此来缓和疼痛。可孟珏竟神情坦然自若,微闭着眼睛,如同品茶一般,静静感受着每一下的疼痛。

啪啪声中,有人幸灾乐祸地眯着眼睛仔细观看,有人却生了兔死狐悲的心思。宦海沉浮,今日虽是孟珏,他日难保不是自己。

四十下杖刑打完,孟珏背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可人却高洁不损,依旧雅致出尘,神志看着也还清醒。七喜匆匆跑来,替他解开缚手的麻绳,掩好衣服,命人送他回府。

孟珏被送回孟府时,神志已有些涣散。孟府的人看到他这个样子,立即炸了锅。

许香兰闻讯,忙跑来探望。一见孟珏背上的血迹,就哭了起来。

三月刚把几个哭哭啼啼的、丫鬟轰出去,没想到这会儿又来了一个,可又不敢轰这位,只能软语相劝:“二夫人不必太担心,公子只是受了些皮肉外伤。”

许香兰看三月想帮孟珏脱去衣服,擦拭一下身体后上药,一面忍着哭泣,一面上前想要帮忙。可她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子,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衣服刚拿开,看到背上皮开肉绽的样子,她猛地一惊,失了力道,拽疼了伤口,孟珏微哼一声,脸色发白,三月一把就将许香兰推开,又立即想起不对,赔着笑说:“夫人还是出去吧,这些事情奴婢来做。”

三月一边清理伤口,一边纳闷。一般人受杖刑四十下,伤成这个样子不奇怪,可公子练武多年,怎么没有用内力去化解杖力,竟像是实打实地挨了每一杖?

三月拿出府中的秘药,正想给孟珏上药,孟珏闻到药香,清醒了几分,低声说:“不用这个。”

三月以为孟珏有更好的伤药,忙俯下身子听吩咐,不料孟珏闭着眼睛说:“把伤口清理干净,包扎好就行了。”

三月呆住,怀疑自己听错了:“公子?这次伤得可不轻!不用药,伤口好得慢不说,还会留下疤痕,就是那股子疼痛也够受的,可是会日夜折磨着…”

孟珏睁眼看了她一眼,三月心中一颤,立即闭嘴,咬了咬唇,说:“是!”把药扔到了一旁。

因为没有用药止痛,包扎伤口时,三月咬得嘴唇出血,才能让手一点不抖地把伤口包扎好。

一切弄完后,三月小声问:“公子,疼得厉害吗?”

孟珏神情黯然,眼中流转着太多三月看不明白的东西,半晌后,没有说话地闭上了眼睛。三月默默行了一礼后,退出了屋子。

傍晚时分,富裕带着一堆宫里的补品来看孟珏,见面就给孟珏磕头,孟珏忙命人拽他起来,他硬是磕了三个头后才起身:“这是皇后娘娘命奴才代殿下给大人磕的头。”

孟珏说:“你回去劝皇后娘娘不要责备殿下,更不要自责。”

富裕眼圈有点儿红:“皇上朝娘娘发了通火,责问娘娘如何做母亲的,竟然让儿子学纣王。虽然皇上怒火平息后,又劝慰、开解娘娘,可娘娘觉得全是她的错,奴才们怎么劝都不管用。”

孟珏想了一瞬,说:“你若方便,不妨请云歌进宫去看看皇后娘娘。”

富裕立即反应过来,点头应好。

云歌进椒房殿时,许平君在抹眼泪,刘夷被罚跪在墙角,想是已经跪了很久。小人儿的脸色发白,身子摇摇晃晃,可仍倔犟地抿着嘴,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肯和娘说。

云歌坐到许平君身前:“你想罚他跪一晚上吗?”

许平君眼泪流得更急:“其实该罚跪的是我,都是我没有教好他,见他所行不端,也就责骂几句,没有严厉管教。”

云歌招手让刘夷过去:“虎儿,到姑姑这边来,姑姑有话和你说。”

刘爽看向母亲,许平君瞪着他说:“怎么现在又知道听话了?早前干什么去了?”看着儿子苍白的小脸,终是不忍,冷着声音说,“过来吧!”

刘夷想要站起来,双腿却早已酸麻,富裕忙弯身半抱半扶地将他带到云歌身边。云歌把他揽进怀里,一面帮他揉腿,一面笑着说:“其实姑姑小时候也捉鸟玩的。”

刘夷斜斜看了母亲一眼,抱住了云歌的胳膊:“姑姑的娘可责罚姑姑?”

云歌笑:“我捉鸟的本事就是娘教的,你说我娘可会责罚我?我爹还捉了两只大雕陪我玩呢!”

刘爽羡慕地看着云歌:“姑姑的娘真好!”

“对了,你是如何知道玩鸟的法子的?”

“是娘娘告诉…”刘夷猛地闭上了嘴巴。昭阳殿内的娘娘是他的秘密。母亲总是不许他接近昭阳殿,可母亲越是不许,他越是好奇。里面住着什么样的怪物?会吃人吗?当他发现昭阳殿内住着的不但不是怪物,反而是个美丽温柔的娘娘,不但没有吃他,反而常常教他很多很好玩的事情时,他渐渐喜欢上了去找娘娘玩。娘老是这不许,那不许,可娘娘会温柔地笑着,让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娘娘说了,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他是个男子汉,肯定会信守诺言,谁都不告诉!

许平君面色突变,云歌朝她使了眼色,继续笑着说:“虽然睡在宫女兜的毯子里十分舒服,但姑姑知道更好玩的睡法。”

刘爽看娘和姑姑都没有留意到他的嘴误,放下心来,赶着问云歌:“什么法子?什么法子?姑姑快告诉虎儿。”

“其实这个法子娘娘也知道的,她怎么没有告诉你呢?我以为她早告诉你了。”

刘夷嘟起了嘴:“你胡说!娘娘最喜欢虎儿了,什么秘密都告诉我!”

云歌摇头,不相信地说:“可是娘娘真的知道呀!不信你去问她。”

“好!我明天就去昭阳殿问。”

许平君盯着儿子,脸色发青,举掌就想打,云歌按住了她的手,对富裕吩咐:“带殿下下去,用热水给他泡个澡,再揉揉腿。”

太子刚出殿门,许平君哭着说:“你干什么拦着我,这个逆子竟然认贼作亲!我和他说了多少遍,不许他接近昭阳殿,他竟然一句不听。你看看他维护她的样子,竟然把亲娘当成了外人!他爹今日骂我时,他明明在场都一声不吭。”

云歌无奈地说:“怎么人一旦长大就会忘记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呢?姐姐小时候有没有父母一再阻止,你却非要做的事情呢?甚至父母越阻止,你就越想做?难道姐姐小时候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父母吗?姐姐难道没有自己的秘密吗?反正我是有的。”

许平君愣住。她如何没有呢?那时候娘拼了命地阻止她找病已玩,她却总是偷偷地去。娘不许她带红花,她却总会一出门后,就在辫子上插一朵红花,进门前又偷偷取下藏好。

“姐姐想阻止虎儿和霍成君来往是不可能的,都在未央宫中,只要霍成君有心,处处都是机会,而且姐姐越阻止,虎儿只怕越想和霍成君亲近。”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有!姐姐把自己和霍成君的恩怨告诉虎儿,你是他娘,他若知道这个人是欺负他娘的,不管霍成君对他多好,他也会疏远防备她。”

许平君摇头不同意:“他还那么小,怎么能懂?何况我也不想让他这么早就知道这些污秽的事情。”

“小孩子远比大人想象的懂事,你仔细想想你小时候,只怕年纪很小时,人情冷暖就已明白了。”

确如云歌所说,当母亲以为她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母亲对她的厌恶了,甚至直到现在,她仍记得三岁那年的新年。母亲在厨房炖肉,她和哥哥们在外面踮着脚尖等。肉煮好后,他们欢天喜地地跑进了厨房,母亲将肉分放在几个哥哥碗里,却只给她盛了一碗汤。从那后,母亲煮肉时,她再也不在外面等。许平君叹气:“虎儿和我不一样,他有这么多疼爱他的亲人。”

云歌很严肃地说:“姐姐,自你做皇后开始,他就不是一般的孩子了,他身上连带着许多人的命运。孟珏、张贺他们都先不说,只许家就有多少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虎儿…许家也会连带着…”云歌轻叹了口气,“姐姐的心思我都明白,哪个做娘的不想孩子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长大呢?可是虎儿注定不能像一般孩子那样长大了,一般孩子的快乐天真只会成为别人害他的武器,姐姐越是爱护他,反而越是该让他早早明白他身处的环境。”

许平君呆呆地望着云歌,好一会儿后,说道:“我怀着他时,曾想着要把我所没有得到过的全部弥补给他,他会成为世间最幸福快乐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了这样呢?”

云歌握住了她的手,微微笑着,笑容下却全是心酸:“因为他要做皇帝,老天会将整个天下给他,同时拿走他的全部人生。”

许平君俯在云歌肩头,默默落泪。

云歌将一块绢帕塞到她手里:“姐姐,在虎儿学会保护自己之前,你是这未央宫中他唯一可以倚靠的人。”

许平君将眼泪擦去:“知道了。最近我掉的眼泪太多,做的事情却太少。”

……………-

刘夷好似一夕之间就长大了,他看人的目光从好奇变成了探究,举止间有着和年龄绝不符合的稳重。以前他总喜欢在宫里跑来跑去,忙着寻幽探秘,屋宇繁多的未央宫在他的眼中是一个大的游乐场所;现在他喜欢避开所有人,静静坐在一个地方,默默看书,看累了,就支着下巴眺望远处。

他小小的眉眼间究竟在想着什么,没有任何人能知道。以前刘询若长时间不去椒房殿看他,他就会去看爹爹,腻在爹爹身边戏耍,有时候也许是宣室殿,有时候也许是别的娘娘们的宫殿;现在他总喜欢牵着父皇的手去椒房殿,让父皇教他这,教他那。以前他对孟珏恭敬,却不亲昵,因为孟珏从未像别的亲戚长辈那样抱过他,也从不逗他笑、陪他玩,孟珏只是温和地微笑,微笑下却让他感觉到遥远;而现在他对孟珏敬中有了亲,那种亲不是抱着对方胳膊撒娇欢笑的亲,而是心底深处一块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仰慕。

“夷儿,怎么拿着册书,却在发呆呢?怎么好长时间没来找我玩?”霍成君笑吟吟地坐到刘爽对面。

刘夷觉得秋日的灿烂阳光好似全被遮住。他站起,一面向霍成君行礼,一面说:“先生布置的功课很重,儿臣要日日做功课。”

霍成君看他头上有几片落叶,伸手想把他拽到身边,替他拿掉,可刘夷竟猛地后退了两步。毕竟年纪还小,举动间终是露了心底的情绪。

霍成君笑容僵了一僵,微笑着缩回了手,带着估量和审查,凝视着刘夷。

张良人和公孙长使同来御花园散心,两人因喜欢清幽,又想单独说些话,所以专拣僻静处行走。不料看到霍婕妤和太子殿下同坐在树下,回避已是来不及,只能上前给霍婕好请安。

霍婕妤笑看了眼公孙长使微隆的腹部,心如针刺。刘询对她近乎是专宠,可她的肚子无一点反应,刘询几个月里只去过一次公孙长使处,她竟然就怀孕了。

“坐吧!你是有身子的人,不用守那么多规矩。”

公孙长使局促不安地站着,不敢坐。霍成君眼中隐有不屑,侧头看向张良人,笑命她坐:“宫里的一切可都习惯?”

张良人因为出身于大家族,行动间自多了几分落落大方,笑扶着公孙长使坐下,自己坐到她身侧:“回娘娘的话,一切都习惯,就是觉得没家里自由自在。”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霍成君笑着点头,与她谈论起以前闺阁中的旧事,公孙长使对这些贵族小姐的消遣一窍不通,半句话都插不上,只能静静地坐着。她看刘爽时不时看一眼她的腹部,有些不好意思,双手放在了腹部上。霍成君含笑问刘夷:“就要有弟弟了,殿下可开心?”

刘夷盯着公孙长使问:“是弟弟吗?”

公孙长使笑回道:“不知道。不过我倒希望是个女孩子,可以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陪我。”

刘爽一下高兴起来:“妹妹若像娘娘,一定很美丽,到时候我也要带妹妹玩。”

公孙长使也开心地笑起来:“谢谢大殿下的吉言。”

两个嬷嬷提着食盒过来,给众位娘娘请安后,笑对张良人说:“娘娘真让我们好找!转遍了御花园才寻到这里。”

张良人站起来接过食盒:“这是我命御厨按照家中的食谱做的几样点心。”

一个小宦官也寻了过来,刘夷起身告退。霍成君笑叫住他:“一起吃几块点心再去读书。”

刘爽回禀:“儿臣要回去做功课了。”

“吃几块点心耽误不了你的功课,快过来!”

张良人也笑说:“很好吃的,殿下尝尝吧!”

刘夷低声对宦官吩咐:“去找我师傅。”说完后,转身回去。

张良人亲手选了块最好看的点心递给刘爽,刘爽握着点心不动,只看着公孙长使将一块杏仁糕几口吃完。

公孙长使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解释:“最近变得有些挑嘴,那日在张良人那里吃了两块点心,竟一直嘴馋得不能忘,所以张姐姐特意命御厨做给我。”

“原来我们都沾的是长使的光。”霍成君挑了块桃酥放进嘴里,又好似随手地拿了块给张良人。张良人本想拿杏仁糕的,但霍成君已经递到眼前,只能先放下手中的,笑着接过桃酥。

“手里的点心不爱吃吗?那尝尝别的。”霍成君拣了块杏仁糕给刘荧,刘荧接过后,却一直不吃,霍成君笑说:“尝一尝!”

公孙长使刚吃完第二块杏仁糕,也笑着说:“殿下,很好吃的。”

刘夷紧握着点心,越来越着急。

“太子殿下!”

一声充满了责备的叫声,却让他顿时轻松。刘夷立即扔下点心,扑向孟珏,又猛地顿住脚步,恭敬地行礼:“先生。”

孟珏神色不悦:“功课做完了吗?”

“还没有。”

“那还在这里戏玩?”

张良人忙道歉:“都是本宫的错,请孟大人不要责罚殿下。”

孟珏什么都没有说,微笑着行礼后,牵着刘夷告退。霍成君看着两人的背影,手里的桃酥断成了几截。

师徒两人回到石渠阁后,孟珏微笑着问:“谁叮嘱过你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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