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刘爽笑讲着他在御花园中的经历,刘询的脸色渐渐阴沉。

“霍婕好到了多久,张良人和公孙长使到的?”

刘奭想了想说:“一小会儿,儿臣刚和娘娘没说几句话,张娘娘她们就来了。”

“霍婕妤命你吃点心,你怎么没吃?”

“儿臣听公孙娘娘说她肚子里面住着个小妹妹,觉得很好玩,就光顾着看她吃了,后来正要吃时,先生突然冒出来,斥骂了我一通,带着我就要离开。估计娘娘看先生生气了,不好再留我吃东西玩,就让我们走了。先生后来罚我抄书,警告我不许乱吃零嘴,还说君子远妇人,让我不要去找娘娘她们玩,应该多读书,多去父皇身边学习。”

刘询眼中情绪复杂,脸色越发阴沉。

刘奭低着头,怯怯地说:“先生他十分严格,儿臣平日里挺不想见他,可没了他,儿臣又总觉得心里不安稳。什么事情都没有个人给我拿主意。今日早上,我看到母后那样,着急得没有办法才去求娘娘的,儿臣下次再不敢了。父皇,还没有寻到先生吗?您再多派些人去寻,好不好?”

刘询站起来,打算离开:“你好好休息,这两日的功课可以先放一放。”

“嗯,多谢父皇。”

刘询弯着身,把刘爽的胳膊放进被子,把被角仔细掖好,摸了摸他的额头,转身要走。

“爹…”刘夷突然叫。

刘询回头:“怎么了?”

刘奭看着他发呆,一会儿后说:“爹,外面黑,雪又滑,你小心点。”

刘询眼中的阴郁一刹那就淡了,笑着说:“知道了。你以为爹是你吗?睡吧!明天爹再来看你。”

刘询出殿门时,视线四处一扫,看见个人影缩在暗处,似等他离开后才敢进去。他冷声说:“以后看紧点,若再有差错,朕第一个降罪的就是你。”

人影跪在了地上。

他一甩袖子,出了殿门。

许平君看他走远了,才站起来,仔细锁好殿门,进了屋子。

刘奭看到母亲,一骨碌就想坐起来,却身子发软,朝后跌去,许平君忙把他抱住:“别乱动,毒刚拔干净,身上还没力气呢!”

刘奭扯母亲的袖子,许平君脱去鞋袜,上了榻。

刘爽靠在母亲怀里,小声问:“父皇会饶了先生和姑姑吗?”

“应该会。他一时急怒才想杀你师傅,现在的情况提醒了他,霍光一日未放权,他需要借助你师傅的地方还很多,他能做的不是发怒,而是隐忍。”

刘夷终于放下心来,喃喃说:“希望师傅能原谅我。”

“虎儿,你为什么这么说?你为了救师傅和姑姑,勇敢地吃下毒药,娘吩咐你小七叔叔去寻毒药时,还担心你会害怕,不敢吃,没想到你这么勇敢。他只会谢谢你,怎么会怪你?”

刘爽眼中有泪花:“父皇说是打老虎的,我…我看见他们没有打老虎,有一群黑衣人围攻师傅,我该制止他们的,可我害怕得躲起来了。师傅摔下去时,也看见了我,他的样子好悲伤,他肯定很失望。我是个胆小鬼,看着师傅在自己面前被人杀害…我晚上做梦,看见师傅在生气…”

许平君紧紧地抱着他,拍着他的背:“不会,不会!你师傅是个最会体谅别人难处的人,娘以前也做过对不起你师傅的事情,可你师傅一点都没生娘的气,这次他也一定不会生你的气。虎儿不是胆小鬼,虎儿很勇敢,我的虎子聪明善良又勇敢。”她的语声轻柔,想尽力拂去儿子心上的尘埃。却悲哀地知道,她已经什么都擦不去,他亲眼看到和经历的一切,将永远刻在心上。

“我不勇敢,姑姑才勇敢。娘,姑姑知道她救了大公子,爹会很生气很生气吗?”

“她当然知道。”

“可是她一点都不怕,她仍然去救大公子了!”

“对!如果有一天是娘或者你遇险,你姑姑也会什么都不怕地来救我们。”

刘奭的脸庞焕发出异样的神采,好似大雪中迷路的人在黑暗阴冷中突然发现火光:“原来书上的话不是假的。娘,我一直以为书上的话全是假的,我一点都不相信,我憎恶所有的书籍和所有的人,什么仁仁善善,都是假的!最讥讽的就是,明明不相信仁善的一帮人却还天天期望着我去相信!现在,我知道了,先贤们说的不是假话,他们只不过也在努力追寻,同时努力地说服世人去追寻。”

许平君听得心惊胆寒,刘夷的不动声色下竟藏了那么多的失望和迷茫。日常所见和书籍中所学完全两样,他在失望中迷了路,年纪小小就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又能相信什么。一个没有“相信”的人生,她想都不敢想。

刘奭心中积压的失望和迷茫散去,四肢百骸好似都轻松了,浓重的倦意涌上来,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姑姑有了危险,娘也什么都不怕地去救她,甚至不怕失去父皇。姑姑很勇敢,师傅很勇敢,娘很勇敢,虎儿也很勇敢…”他唇角含着甜美的笑意,渐渐沉入了睡乡。

许平君看到他的笑,轻轻在他额头亲了下,也微笑起来。

虎儿,不是娘不怕失去你父皇,而是娘喜欢的那个人早就不见了。等你再长大一点时,娘会给你讲娘认识的病已哥哥是什么样子,会给你讲娘做过的傻事,还会给你讲娘、病已、云歌、孟珏、大公子,讲述我们曾经的亲密和笑闹。这世上,时光会改变太多事情,但总有一些人和一些事,只要你相信,就永远不会变…

刘询一走出椒房殿,七喜立即迎上来:“皇上,回宣室殿吗?”

刘询目光阴沉,却面容带笑:“昭阳殿。”走了会儿,又吩咐,“传朕旨意,赏赐张良人玉如意一对,命她明日晚上准备迎驾。”

“是。皇上,关着的宦官和宫女怎么处置?椒房殿总要人服侍的。”

“听到太医诊断病情的几个都杀了,其余的先放了,富裕…”

七喜小心地听着对富裕的发落,一边琢磨着哪个宦官能胜任椒房殿总管的职位,可等了半晌,都没有下文。

“…也放了。”

“是。”七喜很是意外,却不敢问,只能任不解永沉心底,暗暗地提醒自己以后要对富裕再多一份客气。

听到宫女向刘询请安,霍成君有诧异也有惊喜:“皇上怎么来了?”

刘询皱眉说:“你不希望朕来,那朕去别殿安歇,摆驾…”

霍成君忙拉住了他,娇声说:“臣妾不是那个意思。听闻太子殿下病了,臣妾就想着皇上应该不会来了,臣妾当然希望皇上能日El…”霍成君说着,满面羞红。

刘询把霍成君拥进了怀中,温柔地笑着。

霍成君一边细察他神色,一边小心试探:“听闻皇上把椒房殿的宫女、宦官都拘禁起来了,难道太子的病…”

刘询眉目间露着几分疲惫,叹了口气:“病倒没大碍,朕生气的是一大帮人还照顾不好一个人,所以一怒之下就全关起来了,还杀了几个。事情过后,却觉得自己迁怒太过,有些过意不去。”

霍成君心中有嫉妒,有释然:“皇上是太喜爱殿下了,关心则乱。何况只是几个奴才而已,皇上也不必太往心上去,给他们一些警告也是好的。”

刘询笑道:“朕还没有用膳,去传膳,拣朕爱吃的做。”

一旁的宫女忙去传膳,自然少不了皇上爱喝的山鸡汤。

刘询就如天下最体贴的夫君,亲手为霍成君夹菜,亲手为她盛汤,还怕她烫着,自己先试了一口。霍成君也如天下最温柔的妻子,为他净手,为他布菜,为他幸福地笑。

荚蓉帐里欢情浓,君王却未觉得春宵短。

天还没亮,他就起身准备去上朝,霍成君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辰了?”

刘询的声音在黑暗中听来异常的清醒:“你再睡一会儿。今年天寒得早,大雪下个不停,恐怕要冻死不少人,朕得及早做好准备,看看有没有办法尽量避免少死一些人。”

霍成君听得无趣,翻了个身,又睡了。

刘询毫不留恋地出了昭阳殿,一边走一边吩咐:“传隽不疑、张安世、张贺、杜延年先来见朕。”

见到他们,刘询第一句话就是:“各位卿家可有对策了?”

众人都沉默,杜延年小声说:“臣来上朝的路上,已经看见有冻死的人了。看情形,如果雪再下下去,就会有灾民陆陆续续来长安。”

刘询恨声说:“孟珏!”

众人还以为他恨孟珏意外身死,以至无人再为他分忧解难,全跪了下去:“臣等无能。”

刘询问道:“霍大人的病好了吗?他有什么对策?”

隽不疑回道:“臣昨日晚上刚去探望过霍大人,还在卧榻休息,言道‘不能上朝’。臣向他提起此事,讨问对策,他说皇上年少有为,定会妥善解决此事,让臣不必担心。”

刘询闭着眼睛,平静了一会儿,开始下旨:“开一个官仓,开始发放救灾粥,早晚一次,此事就交给杜爱卿了。记住,一定要滚烫地盛到碗里,插箸不倒!若让朕发现有人糊弄朕,朕拿你是问!”

杜延年重重磕头:“臣遵旨!”

张贺自告奋勇地说:“皇上,臣也去,给杜大人打个下手,至少多一双眼睛盯着,让想从中渔利的人少一分机会可乘。”

刘询有几分欣慰,准了张贺的请求。张贺和杜延年一粗豪一细致,应该能事半功倍。

“张将军,从今日起,你每日去探望一次霍大人,务必转达朕对他的挂虑和思念,盼他能早日康复,尽早上朝。”

张安世只得跪下接旨,揽下了这个精细活。霍光不上朝后,朝堂上的很多官员不是做哑巴就是唱反调,议事往往变成吵架,常常一整天议下来,一个有效的建议都没提出来。政令推行上就更不用提,皇上纵有再大的心劲,没人执行,也全是白搭。

等张安世、张贺和杜延年告退后,刘询对隽不疑吩咐道:“你带人去搜救孟太傅和他的夫人,尽量多带人手,只要有一线生机,就要把他们救回来。”

事情透着古怪,但隽不疑历来对皇命“不疑”,只恭敬地说:“臣一定尽力。”

Chapter 14孤鸿语,三生定许,可是梁鸿侣

孟珏和云歌被隽不疑所救,护送回孟府。三月见到孟珏的一瞬,放声大哭,又跪到云歌脚前用力磕头。

云歌面罩寒霜,轻轻巧巧地闪到了一旁。三月这块爆炭却没有恼,只一面抹着眼泪,一面站了起来。

许香兰看一堆人围在孟珏身前,根本没有自己插足的地方。孟珏也压根儿不看她一眼,又是伤心又是委屈,低着头默默垂泪。

云歌刚想离开,仆人来通报:“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驾临。”

掌事的人忙去准备接驾,不相干的人忙着回避。一会儿工夫,屋子就空了下来,只孟珏躺在榻上,云歌站在门口,许香兰立在屋子一角,拿着帕子擦眼泪。

许平君带着刘夷匆匆进来,见到云歌,一把就抱住了她:“你总算平安回来了!”

云歌也紧紧地抱住她:“姐姐!”

云歌孤身闯雪山,皇后夜跪昭阳殿。其中的惊险曲折不必多说,两姐妹都明白彼此在鬼门关上走了一趟。

许香兰嘴微张,呆呆地看着堂姐和云歌,她们两个之间有一种亲密,好似不需言语就已经彼此明白。一个词语忽然跳到她脑中——肝胆相照,那本是用来形容豪情男儿的,可此时此刻许香兰觉得就是可以用在堂姐和云歌身上。

许平君牵着刘爽朝孟珏下跪,孟珏急说:“平君,快起来!”觉得叫不动许平君,又忙叫云歌去扶她。

云歌站着没动,等许平君跪下行了一礼后,才伸手扶她起来:“虽有惊有险,不过他还好好地活着,所以姐姐也不必太内疚,刘询…”看到刘爽,她闭了嘴。

许平君对许香兰说:“香兰,你带太子殿下去外面玩一会儿。”

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许香兰愣愣地点了下头,牵着太子出了屋子。

云歌看他们走了,才说:“姐姐不必为刘询做的事情抱疚。”

许平君微笑着说:“我没有为他所行抱疚,他所行的因,自有他自己的果,我只是替自己和虎儿谢谢孟大哥一直以来的回护之恩。”

云歌不能相信地盯着许平君。

许平君在她脑门上敲了下:“你干什么?没见过我?”

“是没见过,姐姐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许平君淡淡说:“我只是悟了。”

云歌分不清楚自己该喜该悲,她一直以为病已大哥会是许姐姐一生的“结”,最终也许还会变成“劫”,却不想这个“结”竟就这么解开了。

许平君似猜到她所想,轻声说:“他叫刘询。”

云歌也轻轻说:“是啊!他叫刘询。”

许平君眼波在云歌面上意味深长地一转,落在了孟珏身上:“孟大哥,这几日过得如何?”

孟珏微微笑着,不说话。

云歌不自在起来,想要离开:“我去洗漱、换衣服,姐姐若不急着走,先和孟珏说话吧!一会儿再来看我。若赶着回宫,我回头去宫里陪姐姐说话。”

许平君含笑答应,见云歌走了,她的笑意慢慢地淡了:“孟大哥,对不起。我求你仍做虎儿的师傅。”

“你出宫时,皇上给你说什么了?”

“皇上什么都没对我说,只吩咐虎儿跟我一起来探望师傅。”

孟珏淡笑着说:“你不用担心,我不做太傅,还能做什么?除非我离开长安,不然,做什么官都是做。”

许平君喜极而泣:“谢谢,谢谢!”

“我想麻烦你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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