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请讲。”
孟珏说:“早或晚,我会选一个合适的时机,请许香兰离开。她若愿意,让她给我写封休书也成,她的身子仍白璧无瑕,她又是皇上的小姨子,未来皇上的姨母,不管以后再嫁谁,都没人敢怠慢她。”
许平君微微呆了下说:“好的,我会私下开导她的。大哥和云歌重归于好了吗?”
孟珏极淡然地说:“她的心结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不过我都已经等了她十多年,也不在乎再等她十多年。”
许平君震惊中有酸楚也有高兴,酸楚自己的不幸,高兴云歌的幸运:“大哥所做都出于无奈,云歌慢慢地会原谅你的,大哥可有庆幸自己从崖上摔下?”
孟珏微笑着说:“所以这一次我原谅刘询,让他继续做他的安稳皇帝。”
一阵透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许平君打了个寒战,她以为她已经解开了结,却不知道也许一切早已是个死结。如果没有云歌,孟珏大概从此就会和霍光携手,甚至以盂珏的性格,说不定早有什么安排,借助霍光或者其他替自己报仇,来个一拍两散、两败俱伤!她只觉得手足冰凉,再也坐不住,匆匆站起来:“孟大哥,我…我回去了。”
孟珏没有留客,只点了下头。
孟珏重伤在身,行动不便,理所当然地可以不上朝,他又以“病中精神不济”为借口,拒绝见客。府里大小杂事少了很多,仆人们也清闲起来。孟珏养病,孟府的仆人就说闲话打发时间。
话说自大夫人进门,公子就没给过她好脸色看,和别人说话时,是微笑有礼,和大夫人说话时,却常常面带寒霜。可自从公子被救回府后,他对大夫人的态度就大变,人还在轮椅上坐着,就开始天天跑竹轩。
第一天去,大夫人正在为三七剪茎包芽,预防根部冻伤。看见他,正眼都没看一下,低着头,该干啥干啥。公子就在一旁呆看,看了大半天,要吃饭了,他就离开了。
第二天去,大夫人在为黄连培土壅蔸,还是不理公子,公子仍在一旁呆看。
第三天去,大夫人在为砂仁松土、施肥,当然,没答理公子,公子仍在一旁看着。
大夫人一连在药圃里忙了十天,公子就在一边呆看了十天。两人不要说说话,就连眼神都没接触过。
药圃里的活儿虽忙完了,可大夫人仍整天忙忙碌碌,有时候在翻书,有时候在研磨药材制药,有时候还会请了大夫来给她讲授医理、探讨心得。公子还是每天去,去了后,什么话都不说,就在一旁待着。大夫人种树,他看树;大夫人看书,他就也拿本书看;大夫人研磨药材,他就在一旁择药,他择的药,大夫人压根儿不用,可他仍然择;大夫人和大夫讨论医术,他就在一旁听,有时候大夫人和大夫为了某个病例争执时,他似乎想开口,可看着大夫人与大夫说话的样子,他就又沉默了,只静静地看着大夫人,时含笑、时蹙眉。
仆人们对公子的作低伏小惊奇得不得了。闲话嗑得热火朝天,至少热过炭炉子。可这一模一样的闲话嗑多了,再热的火也差不多要熄了,无聊之下,开始打赌,赌大夫人和公子什么时候说话。
时光流逝,晃晃悠悠地已经进入新的一年。
春寒仍料峭,墙角、屋檐下的迎春花却无惧严寒,陆陆续续地绽出了嫩黄。
孟府的仆人们彼此见面,常是一个双手笼在衣袖里,打着哈欠问:“还没说话?”
一个双眼无神地摇头:“还没。”
“钱。”
一个懒洋洋地伸手,一个无精打采地掏钱。
孟珏的身体已完全康复,可他仍天天去云歌那里。若云歌不理他,他就多待一会儿,若云歌皱眉不悦,他就少待一会儿,第二天仍来报到,反正风雪不误,阴晴不歇。
竹轩里的丫头刚开始还满身不自在,觉得公子就在眼前,做事说话都要多一重谨慎、多一份小心。可时间长了,受云歌影响,孟珏在她们眼中和盆景、屏风没两样,就是多口气而已。
忙活了数月,好不容易等到新配置的药丸制好,云歌兴冲冲地尝了下,却垮着脸将药丸扔到了炉子中。沮丧地坐了会儿,又振作起精神重新开始配药。抓着一味药刚放进去,又赶紧抓回来,犹豫不决,皱着眉头思索。
孟珏走到她身旁,她仍在凝神思索,没有察觉。突然,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她眼前,在每个药盒里快速点过,看似随意,抓起的药分量却丝毫不差,一瞬后,药钵里已经堆好了配置好的药。
云歌盯着药钵生气,冷冷地问:“你每次所做都不会免费,这次要什么?我可没请你帮忙,也没东西给你。”
孟珏的微笑下有苦涩,也只能叹一声“自作孽”。
“这次免费赠送。”
云歌更加生气,猛地把药钵推翻:“我自己可以做出来。”
孟珏无声地叹了口气,坐到云歌对面,将散落的药捡回药钵中:“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作为交换。”
云歌不说话,只是盯着他。
“你做这个药丸给谁用?”
云歌回答得很爽快,眼中隐有挑衅:“霍成君。她已经喝了很久的鹿茸山鸡汤,再不去掉异味,她迟早会起疑。”
孟珏提起毛笔将配方写出,递给云歌:“把这个药方直接交给刘询。”
云歌犹豫了下,接过药方。
“其实这个药有无异味并不重要,这个药若使用时间超过三年,有可能终身不孕,如果我第一次给你的药就是给霍成君用的,算时间也快了。”
云歌握着药方的手开始发颤,脸上的血色在一点点褪去,却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肯放下药方。
“你报复了她,你快乐吗?她一生不能有孩子,能弥补你一丝半点的痛楚吗?”
云歌无法回答,只是手簌簌地抖着。孟珏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云歌,我们离开这里,你的心不是用来研究这些的,我们去寻找菜谱做菜,我现在可以尝…”
云歌用力甩开他的手,一连后退了好几步,脸色苍白,语气却尖锐如刺:“我早就不会做菜了!”
子期离世,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弹琴。自刘弗陵离去,云歌再不踏入厨房,荷包里的调料也换成了寻常所用的香料。
孟珏如吃黄连,苦涩难言。她为他日日做菜时,他从未觉得有何稀罕;她为他尝尽百苦、希冀着帮他恢复味觉时,他却从未真正渴望过要去品懂她的菜。当他终于能品尝出她菜肴的味道,不惜拱手让河山、千金换一味时,她却已不再做菜。
云歌慢慢平静下来,冷冷地说:“你回去吧!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孟珏起身向外走去,踏出门口时,头也没回地说:“我明天再来。”未等云歌的冷拒出口,他已经快步走出了院子。
云歌捏着药方发呆,耳边一直响着孟珏说的话,“终身不孕”,她应该开心的,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霍成君所做的一切,罪有应得!可她竟一点没有轻松开心的感觉,只觉得心更沉、更重,压得她疲惫不堪。
很久后,她提起毛笔,在孟珏的配方下面加注了一行字 此方慎用,久用恐会致终身不孕…”
将药方封入竹筒,火漆密封后,交给于安:“想办法交到七喜手中,请他代递给皇上。”
于安应了声“是”,转身而去。
云歌看着屋子里满满当当的药材,闻着阵阵药味,只觉得很厌恶现在的自己,费尽心思只是为了害人!
她猛地高声叫人,几个丫头匆匆进来,听候吩咐。
“把所有的药材都拿走。”
丫头小心地问:“夫人是说找个地方收起来吗?”
“随便,扔了、收了都可以,反正不许再在这个院子里。还有,药圃里的药草也全都移植到别处去。”
“是。”
几个丫头手脚麻利地行动起来,一会儿的工夫,就将屋子中的药草全部收走。一个伶俐的丫鬟还特意点了薰香,将药草味熏走。
坐在窗旁发呆的云歌闻到薰香,神情迷茫,好似一时间分不清楚置身何处。唇边含着一丝笑意,模仿着他的语调说:“这香味淡,该用鎏金银熏球,笼在袖子下,不该用错金博山熏炉。”
丫头忙准备换:“这是宫里赏的香,一直收着没用,奴婢不知道用法,竟鲁莽糟蹋了。”
云歌回过神来,神情黯然地说:“不用了,你们都下去吧!”
几个丫头赶忙退出屋子。
云歌嗅着香气,闭起了眼睛。恍恍惚惚中总觉得屋子里还有个人,静静地、微笑着凝视着她。
如果一个人住在了心里,不管走到哪里,他似乎都在身边。
闻到曾经的香,会觉得鼻端闻到的是他衣袍上的味道;看到熟悉的景致,会想起他说过的话;晚上听到风敲窗户,会觉得是他议事晚归;落花的声音,会觉得是听到他叹息…
点点滴滴,总会时时刻刻让人滋生错觉,似乎他还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内,可蓦然睁眼时,却总是什么都没有。
所以,我不睁眼,你就会还在这里,多陪我一会儿,对吗?
香气氤氲中,她倚着窗户闭目而坐,一动不敢动。渐渐地,似真似假地睡了过去。
四周弥漫起白色的大雾,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她一人站在大雾里。她想向前跑,可总觉得前面是悬崖,一脚踏空,就会摔下去。想后退,可又隐隐地害怕,觉得浓重的白雾里藏着什么。她害怕又恐慌,想要大叫,却张着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只觉得四周的白雾越来越多,好像就要把她吞噬。
忽然,一缕箫音传来,是无限熟悉的曲子,所有的害怕恐慌都消失了,她顺着箫音的方向跑去,大雾渐渐地淡了,一点、两点、三点的萤光在雾气中一明一灭,仿佛在为她照路。
终于,她看见了他。白雾缭绕中,他一身青衣,正立在那里吹箫,无数莹莹萤光在他身周闪烁,映得他缥缈不定,好似近在眼前,又好似远在天际。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云歌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心里是万分的想靠近,却再不敢移步,只是贪恋地凝视着他。
一曲未终,他抬起了头,沉默地看着她。
为什么你的眼神这么悲伤?为什么?
她一遍遍地询问,他却只是沉默、悲伤地凝视着她。
陵哥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坏人了?可霍成君杀死了我们的孩子!我没有做错!我没有做错!
你为什么还这样看着我?为什么?
“小姐!”
“不要走!陵哥哥!不要走!”云歌悲叫。可他的身形迅速地远去、消失,她心底再多的呼唤都化作了虚无。
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无限疲惫地问:“什么事情?”
丫鬟的声音带着颤,好似被云歌的悲叫给吓着了:“老爷派人来接小姐回府探
亲,说是家宴,想小姐回去团圆。”
“知道了。”
丫鬟硬着头皮问:“那奴婢帮小姐收拾包裹?”
云歌仍呆呆地闭着眼睛坐着,一点动的意思都没有。丫鬟小声说:“小姐,姑爷已经同意了,您若想去,马车随时可以出发。”
云歌突然问:“如果一个人,以前看着你的时候眼底都是温暖,也很开心,可突然有一天,他看你的时候充满了悲伤,你说这是为什么?”丫鬟凝神想了会儿,迟疑着说:“大概是我做错了事情,让他不开心了。”云歌喃喃说:“我没有错!他应该明白的。”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也许他不开心,只是因为你心里不开心;他难过,只因为你心里是难过的;他觉得你做错了,只是因为你心底深处早已认定自己错了。”
云歌猛地睁开了眼睛,孟珏正立在窗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想来他是因为霍光的事情,随丫鬟同来的,只是站在屋外没有说话。
他的唇角紧抿,似乎很漠然,注视着她的墨黑双眸中却有无限悲伤,竟和陵哥哥刚才的眼神一模一样。云歌心中陡地一颤,跳了起来,随手拿了件披风就向外走,丫鬟忙赔着小心服侍云歌出门。
到了霍府,霍光居然亲自在外面迎接。
面对霍光的厚待,云歌淡淡地行礼问安,客气下是疏远冷漠。一旁的丫头都觉得窘迫不安,霍光却似笑得毫无隔阂。
因为云歌的来临,宴席的气氛突然冷下来。霍光笑命霍禹给族中长辈敬酒,众人忙识趣地笑起来,将尴尬掩饰在酒箸杯盘下。
霍光看云歌没带行李,知道她肯定坐坐就走。寻了个借口,避席而出,带着云歌慢慢踱向书房。
他一面走,一面指点着四处景物:“看到左面的那个屋子了吗?以前是主人起居处,你爹和你娘就住在那里。”
“那边的草地以前是个蹴鞠场,你爹喜欢蹴鞠,常叫人到府里来玩蹴鞠。可别小看这块不起眼的场地,当年的风流人物都在这里玩过,有王爷、有将军、有侯爷,卫太子殿下也来过很多次,不过你爹可不管他们是王还是侯、几只鼻子几只眼,脚下从不留情,那帮人常被你爹踢得屁滚尿流。”
霍光眼前浮现过当年的一幕幕,语气中慢慢带出了少年时的粗俗爽快,眉宇间竞有了几分飞扬。
云歌身上的冷意不自觉中就淡了,顺着霍光的指点,仔细地看着每一处地方,似乎想穿透时光,看到当年的倜傥风流。
“这个书房是你爹当年办公议事的地方,格局大致没变,只摆放的东西变了。那边以前放的是个巨大的沙盘,你爹常在上面与你娘斗兵,还赌钱了,究竟谁输谁赢,我是一直没搞明白,好像你爹把整个府邸都输了。”
“斗兵?和我娘?”
霍光笑:“是啊!你爹什么事情都不避你娘,就是他和将军们商议出兵大事时,你娘都可以随意出入。这个书房还有一间屋子是专门给你娘用的,现在我用来存放书籍了。”
云歌突然间觉得这个书房无限亲切,伸手去摸屋宇中的柱子,好似还能感受到爹娘的笑声。她的嘴角忍不住地上翘,笑了起来,一直压在身上的疲惫都淡了,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浮出一个念头,她是该离开长安了!陵哥哥肯定早就想离开了!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就越来越清晰,在脑中盘旋不去,云歌的手轻搭在墙壁上想,就明天吧!
霍光微笑地看着她,眼中有无限寂寥:“大哥的一生顶别人的好几生,在庙堂之巅能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在江湖之远能纵横天地、笑看苍生。有生死相随的妻子,还有曜儿和你这般的儿女,我想大哥此生必定无憾!”
云歌看到他斑白的两鬓、苍凉的微笑,第一次发觉他老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多岁,好像肩头的疲倦随时会让他倒下。虽然心中有厌恶,嘴里却不受控制地说:“叔叔的一生也波澜壮阔,辅佐了四代…三代帝王,几次力挽狂澜,将一个岌岌可危的汉朝变成了今天的太平安稳,叔叔也会青史留名。”
霍光让云歌坐,他亲自给云歌斟了杯茶,云歌只淡淡说了声“谢谢”。
“我想大哥并不在乎是否青史留名,他只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别人如何评价是别人的事。我和他不一样,我很在乎世人如何评价我,我的确希望能留名青史,可这并不是我最在乎的事情,人人都以为霍光最在乎权势,其实这也不是我最在乎的。”
云歌有些诧异:“那是什么?”
“我想边疆再无战争!我想四夷臣服!我想大汉的稳定太平不再用女子的血泪去换!这才是我最想要的!”霍光冷笑起来,朗声说,“权势算什么玩意儿?只不过是我实现这一切的必经之路!没有权势,我就不能为所欲为!只有鼎盛的权势才能让我不拘一格起用人才;才能轻徭役、薄税赋,良田不荒芜;才能做到国泰民安、积蓄财富;才能修兵戈、铸利箭;才能有朝一日铁骥万匹,直踏匈奴、羌族!”
霍光虽然身着长袍,坐于案前,可他说话的气势却像是身着铠甲,坐于马上,只需利剑出鞘,指向天狼,激昂的马蹄就可踏向胡虏。可在下一刻,他却又立即意识到,他再权倾天下,再费心经营,仍只是个臣子,能令剑尖所指、铁蹄所踏的人永远不会是他!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他眼中的雄心壮志渐渐地都化作了无奈悲伤。他笑嘲着说:“‘太平若为将军定,红颜何须苦边疆?’大汉的男儿都该面目无光才对!”
云歌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在惊闻乌孙兵败的时候,重病到卧榻数月,他并不是在装病教训刘询,让刘询明白政令的执行还离不开他,而是真的被刘询的刚愎自用气倒了。他谨慎一生,步步为营,却被刘询的人毁于一夕,其间伤痛绝非外人所能想象,也在这一刻,她开始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她的叔叔,他身上和父亲流着相似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