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我努力要挣脱他的手:“我要见我妈妈。”

他沉默地看着我,眼中满是同情。我去掐他的手:“放开我!放开我!”

他对一直陪着我们的Rio说:“带我们去停尸房吧!”

陆励成拽着我进电梯。

“不,我不去。我要去找我妈妈。”

他一句话没说,只是把我牢牢地固定在他的胳膊间,无论我如何拳打脚踢地想逃出电梯,他都一点没松手。

一进入停尸房,冰冷安静得如同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工作人员把尸体上的白布掀开,安静地退到一边。

看到妈妈的一瞬间,我安静了下来。

母亲的脸安详宁静,如同正在做一个好梦。我轻轻地走到她身边,就像小时候,星期天的早晨,早起了,蹑手蹑脚地走到父母床前,查看他们有没有醒来。有时候,母亲会等我脸都凑到她脸前时,突然睁开眼睛。我吓得“啊”一声尖叫,转身就跑向父亲,父亲就大笑着把我从床下捞起来,放在他们中间。

我弯下身子去看她,妈妈,你吓我一下,吓我一下!

母亲安详地睡着,我伸手轻轻摇她的肩:“妈妈,妈妈!”她仍是沉沉而睡。我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冰冷的感觉从指尖渗透到血管,又迅速弥漫到全身。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爸爸要上夜班,常常我白天回家时,他仍在睡觉,我就跑去叫他,妈妈总会把我轻轻拉出屋子,告诉我:“你爸爸很累,他想睡觉,你不可以吵他。”

有时候,我会很听话,一个人去看电视,有时候,我会很不听话,立即扯着嗓门大叫:“爸爸,你的宝贝小公主驾到!”

妈妈气得瞪我,爸爸的笑声从屋子里传来:“我的宝贝小公主在哪里?”

“在这里!”我朝妈妈做个鬼脸,立即冲进屋子,跳到爸爸身边。

妈妈,你累了吗?你要睡觉了吗?那好吧!现在我已经懂事了,不会吵你的,我会照顾好爸爸的,你安心睡觉吧!

我最后看了妈妈一眼,转过身子,对工作人员鞠躬:“谢谢您。”

他轻声说了一句话,Rio翻译给我听:“节哀顺变!”

“谢谢!”

我走出了停尸房,陆励成不放心地盯着我:“你如果想哭,就哭,不要强忍着。”

我摇头:“我没事,我还有爸爸要照顾,我没事的。”

签署了妈妈的遗体火化单,又去找主治医生办出院手续,我想尽快带爸爸妈妈返回北京,他们会想在自己家里休息。

主治医生听到我要出院,没有立即签字,而是带着我进入一间暗房。他打开墙壁上的灯,几幅X光片显现出来,他指着X光片的几个黑点说:“这是你父亲住院后,我们给他作检查时的片子。”

那些噩梦般的记忆涌现在脑海里,他下面要说的话,我四年多前已经听过一遍,不!我一步步向后退去,直到撞到站在我身后的陆励成身上,他两手扶着我的肩膀:“苏蔓!”他的声音有太多的哀悯和怜惜。

医生问:“你父亲以前做过癌症手术?”

我木然地点头。

医生的眼中也有同情:“非常抱歉,我们发现他的癌细胞扩散了。”

“我们每半年都会体检,一直很好,会不会是误诊?”

医生对我对他能力的藐视丝毫没有在意,解释道:“癌细胞仍是医学上的难题,它可以二十年不扩散,也可以短短三个月就长满人的大脑。我的建议是,尽快联系之前的医生,制订治疗计划。”他把一个厚厚的档案袋交给我,“这是所有相关的资料,以及我的想法意见,里面有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有什么问题,你们可以随时联系我。”我接过档案袋时,医生竟然在我肩头拍了一下:“坚强!”

我捏着档案袋,平静地走出医生的办公室,走进了电梯,陆励成叫我:“苏蔓!”

我侧头看他:“什么?”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一会儿后,他说:“我已经订好明天下午的机票,你觉得时间需要更改吗?”

我说:“不用了,早上我去领骨灰盒,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我爸爸。中午回来,办出院手续,下午就可以走了。”

他说:“好的。”

走出电梯,快要进病房时,我突然停住脚步,眼睛盯着父亲的病房门说:“如果明天早上,我爸爸醒了问起妈妈,你就说她…说她受了很大惊吓,北京的医疗条件比较好,所以我找人先送她回北京了。”

“好的。”

去购买骨灰盒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东西也能做得如此精致美丽,他们叫它宝宫,我喜欢这个名字,也感谢这世上有人肯花费心血做出这些美丽的宝宫。我把信用卡透支到极限,给妈妈买了一个手工做的红木雕花大银丝包布宝宫,我想这样,妈妈会休息得更舒适一些。

中午回到医院时,爸爸已经醒了,我悄悄问陆励成:“我爸爸问起妈妈了吗?”

“没有。他醒来后,一句话都没说。”

陆励成推着轮椅上的爸爸,我怀里抱着妈妈,走上了飞机。

爸爸没有问我为什么妈妈没有和我们一起坐飞机,他的神思很恍惚,总是看着一个地方出神,可是眼神却全无焦点,我蹲在他身边叫他:“爸爸,爸爸!”

他茫然地看向我,要过一会儿,才能认出我是他的蔓蔓。他微笑,用手揉我的头发,手上的力气却很微弱。我也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这双手曾经充满力量,曾把我高高举过头顶,带我飞翔。

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出行时的交通工具都是火车汽车。别的同学去旅游时,已坐过飞机,我却从没有坐过飞机。我觉得很丢人,所以总是回家,很不高兴地嚷:“要坐飞机,我要坐飞机。”爸爸就把我高高地举起来,一边跑,一边说:“飞机起飞了!”然后猛地一个拐弯,他就叫:“飞机转弯了!”还会剧烈晃荡,他就急促地叫:“遇到风暴,遇到风暴,请求紧急支援,请求紧急支援!”我一边尖叫,一边哈哈大笑。

我握着爸爸的手,对爸爸笑说:“等五一,我们去九寨沟玩吧!我请客,买头等舱的票。”

爸爸微笑着点头。

回到北京,立即联系爸爸以前的主治医生张医生,他本来在休假,听到爸爸的情况后,答应第一时间给爸爸作检查。

他见到我时,问我:“你妈妈呢?”

我低下了头,陆励成低声告诉他情况。张医生十分吃惊,一再对我说:“你放心吧!我会找最好的医生和我一起会诊,我们一定会尽全力。”又拉过陆励成,低声对他嘱咐:“注意稳定病人情绪,医生固然重要,但最终战胜病魔还是要全靠病人自己。”

给爸爸办了住院手续,又给爸爸单位的人打电话,询问医保的事情。打完电话,陆励成拖着我去吃饭,虽然没有胃口,但现在不是放纵自己的时候,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饭,硬是把一份饭全吃了下去。陆励成一直看着我,我对他说:“这几天谢谢你了,你不用一直陪着我,以后的事情我都很熟悉,这里又是北京,是我的地头。”

他说:“现在还在过春节,整个公司都在休假,难道你让我去上班吗?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我有车,大家就算不是朋友,还是同事,帮点忙也是应该的。”

“抱歉,你本来应该在家里过节休息的。”

“你太啰唆了!”他说着话,站了起来,“我们去你家里给你爸爸收拾些衣服和生活必需品。”

春节期间,路上的车很少,牧马人一路狂飙,两个多小时就到了房山。打开门的刹那,我习惯性地叫:“爸、妈,我回来了。”话出口的瞬间,我有一种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的感觉,靠着墙壁,紧抱着妈妈休憩的宝宫,默默地站着,陆励成也沉默地站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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