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立即坐到车上,不放心地说:“我可是第一次坐摩托车,你慢点啊,别摔着我。”

他用胳膊肘打了我一下,示意我别啰嗦,开着摩托车上了公路。 。

那个时候,我们市不少年轻人玩摩托车,穿着皮衣皮裤皮靴,飙车赌钱泡妞,有时候,看见他们一队摩托车轰隆隆地飞驰过,很是炫目。

小波的摩托车是日本原装进口的,李哥花了点工夫才弄到,在我们整个市都没有几辆,开在路上,很拉风。可小波开的次数很少,倒是乌贼借出去和人赌过两次钱,被小波说了一顿后,他也再没玩过。

我第一次坐摩托车,手抓在座位两侧,紧张得要死,唯恐自己掉下去。

没想到小波把摩托车开得像自行车,很久都没有加速,我纳闷地问:“你会开吗?”

小波的声音从头盔里闷闷地传来:“我第一次带人,突然想起,坐在摩托车后的人没有扶的地方,必须要抱着前面人的腰。”

我笑,难怪电视上的人都是要紧搂着前面人的腰,我还以为是为了突出他们是情侣,原来摩托车就是要这么坐,于是大大方方地抱住他的腰,他的速度立即就上去了。

随着速度飙升,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男人喜欢摩托车,不仅仅是装酷,而是开摩托车的时候真的有在风中飞翔的感觉。

速度太快,风就从我们皮肤上刮过,我穿着普通的衣裙,虽然小波替我挡住了绝大多数的风,仍然有刀割的感觉,似乎不抱紧,人都会被吹跑。

我紧抱着小波的腰,闭着眼睛,感受风割在肌肤上的感觉。

我想我和小波的本性里都有喜欢冒险和追寻解脱的欲望,刚上车时,我还提醒他不要开太快,他似乎也打算谨慎驾驶,可当我们感受到这种飞翔的快感时,却将理智丢弃,只想追逐本能,去享受刺激带来的放松。

他一辆车接一辆车地超过,大部分司机顶多骂一声,或者猛按喇叭,可当他超过另一辆摩托车时,车主也不知道是被我们激出了怒气,还是自己好胜心重,开始追小波。

小波大声叫我名字:“琦琦……”

速度太快,风太大,完全听不到他说话,只能模糊听到自己的名字,不过,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我看着和我们并排而驶的摩托车,车主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车后的女生一头海藻般的长卷发,连头盔都压不住,飘舞在风中,配着她的小红裙子,很是美丽。

我贪恋这飞扬不羁的美丽,胳膊上用了点力气抱住小波,小波明白了我的意思,知道我是应下这场挑战了。他开始放开速度,专心和对方比赛。

对方显然经常比赛,对市内的道路很熟悉,有意识地引着小波向车流量少的道路驶去,随着车流的减少,他俩的速度都越发的快。

我觉得我们的时速已经超过一百四十公里,给人一种真的在风中飞翔的错觉,一个瞬间,我竟然有放开小波的冲动,让人生永远停止在这一刻的轻盈美妙和无拘无束中。

我恍惚地想,是不是出车祸的人,就是因为这种幻觉?

小波的车比对方的好,可对方的驾驶技术比他好。小波性子中隐藏的狠劲被逼出,渐有玩命的感觉,速度仍在攀升,对方丝毫未怕,也跟着小波加速,而且利用一个弯道,巧技再次超过了小波。

小波的技术不行,在极速下,车开得有些飘,如果稍有意外,我们肯定会车毁人亡,我却没有害怕的感觉,我开始有些明白我和小波骨子里的狠辣来自哪里,并不完全是外界的逼迫,还有我们本来的性格。

两辆摩托车一前一后,奔驰了一段时间,忽然听到远处有警笛在响,前面的人放慢了速度,小波也跟着放慢速度,经过一处修车铺时,对方拐进去,停下了车,小波也随着他把车停过去,看来飙车飙得惺惺相惜,想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他和小波拿下头盔,看清双方,愣了一下,都笑起来。

张骏笑说:“小波哥的车真好。”

小波笑说:“车好不如技术好。”

张骏的女朋友脸色发白,神情却很激动:“太刺激了!”对着小波伸手,兴高采烈地自我介绍,“我是张骏的马子,上次看你打球,觉得你文弱书生样,没想到玩车玩得这么狠。”

小波笑着和她握了下手,谦虚道:“没有张骏玩得好。”

张骏的女朋友拿眼瞅我,问小波:“小波哥的马子叫什么名字?”

她似乎很好奇小波的女朋友长什么样,我很不想脱下头盔,可我更不想让人觉得我异样,所以,我只能脱下头盔,冲她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女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大概没想到竟然是个戴着眼镜、梳着马尾巴、其貌不扬的小姑娘。

小波微笑着说:“她叫罗琦琦,不是女朋友,是朋友。”

女子的表情似乎在说,幸亏不是!她热情地说:“我们单位有很多漂亮姑娘,我给小波哥介绍一个,包你满意。小波哥喜欢什么样的?”

小波呆了一呆,大概实在没想到张骏的新女朋友和上一任竟然性格差别这么大。张骏卡着她的腰,猛地把女朋友搂进怀里,笑弹了她的鼻头一下:“你别多事,小波哥要美女有的是。”

我闭上眼睛睡觉,心想你们开完了座谈会再叫我。

小波说:“我们还有些事情,改日再聊。”

我立即高高兴兴地睁开眼睛,还是小波知我心意。

他给我戴头盔,细心地调好带子,低声问我:“紧不紧?”

我摇摇头,他帮我弄好后,才自己戴头盔。

等摩托车开出去后,我从摩托车的后视镜中,仍然能看到那袭美丽的小红裙,她双手攀着他的脖子,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

我的头轻轻靠在了小波背上,小波要加速,我拽了一下他的衣服,他又慢下了速度。我怕,当那种飞翔的感觉再蛊惑我的感官时,我会真的放手去追寻飞翔的自由自在。

还有半个小时,商场就要关门,小波担心时间不够,我却很快就有了决定,挑选了一件红底白点的裙子,腰部有一个大蝴蝶结。我没有去思考自己的选择,但是,内心深处,我想我明白为何如此选择,有些事情,不需要弗洛伊德这样的心理学家就能解释。红色,是因为张骏的女朋友;蝴蝶结,是因为妹妹。

我在小波面前转了一圈,裙摆像花一样张开。

“可以吗?”

小波点着头表示惊叹:“琦琦真长大了。”

我反驳:“我从没觉得自己小过。”

他看着我的脚说:“应该再买一双鞋子。”

我很激动:“要高跟鞋。”

他笑:“你以前从没穿过高跟鞋吧?会走路吗?要摔着了,我可不负责。”

我瞪他,他笑着不理我。

我挑了一双白色的高跟凉鞋,笨拙地穿好,就在起身的一瞬间,我忽然就觉得我是个女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女孩到女人的转变,都是从高跟鞋开始,因为穿上它,我们不能再大摇大摆地走路,不能再翻墙爬树,我们必须姗姗而行,不知不觉中,我们就女性化、柔弱化了。

第二天,我和爸爸妈妈请假,说晚上有同学过生日,想玩的晚一些,爸爸和妈妈立即答应。我期末考试考了班级第一,在父母心中,班级第一的孩子绝不会做任何坏事。

爸爸还特意说:“该玩的时候玩,该学的时候学。暑假,你可以放开了玩;等开学后,就用功迎接中考。”

我按小波的吩咐去“在水一方”找他。

到了舞厅后,发现舞厅没有营业,纳闷了一瞬,又立即明白。因为舞厅常有家长老师出入,我怕碰到熟人,肯定不会愿意在大厅里学舞,也许就随便捡个僻静的马路牙子,没想到李哥如此隆重,竟然休业一晚。

等看到小波特意换了套黑西服,才知道隆重的不只是李哥。我突然紧张起来,小波笑着说:“你的衣服和鞋子都收在李哥办公室,我在外面等你。”

李哥也笑:“琦琦要长大了。”

乌贼虽然克制了他的臭嘴,却不停地对我挤眉弄眼地笑。

我被他们笑得不好意思起来,嚷:“你们再笑,我就不跳了。”

李哥左手揽着小波、右手揽着乌贼,边往外走边说:“脸皮竟然嫩起来了,有点女孩样了,总算没跟我们混成个假小子。”

我板着脸走进他的办公室,裙子和鞋子都放在沙发上。我换好衣服,穿上鞋子,站在镜子前扭来扭去地看,想着张骏身边的美丽女子,沮丧地叹气,毕竟是只猴子,穿上袍子也不能变太子。

忽听到有人敲门。

“谁?”

“老板让我来帮你梳头。”

我打开门,门口的女子提着一个大大的塑料盒。

我让她进来,她问我:“你想梳什么头?”

“不知道,随便。”

她仔细看了一会我,笑着让我坐下,开始给我梳头,我被她捣鼓了半个多小时,正不耐烦时,她笑着说:“好了,你先看看,如果不满意,我再换。”

我走到镜子前,戴起眼镜,镜子里的女孩子,黑发顺贴地绾成发髻,有一个光洁的额头,细长的脖子,乌发中嵌着一朵洁白的假玉兰花,与脚上小波为我选的鞋子头脚呼应。

女子站在我身后笑,轻声说:“我这里有假珍珠首饰,你如果不介意,戴上会更好看。”

我已经被她的妙手征服,立即欢喜地说:“不介意。”

她拿出一副珍珠耳坠,替我戴上,仔细端详了我一下,又替我摘下,说:“你看上去真干净,干净得戴什么首饰都多余,这样就可以了。”

我也不懂她的干净是什么意思,只说:“那就不戴了。”

她开始收拾东西:“本来还以为要化妆,所以带了一堆东西,现在发现都用不上。”

我说:“谢谢你。”

她笑着说:“不用谢我,谢谢你自己。年轻真好,眼睛明亮、皮肤水滑,一朵花就已经足够,不需要任何修饰。”

我往外走,她从身后追上来,问:“你近视得厉害吗?”

我说:“三百度。”

“取下眼镜能看清吗?”

“嗯,走路没事,不过认人会有些困难。”

她从我鼻梁上摘下眼镜:“那就足够了。”

舞厅里本来就灯光昏暗,我又失去了眼镜,眼前的世界变得朦胧,一切都如隔着雾气,我突然觉得很紧张,人类对未知有本能的恐惧。

我踩着高跟鞋,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好像看到人影,却又谁都看不分明,突然,一个人站在了我面前,可他又不说话。

我十分不安,开始后悔让那个姐姐拿走我的眼镜,忽听到李哥的笑声:“天哪!我看错人了吗?这是琦琦吗?真是人要衣,马要鞍。”

我这才确定眼前的人是小波,立即急走了几步,向他伸出手,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心安了,不管这个世界有多昏暗,只要他在我身边,他会替我看清楚。

我不好意思地说:“帮我梳头的姐姐把我的眼镜拿走了,我看不太清楚。”

他说:“没事,我会带着你的。”

他带着我走向舞池,我紧张得手心都是汗,他说:“我们先跳最简单的慢四。”

“难不难?你知道我小脑很白痴的。”

“只要你会走路,就会跳。”

音乐声响起,是首爵士乐,他扶着我的腰,轻声指点着我每两拍走一步,男进左、女退右,男进右、女退左、后脚掌稍旋,男左、女右横移一步、右转落脚,并步,再男退左、女进右,男退右、女进左……虽然方向不同,可的确就是重复进进退退的游戏,我笑着说:“似乎不难哦!”

小波也笑:“早说了,不难。”

我当时不知道,交谊舞的灵魂是男子。男子领舞,由他决定节奏和步子,如果男方是好的舞者,女方会跳得很轻松,我很幸运,人生的第一支舞有一个好舞伴。

一曲完毕,小波微笑着说:“下面才算正式的。”

妖娆穿着水红的大花旗袍,一步一扭地走上歌台,未语先笑:“琦琦的喜好太古怪,我是现炒现卖,唱得不好,不过这是我们大家对你的一番心意。”

这真是巨大的惊喜,我深爱流逝在时光之外的东西,以前和小波一起看周璇、胡蝶的录像带时,曾叹着气说:“什么是纸醉金迷?这才是纸醉金迷!什么叫迤逦风流?这才叫迤逦风流!”

没想到小波竟记住了,更没想到喜欢流行歌曲的妖娆竟会为我特意去学。

布鲁斯的音乐响起,妖娆轻摆着腰肢,无限娇慵地唱起来:

蔷薇蔷薇处处开青春青春处处在挡不住的春风吹进胸怀蔷薇蔷薇处处开天公要蔷薇处处开也叫人们尽量地爱春风拂去我们心的创痛蔷薇蔷薇处处开春天是一个美的新娘满地蔷薇是她的嫁妆柔丽的歌声,迷离的灯光,似乎将我们带入了旧上海的十里洋场。

我一边和小波在舞池里旋转,一边轻轻和着音乐唱:“蔷薇蔷薇处处开,青春青春处处在,挡不住的春风吹进胸怀……”

妖娆唱完后,走进了舞池,乌贼牵起她的手,和我们一起跳着。

《花样年华》、《夜来香》……歌曲一首首放过去,我跳得身上出了汗,我们好似穿了红舞鞋,可以永远不停下来。

虽然这世上有很多不如意,虽然生活的本来面目千疮百孔,却仍充满喜悦和希望,晓菲已经振作,小波肯定能考上大学,等上完大学,等妖娆和乌贼结婚后,我们可以每天都像今晚一样跳舞。

乌贼和小波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牵着妖娆离开了舞池,妖娆笑着说:“你们继续跳,我们休息一小会。”

我问:“李哥究竟准备了多少老歌?”

小波笑:“只要你一直跳,歌声就会一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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