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过去:“李哥呢?小波呢?”
他拖着我的手,让我翻进去:“你等等,我这就给李哥打电话,说你在这里。”
我在地上走来走去,他打完电话,回来说:“李哥说他马上就过来,让你等等。”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我只是小弟,具体不清楚,只听说小波哥的场子被人举报有毒品,乌贼哥被抓进局子了,小波哥好像把人打成了残疾。李哥就先把所有的生意都关了。”
我瘫在沙发上,一动不能动。
外面汽车的喇叭响,他忙打开门,让我出去,并向我示意:“李哥到了。”
我匆匆跑出去,钻到李哥身边坐下,迫不及待地问:“小波呢?”
李哥的眼睛中满是血丝:“我派人把他押送到外地去了。”
“他会被判刑吗?”
“我正在尽力和伤者周旋,希望他能告诉警方,并没有看清楚谁打的他。”
“成功的机会大吗?”
“有门。我打发了人去给他软硬兼施,他父母年纪都大了,他残废已经是事实,与其赌着一口气把小波送进监狱,不如拿一笔钱,好好过后半生。他如果和我们较着劲,我们现在拿他也没办法,不过他除非连我一块送进牢房,否则,等今年的风头过了,他一家子都最好备好棺材,老子豁出去了。”
“小波为什么要这么做?歌厅里真有毒品?”
“你是知道我的规矩的的,绝不沾毒品,歌厅的毒品是陷害,这要怪我,我想着这些年一直规规矩矩做生意,管他松打严打都和我没关系,光顾着看小六的热闹,没料到被人阴了,小波百口莫辩,乌贼为了保小波和我,把所有罪名都揽到自己头上了。我那几天情绪有些失控,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把小波逼得太狠了,再加上得到消息乌贼肯定要坐牢了,小波一冲动,就发狠了。”
我茫然地盯着前面。小波不是最克制理智的人吗?他不是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大,不要太早让翅膀受伤吗?他不是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上大学吗?
我喃喃说:“小波被学校开除了。”
李哥很黯然,却安慰我说:“没事,只要这件事情摆平了,我回头想办法在外地给他弄个高考名额,他明年再考也来得及,就当作等你一年。”
我头靠着玻璃窗,不说话。
“琦琦,回去上课吧。”李哥的车停在一中门口,“江湖义气很多时候都是句面子话,看着小六手下的兄弟们叛的叛、逃的逃就知道人都把自己的命看得更金贵,关键时刻,没有一个认他是大哥。小波和乌贼却绝对可以拿身子帮我档刀,我对他们一样,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们有事。”
我没吭声,不会有事?现在一个在监狱,一个逃到外地,这就叫没事?
李哥又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恨不得能帮小波去顶罪,可你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你只要在学校里好好读书,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忙。”
李哥说这话,手上的青筋都直跳。
我点了点头,推开车门下车,又回身叮嘱:“有什么消息都通知我,不管好……还是坏。”
“知道。”
到了教室门口。本以为吴老师要惩罚我,没想到她竟然让我进去。
我也没心情去思考,沉默地坐到座位上。
关荷低声说:“我帮你请假了,说你大姨妈又光顾你了,待会下课老师若问你,你可别露馅。”
我点了点头,其实她多虑了,吴老师非常喜欢信任关荷,她的话,老师绝对相信。
小波的出事,让我突然之间沉静下来,以往的叛逆和桀骜全都消褪,我变得异常乖,每天的生活两点一线,学校和家。
我开始把心思全部收拢到学习上,因为我知道这是小波最希望我做的事情,他每次看到我成绩好,都会很高兴。我现在帮不上他任何忙,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
从晓菲出事到张骏出事,我一直在混日子,不要说我讨厌的英语,就是喜欢的数理化,我也落了不少课。
我先利用几天的时间,把数理化的课本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将所有知识点理了一遍,把书上的例题研究透彻,然后,开始翻关荷手头的参考书,专拣关荷用红笔勾勒出的难题看,越刁钻的越喜欢,因为心思被刁难住的时候,就会一心全在题目上,从各个角度去考虑如何把题目做出来。
关荷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把一道道难题解决,我每解决一道,就抛弃,丝毫不保留演算论证方法,她却把我的草稿纸拿去保存。
我每天都非常认真,不看小说,不走神,总是在做习题。关荷很是惊异,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转了性了。
上课的时间做题,课间活动的时候,我就准备文艺会演,做小品的义务观众,看宋晨、李杉排练小品。小品的脚本是宋晨写的,可台词最后的成型却是我们大家集体的智慧结晶。
在排练过程中,大家一遍遍反复修改,有时候是忘词了,演的人乱说一气,反倒效果惊人,大家一致高叫:“保留、保留!”
我和关荷左挑右选后,选定了邓丽君的《又见炊烟》,既符合我没有天赋的嗓音,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爱”字眼,触动教导主任的忌讳。他们练完小品休息时,我和关荷就练歌。
宋晨对我特不客气,我唱歌的时候,他经常发出惊恐的大叫,表示被吓到,几次三番和关荷说:“我特有种冲动把她关进厕所,谁支持我?”
关荷笑着说:“我比较支持把你关进去。”
在大家的笑声中,我有很恍惚的感觉,我似乎和每一个这个年龄的女生没有两样。读书、学习、与同学和睦相处、玩玩闹闹。可笑声过后,我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可以不知忧愁地追逐打闹,而我却会看着窗外想,小波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到连我都把宋晨的小品台词背诵下来时,文艺会演终于到了。
一切都好像和我刚上初一时一样,每个班的美女俊男们,借歌舞互比高低,林岚依旧用两支舞蹈领尽风骚,几乎可以肯定(2)班能得奖。可是,一切又和我刚上初一时不一样,童云珠没有参加,也没有晓菲的身影,张骏应付警察已经应付得心力交瘁,更不可能玩这个。
年年岁岁,文艺会演都相似;岁岁年年,人却已不同。
除了(2)班的节目,(1)班的节目也挺有看头,不过,不受教导主任的喜欢,因为主题不够“健康积极向上”,而我们班的节目则是最另类的。
以前不是没有班级表演小品,可我们班的小品,因为有宋晨这个诗人的策划,以及一堆人编造台词,所以极其搞怪。
宋晨把我们班所有人的名字镶嵌进台词,编成故事展现出来,当然,这个恶搞,我们都贡献了智慧。宋晨又非常有后现代的无厘头和解构主义风格(即使当时,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后现代、无厘头、解构主义),剧中的人物形象十分猥琐,而且毫不搭边,比如,有反戴雷锋帽子的胡汉三、穿着红棉袄的江青、头发油亮得能跌死苍蝇的刘德华、身着大红蝙蝠衫的郭富城……表演的当晚,扮演胡汉三的魏老三再次不争气地病倒了,他们无奈下,目光对准我和关荷,因为我们俩日日做观众,不少变态的台词就出自我们的贡献,这个时候,不可能再找到更适合的演员,关荷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立即说:“我不行,罗琦琦没问题。”
在我反对无效的情况下,宋晨将一顶军绿色的雷锋帽倒扣在我头上,李杉把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中山装套在我身上,其他人拽我换裤子的换裤子,穿鞋的穿鞋,原本要恶心魏老三的衣着打扮全到了我身上,老三虽然瘦弱,可个子很高,有一米八,我才一米六三,我把裤管卷了两圈,才不至于拖到地上。
大家看完我的装扮,都笑得差点趴到地上去,宋晨把拐杖递给我:“很好,就这么上台吧!”
我哀怨地盯着关荷,关荷却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拿起眉笔,在我嘴上画了两撇八字胡。
他们全都边笑边鼓掌,十分满意关荷的飞来一笔。
李杉笑着说:“这个样子,关荷无论如何不肯干的,罗琦琦你就从了吧!”
我不从又能怎么样?
我心里开始默默复习台词,为了这个小品,大家都花费了很多心血,既然做了,能不能因为我让大家的心血浪费。
不就是自我埋汰、自我恶心吗?我从上初一起就没形象了,沈问题!
小品一开始,大礼堂里就笑翻了天,我们班长李杉大人,平常多阳光刚健的男生啊,如今变作娘娘腔的江青,穿着红袄子,扭着水桶腰走莲花步,这娱乐效果也不是盖的!
等我佝偻着腰,拄着拐杖,反戴着绿雷锋帽,身穿着补丁中山装,颤巍巍地走到台上,对着大家挥手说:“乡亲们!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台下爆笑,评委台上的评委们也笑得前仰后合。
等我和大家贫完,音乐一换,变成了郭富城的《对你爱不完》,在充满动感的乐曲中,宋晨梳着油光水滑的郭富城小分头,穿着蝙蝠衫、白裤子,猛地跳到舞台上,大张开双手,先摆了一个极其夸张、极其柔情、极其酷,也极其恶心的姿势,台下已经有人笑到座位底下去了。
然后他开始对着所有老师学生,又扭屁股又唱歌:“胸中藏着一把火,这种日子不好过……”
调子是郭富城的《对你爱不完》,可歌词已被我们窜改成了对题海作业的恨不完了。
可怜的“四大天王”就这么被他给恶心到家了,台下的人一边被恶心着,一边爆笑着。
我们几个也忍不住抿着嘴角笑。已经看过无数遍,可一直没有服装灯光的效果,而且我发现,宋晨他们都是人来疯,到了台上的表演效果远胜于台下。
从古代人物,到现代明星,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物出现在同一个故事中,宋晨把无厘头风格发挥到了极致,一个恶搞借着恶搞,台下的笑声一直没停过。
正当大家笑得最开心时,激昂的男中音突然响彻大礼堂。
“现在开始做第七套广播体操,原地踏步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停!伸展运动,预备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调子太熟悉了,每个人每天都要做,大家听傻了,以为是礼堂音响出了故障,打扰了演出。
却看我们边慌乱地跑,边大声嚷嚷:“教导主任来了,教导主任来了,赶快!赶快!”
我们脱衣服的脱衣服,扔帽子的扔帽子,完全就是一群正在捣蛋的学生,要被教导主任逮到的反映,等我们歪七扭八地武装好自己,装模作样地开始做广播体操时,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灰色鸭舌帽子,背微驼,却喜欢躬着背,背着手一大步一大步走路的人走上舞台。正是整个初中部无人不识、无人不熟悉的教导主任的标志性样子。
台下又开始哄笑,教导主任坐在评委席上,也一边推眼镜,一边大笑,当时审查节目的时候,为了节约时间,只看节目的三分之一,这最后一幕的恶搞,他可一点不知道。
在广播体操的声音中,我们挥手和大家道别,依次走下台,“教导主任”走最后一个,走了几步,却又突然跳回去,对着下面训斥:“笑!笑啥子嘛?不要笑!严肃!严肃!”
四川口音的普通话,把教导主任的口头禅“严肃”二字学了个十足像,大家彻底笑翻,他立即追上我们,跑进了幕后。
讲堂里仍在笑,我们在幕后也笑,扮演教导主任的四川籍同学吴宇嘻嘻笑着说:“不知道教导主任会怎么收拾我们。”
大家都笑,还有一个多月就毕业了,我们都有些不在乎的张狂。
李杉对我和关荷说:“再有三个节目就是你们的节目了,你们赶紧去准备,好好表演。”
关荷和我立即去换衣服,关荷边换衣服,边笑着对我说:“这是我经历过的最有意思的一次文艺会演。”
我微笑着没说话。排练的时候,觉得无所谓,可当站在台上,和大家一起让所有人时而欢笑、时而哭泣的时候,很多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李杉、宋晨、魏老三、王豪……他们都不再只是一个个没有温度的名字。
我很感激关荷把我带入她的圈子,让我第一次有了一种叫做集体荣誉感的感觉。
我和关荷穿好裙子,班主任吴老师找来的化妆师替我们化好淡妆,关荷打量着我,微笑着说:“很好看,同学们一定会大吃一惊。”
我并不相信她的恭维,礼貌地笑了笑,可剔透的她完全猜到我的想法,认真地说:“我不是哄你,琦琦,你的五官不是最出众的,可至少在平均水平之上,而且你的气质很特别,真的很特别,你应该对自己有自信。”
我仍然不相信,不过,我努力地做出相信了的样子。
我们手牵着手走上舞台,对着舞台下鞠躬微笑,主持人介绍完我们,关荷对我笑了笑,从我手中拿过话筒,对台下说:“从初一到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我在这个大礼堂拉奏过多少次二胡,每一次都很特别,但,这一次肯定是最特别的,因为我即将毕业,也因为身边站着我的好朋友罗琦琦。我们费了很多心思才选定这首《又见炊烟》,教导主任还差点没让过,我一再和主任说‘你’是女生,不是男生,主任才勉强让通过。”
大家都笑,关荷也笑着说:“所以待会,你们只许鼓正掌,不许鼓倒掌,请为我们,也请为你们留下一段美丽的回忆。”
同学们热烈地鼓掌,非常给关荷面子。
关荷把话筒递回给我,坐到了预先放好的椅子上,开始拉奏,李杉站在关荷身后敲三角铁。
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到张骏也坐在下面,我竟然有些紧张,作为参加过多次演讲辩论比赛的人,我以为自己早已克服紧张这种情绪了。
“又见炊烟……”我的音破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禁苦笑着吐了下舌头。
文艺会演的时候,初一、初二的学生都比较老实,初三的学生却仗着资格老,又马上要毕业,学校管不了我们,常常台上一出状况,就开始吹口哨、鼓倒掌,这一次,因为有关荷事先的请求,大部分人都很给面子,可魔王汇集的(7)班却哄笑起来。
想到张骏,我的心竟然不争气地开始乱跳,他是不是也在嘲笑我?
关荷紧张地看着我,示意我若准备好了,可以给她暗示,她重新开始拉曲子,可我越来越紧张,紧张得就像初一时上台代表新生讲话,声音哑在嗓子里,完全唱不出来。
(7)班鼓倒掌、打口哨的声音越来越大,带动了不少人也开始闹腾,我虽然心里翻江倒海,可脸皮很厚,表面上十分镇静,关荷却从来没经历过这么丢人的事情,脸涨的通红,羞窘得好像马上就要扔下二胡,逃下台去。
突然,(7)班的座位中,张骏站起来,大吼了一嗓子:“吵什么吵?不愿意听就滚出去!”
(7)班的魔王们猛地一下就停止了吵闹声,他们连教导主任都不怕,却很怕张骏。
礼堂里变得十分安静,我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刚才纠结于张骏看着我出丑,这会却又纠结于他帮了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朝关荷点头,示意她开始拉二胡,关荷刚开始拉错了几个音,慢慢地就正常起来,我也重新唱,声音不大,咬字还是很清晰: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这歌中的“你”是女孩子吗?教导主任又不是没听过邓丽君,他肯定不会相信,但在这首经典老歌前,他也曾年轻过,所以,他愿意含蓄地放我们一马。
一曲完毕,在大家的鼓掌中,我和关荷相视而笑,输赢无所谓,重要的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凝聚在这一刻,凝聚在着一首歌,将来,无论何时何地,当我们听到这首歌时,都会想起对方,想起我们曾年少的岁月。
关荷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我们手牵着手,朝台下鞠躬,起身时,两人的目光都看向了(7)班的方向。以后,不管任何时刻,只要我们想起彼此,想起我们的青春岁月,我们就会想起有个少年跳出来,救了我们。
当文艺会演的结果揭晓时,所有人都既觉得吃惊,又觉得合理。
我和关荷的歌没有得奖,这大概是关荷第一次表演失手。我们班的小品夺得了二等奖,宋晨代表大家去领奖。别人领奖时,都是举鞠个躬就下,他却抢过主持人的话筒,嬉笑着对台下说:“要感谢我们严肃认真却又不失爱心的教导主任,教导主任,我们初三(4)班的同学都爱你!”
礼堂里又笑成一团,因为教导主任最讨厌流行音乐中的“你爱我”、“我爱你”,很讨厌我们说“爱”,常常训斥我们,压根什么都不懂,却天天嘴头上“爱爱爱”,宋晨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估计教导主任开始后悔把奖给我们了。
宋晨也怕他后悔,一说完,就抱着奖杯往台下跑,惹得整个大礼堂又是哄笑。
那是我记忆中最充满笑声的一届文艺会演,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包括严肃的教导主任都在笑。
我们几个也一直都在笑,等颁奖礼结束,已经晚上十点多,可大家都不想回家,嚷嚷着要宋晨请客。宋晨作为由稿费收入的人,在我们中算是大款,大家常常压榨他。
宋晨大手一挥:“没问题,我们去吃麻辣烫。”
大家哄然叫好,一群人彼此簇拥着,随着人往外走,仍不忘互相埋汰,以贬低对方、抬高自己为要,大家笑的笑,骂的骂,打的打,闹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