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司仪房掌司杨女史一看面相便是极严厉的那种人,众人自然不敢怠慢,连忙跟在她身后向外走去。

离若咽了口唾沫,小声对心儿说道:“终于能够休息了。心儿,你身体还能撑得住吧。”

“我还好。”心儿微微点头。

两人都压低了声音,不料还是逃不过前面杨女史的耳朵,立刻转过头来狠狠瞪了两人一眼。

离若正迎上她的目光,吓了一跳,脚步踉跄,不巧正踩在了贺兰心儿的裙角上。心儿不防备之下,一个趔趄撞到了门框上。小宫女们顿时起了小小的混乱。

离若连忙扶起心儿,却为时已晚,杨女史皱着眉头,走到两人身边,“你们两人在闹什么?”

第3章 菩萨不起作用

“都是奴婢的错。”贺兰心儿连忙低头认罪,“一路行来,奴婢身体有些不好,刚刚一恍惚,竟然撞到了门框上,打扰了大家,奴婢罪该万死。”

旁边离若还想说什么,心儿拉住她的手捏了捏,只得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杨女史本有心发作一番,趁机打压一下这批新人,但心儿认错态度诚恳,反倒让她无从下手了,只好瞪了她一眼,呵斥道:“还不快跟上,磨蹭到什么时候!”

“是。”心儿和离若连忙起身跟上队伍。心儿脚步一动,却有一物从裙角显露出来。

“这是什么?”杨女史眼尖,立刻发现了。

心儿低头一看,顿时暗暗叫苦,想要弯腰拾捡,却不料杨女史动作更快,上前一把将东西抓在了手里。

展开一看,竟是一幅绣品,只用单一的黑色丝线绣成的一尊栩栩如生的观音像,线条圆润,宝相庄严,乌黑的丝线在夕阳余晖下闪动着润泽的光芒,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杨掌司,这是我母亲的遗物,让我带在身上以求菩萨庇佑。”贺兰心儿连忙凑近低声道,语气低婉哀求。

杨女史却丝毫不为所动,冷冷看了她一眼,“你知不知道宫中不准携带外面的东西入内?违者重罚。”宫女入宫之前,都经过严格的搜身盘查,此时包括她们身上穿的衣服,戴的首饰,都是内廷统一下发的。

心儿立刻跪了下来,“心儿知罪,只求大人网开一面。”

“哼,刚入宫便违背宫规,还敢奢望本宫网开一面,以后其他人犯了错,是不是同样要让本宫网开一面呢?”杨女史冷冷说道,“来人,将这幅绣像拿去烧了!”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拿走它,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心儿大惊,急忙上前拉住她的裙角,苦苦哀求。

众宫女面上都有不忍之色,尤其离若更是愤愤不平,却不敢上前求情。

这时,站在后面的林尚宫走上前,目光落在绣像上,神色微微一动。

“这幅绣像……是墨绣吧?”接过绣像,仔细看了片刻,她转头问道。

心儿一惊,好敏锐的眼光啊,低头道:“正是墨绣。”

“世间擅长此道的可不多啊。这幅绣像针法细腻,线条多变,更是难得的上品。”林尚宫叹息一声,对杨女史道,“算了,让她留下吧。”

杨女史神情犹豫,“这……只怕不合宫规。”

林尚宫淡笑着看了她一眼,“当年你新进宫的时候,若非本座网开一面,你会有今天吗?不过是一幅绣像,能怎么样呢?更何况……”她环顾周围宫女,缓缓道,“人伦亲情乃礼义正道,当今圣上更是以孝道治国,慈母拳拳爱护之心,我等理当成全。”

杨女史神色微变,低头掩去眸中的怨气,“是。”

林尚宫将绣像递还给心儿。心儿连忙跪下,“多谢尚宫大人。”又转身道,“多谢掌司大人。”

一场小插曲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众人继续前行安置住宿。

抵达宫女院落,正是日暮时分,杨女史对照名册,挨个点出名字,“玉兰,桃花,你们俩住那边第一间;春桃,李翠,你们俩住南边第二间;贺兰心儿,离若,你们住南边第三间……”

心儿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是那边一排房子中最靠右的,后面便是院墙。她眨了眨眼睛,不错,有利于夜晚行动。

分派完房间又去领了被褥衣物和一应生活用品,又去饭堂用了晚膳,这才有机会回房内收拾房间。

一直忙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消停下来,离若一屁股坐在铺好的床铺上,“好舒服啊,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一边望着还在继续忙碌的心儿,“心儿,你这是要干什么?”

心儿正拿出那幅观音像,珍而重之地将它挂到了床头上。

离若好奇地观察了片刻,忍不住叹道:“这幅绣像真精致,心儿,你娘亲的手艺真厉害,还有这上面的丝线,好亮啊,简直像是金线一般,肯定很贵吧?”

心儿扑哧一笑,“傻瓜,你没听说过墨绣吗?”

“墨绣?那是什么?”离若好奇地问道。

“墨绣就是发绣,也就是用这个来刺绣的技艺。”一边说着,心儿拈起自己一撮乌黑的秀发。

离若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说,用……头发?”

“没错。”心儿笑着点头道,“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绣成佛像贡献于佛前,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昭示出自己一片赤诚礼佛之心的呢?”

“好神奇的技术啊。”离若跳下床,凑近了观察那幅绣像,啧啧称奇。看到心儿不反对,又小心翼翼地抬手摸了摸。

“也难怪你不知道,这是近些年才从南边兴起的绣法,擅长这门技艺的不多。我娘年轻时家中曾经聘请过一位出身南方的绣娘,恰好擅长此道,便修习了少许。”心儿笑道,视线扫过门前,神色一变,连忙躬身行礼,“参见掌司大人。”

离若这才惊觉,也慌忙跟着行礼。

站在门前的正是杨女史,为方便夜晚巡查,此时她已换了一身宽松的月白色长裙,只在额上点着一缕翠花钿,轻便清爽,“东西都收拾好了吗?”一边问着,她抬脚跨入房内,四面环顾。

“已经收拾完毕,请掌司查阅。”心儿和离若恭谨地回禀道。

略看了看四面的摆设布置,杨女史微微颔首,一路行来看过众宫女房间,这间房算是收拾得极合她心意的了。她是个极严整的人,坚信每一样东西,都应该在它该在的位置上。

除了……她视线扫过心儿床前的观音绣像,唇角抿成一个类似讽刺的弧度,却并未说什么,只吩咐道:“收拾好了就早些休息吧,宫闱重地,夜间严禁私自走动,明日闻铃即起,开始宫规训练。”

两人连忙点头称是。

检查完毕,杨女史转身向门外走去,心儿送至门口。

抬脚跨出大门,忽然杨女史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你可知道?在这个宫廷里,菩萨是从来不会保佑人的。”她声音压得极低,若非心儿武功不错,只怕根本听不完整。

杨女史看着心儿僵住的身形,满意地一笑,转身走了。

第4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好厉害的人啊,总觉得大气都不敢喘呢。”离若这才凑上前,看着杨女史离开的身影,啧啧叹道,“对了,她刚才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啊?”她站得靠后,只看到杨女史身姿倾斜,却并未听清说了什么。

心儿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道:“她刚才对我说,明日迟到者,要杖责十大板子。”

“什么!”离若跳起来,大眼睛里满是惊恐,“那我们赶紧睡觉吧。早睡早起。”一边说着,跑到床边,又记起来什么似的,转身合掌对着心儿床头的观音像拜了拜,口中喃喃道,“观音娘娘啊,希望您大慈大悲,保佑我们明天千万不要迟到啊。啊,不仅明天,以后永远都别迟到……”说完跳上床,还不忘叮嘱心儿一声,“喂,你睡前也别忘了拜一拜啊。”

心儿哭笑不得,也跟着卸下钗环,吹灭了蜡烛,爬上床。

躺在榻上,她目光落在那幅观音绣像上,晦暗的夜色中,观音的面容越发慈悲哀悯,栩栩如生,每一道弧线,每一个针脚,仿佛都带着神秘的魅力,吸引着人的视线不能自拔。

不能保佑人吗?杨女史只怕要失望了,这幅观音绣像,注定是要保佑她的,保佑她在这个迷宫般复杂的宫廷里达成心愿,畅通无阻……心儿凝视着床头的画像,神思飞扬。

短短一天的时光,仿佛发生了很多,踏入这个宫门,总算成功了第一步。

不知你是否安好?姐姐,你可知道,我已经与你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耳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是离若已经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心儿闭上了眼睛。

等着我,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窗外,一轮圆月正冉冉升起,皎洁清冷的夜幕笼罩住广阔的宫廷,浓郁的花香中传来小虫的鸣叫,点缀着寂静的夜色。这样静谧美好的夜晚,却是整个宫廷里大多数人的不眠之夜。

“今天甘露殿那边又过来催促了,得尽快挑选一批得用的人才,送到武昭仪那里。”林尚宫用银簪子挑了挑烛芯,殿内的灯火亮了些许。

“这些新人属下今天已经看过,资质尚可。”杨女史答道,“只是至少也得训练些许时日,方能正式当差。”

对于为什么甘露殿里会出现这么多空缺这个话题,两人不约而同地回避了过去。长久的宫廷生活,早已让她们习惯于漠视。

“也罢,就先训练五天吧。”林尚宫略一思忖,道,“不能再拖延了,甘露殿那边总不能一直空着,五天后先挑选二十名资质最优秀的,尽快送过去。”

如今这个宫里,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那位武昭仪啊。她在这个宫中二十载,还从未见过如此盛宠。林尚宫叹息一声,眉宇间有掩不住的疲惫。

这一个夜晚,阖宫上下恐怕也只有这些初入宫的小宫女能睡得安稳了。因为只有她们,才不知道如今这个宫廷,正处在一个何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境地。

夜深时分,甘露殿的寝宫依然灯火通明,殿中侍从女官沉默地侍奉着,偌大的殿所鸦雀无声。

如今宠冠后宫的武昭仪正慵懒地倚在紫檀木榻上,一袭石榴红的长裙迤逦曵地。这位让阖宫上下难得安枕的罪魁祸首,同样一夜无眠。

如同宫人中传说的那样,她生得极美,那是一种让人目眩神迷、难以直视的美。她已经超过三十岁,这是一个在宫廷中并不算年轻的年龄,但她的五官却精致细嫩犹如少女,最美的是她神采妩然的眼瞳,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又如清冷的湖泊,剔透亮泽。

此时的她手中正托着一个海碗粗的琉璃长瓶把玩,瓶中异彩闪烁,流光飞舞,衬得她手臂肌肤如玉般润洁光泽。凑近了仔细看,方能发现,那瓶中竟然装着一群色泽艳丽悦目的蝴蝶,正翩翩起舞,横冲直撞,试图突破那层看不见的屏障。

殿中宫人肃然垂手,却忍不住暗暗思量,这位娘娘总是喜欢别出心裁,看似玩闹不羁,事后想起,却每每另有深意,只是不知这次瓶装蝴蝶的把戏,是要干什么?

自从五天前小公主“意外”身亡,这位主子的心情便一直不好。此时她面上看着云淡风轻,只怕心情更加不畅快,因为阖宫上下都知道,今日圣上要求废后另立的旨意又被长孙大人驳回了。因为朝堂上争执不休,今日皇上便与重臣做了一个约定,只要一日有臣子在殿前为王皇后求情,那么一日就不提废后之事。据说,如今很多大臣都跪在含元殿前,要求重新审理王皇后一案。

片刻,殿前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众人神情一松。虽然未见来人,众人也明白,如今敢在甘露殿中这般奔跑的,只有那位昭仪娘娘最信赖的心腹亲信,贴身女官云儿姑娘了。

果然,掀开水晶帘,一张杏眼桃腮的面孔显露出来,云儿凑近了武媚娘,低声道:“娘娘,已经办妥了,人都找齐,送到天牢密室去了。”音调中有压抑不住的欢欣。

武媚娘面无表情地瞟了云儿一眼,将手中的琉璃瓶递给旁边的小宫女,起身道:“替我更衣。”

天牢里阴暗而潮湿,空气中浮动着一股让人窒息的异味,云儿抱着黑布遮住的琉璃瓶,紧紧跟随在武昭仪身后,此时她只恨自己没有事先遮住鼻子。若非娘娘看起来心情不好,她真想拉住前面领路的狱卒,问问到底还要走多久才能到。

拐过一道弯,便是大牢深处。似乎是听到了有人接近的声响,一时间死囚们张牙舞爪地扑在铁栅栏上挣扎起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黑影绰绰,暗光闪烁,伴着无数哀鸣嘶吼,污言秽语,宛若群魔乱舞,云儿一惊,险些将怀里的琉璃瓶跌出去。

前面武媚娘的脚步却纹丝不乱,头也不回,淡淡地提醒了一声:“小心瓶子。”

一路行至一处大门前,狱卒上前掏出钥匙,将铁门打开,躬身道:“娘娘,人都在里面了。”

是一处还算宽广的院子,花木参差,树影婆娑。相比起方才阴森恐怖的天牢,这里不啻世外桃源了。

总算摆脱了那沉滞压抑的气氛,云儿隐隐生出了死里逃生的感觉,这万恶的天牢,她这辈子可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环顾四周,院中站着十几个黑衣人,皆形容憔悴,衣衫破旧。狱卒上前呼喝道:“还不快参见昭仪娘娘?”

一众囚犯沉默着,却并无一人行动。

狱卒被拂了面子,恼羞成怒,挥起鞭子恶狠狠地抽了下去。空气中顿时弥漫起血腥的味道。

云儿不禁打了个哆嗦,抬眼看向自己的主子,却只是一脸淡漠。

抽打了片刻,终于有人抵受不住,跪倒在地上。武媚娘这才抬了抬手,狱卒立刻伶俐地停止了鞭打。

环顾这些就算跪倒在地,却依然不服气的囚犯,武媚娘冷冷道:“本宫知道,你们是当年高阳公主叛乱时留下的死士,个个武艺高强。本宫虽然是后宫妃子,现在却难以拿出让你们信服的本事来。今日本宫只想问一句,难道你们不顾念宫外的父母妻儿?”

下跪的人群有些震动,武媚娘微微一笑,高阳公主座下死士数以百计,查阅档案有家室儿女可循的却只有这十几个。

“本宫今日把你们叫来,就是要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一个可以和家人团聚的机会,一个甚至可以让家人过上更好生活的机会。你们想不想要?”

第5章 厉害吗?

她的声音冰冷高贵,带着不可抗御的威严,却又清丽婉转,天然有种抚慰人心的魔力。

囚犯们骚动起来,能够有活路的,谁都不想死,尤其当外面还有你牵挂的亲人的时候。

武媚娘满意地扫视着众人,缓声道:“只是这个机会,也不是人人能得的。本宫的麾下,不需要废物。”说罢,她看向狱卒,“给他们每人一双筷子。”

一双筷子?狱卒惊诧,却聪明地没有多问,只躬身道:“是。”

筷子很快被拿来,分发给每个狱卒。武媚娘一抬手,云儿立刻知机地递上琉璃瓶。

“本宫这里有一瓶蝴蝶,当它们飞起来的时候你们用筷子夹住,如果你们能夹住蝴蝶,并且让蝴蝶不死,本宫就给你们活命的机会。要是你们夹到的蝴蝶死了或者没有夹到蝴蝶,那么一切还是维持原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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