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没有回答。
武媚娘径直说了下去,“沈大人没有来,那你我的约定算不算已经尘埃落定了?”
因为王皇后一事,朝臣争执不休,互不相让,武媚娘便提出了一个约定,只要一日有臣子在殿前为王皇后求情,那么一日李治就不提废后之事。
长孙无忌忽然回过头来,定定地盯着武媚娘,“沈大人今日清晨在街道上遇到了两个歹徒,被劫杀了。武昭仪想必很高兴吧?”
武媚娘神色不动,“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会有歹徒这么猖獗,长孙大人应该好好查一查才是。”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歹徒当场自尽,已经无从查起。”
武媚娘慨叹道:“国家少了一个栋梁,真让人感到可惜。不过长孙大人也不用太自责了,以您的年纪,又要管理朝廷的国家大事,又要管理京城的各处动向,力不从心也是难免的。不知道要不要臣妾跟皇上说一声,找人分担一下大人的千斤重担。”
长孙无忌笑了笑,“昭仪娘娘的好意老臣心领了,我长孙无忌年纪虽然老迈却一心为国,即使有些地方做得不周到,也会尽快改正,绝不落人半点把柄,更不想让武昭仪为了老臣一人之私承担了后宫干政的罪名。”
武媚娘顿了顿,嫣然一笑,“真亏大人想得周到,既然一切已经有了结果,那我们就去见皇上吧。”说罢转身带着侍女往殿内走去。
长孙无忌闭上眼睛呼了口气,让那些充斥胸口的激烈情绪慢慢平息下来,跟了进去。
身后,一道惊天动地的霹雳划过天幕,白光照耀大地,雷声滚滚而来。
这酝酿已久的雨终于倾泻而下。
天空灰蒙蒙一片,宣政殿内却灯火通明,几十根盘龙雕凤的明烛将大殿照得金碧辉煌。
李治正在御座前来回走动着,见到两人进来,他神色一喜,望着长孙无忌,道:“当初长孙大人代表满朝文武与朕约定,只要一日有人在殿前为王皇后求情,那么朕就不提废后之事。而如今殿前的情形长孙大人也看到了,想必也无话可说,既然如此,就拟旨吧。元修——”
旁边的内监总管元修立刻上前一步,“奴才在。”
未及李治宣旨,长孙无忌忽然道:“且慢——”
李治挑了挑眉梢,“长孙大人莫非想反悔?”
长孙无忌肃然道:“老臣追随先帝数十年,说话向来一言九鼎,既然天意如此,老臣也只能替王皇后叹一声无奈了。不过处死皇后乃是大事,一切都得按宫中规矩来办。”
李治皱起眉头,“什么规矩?”
长孙无忌抬起头,正色问道:“皇上难道忘了长孙皇后当年临终前说过什么吗?”
李治顿时愣住了。
武媚娘眸光一闪,冷笑道:“长孙皇后的遗言跟处死王皇后有什么干系?”
长孙无忌笑了笑,“干系大了,昔年长孙皇后为人宅心仁厚,她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因造反而死,所以她临死前曾经跟先帝说过,希望能宽恕一切人的罪孽,凡是她的生辰、死忌当月,都不许皇室家眷有任何杀戮。一来可以给犯罪之人忏悔的机会,二来也让当权者能够好好地思考一下,该处死的人是不是真的那么该死。”长孙无忌盯着李治,“难道皇上忘记了,本月恰恰是长孙皇后的生辰,皇上即便要处死王皇后,也要过了这个月再说。”
“你……”李治猛地站起来指着长孙无忌。宫中确实曾有过这个规矩,却也只是在长孙皇后去世几年内实行过,不久便名存实亡了。此时长孙无忌提出,却正中李治软肋,无论如何,长孙皇后是他的母后,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他就承担不起。
直面天子之怒,长孙无忌神色丝毫不变,从容跪倒在地,“皇上,老臣是希望皇上以仁义治天下,提醒皇上要记得先人的嘱咐,倘若有任何冒犯,还请皇上恕罪。”
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殿内,一时间众人鸦雀无声,元修很有眼色地悄悄退到了一边。
李治怒视长孙无忌,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说什么好。直到武媚娘上前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长吸了口气,压抑怒色坐了下来。
“长孙大人何出此言?朕与你虽然份属君臣,但若论亲情也是甥舅,舅舅教训外甥原本也是应该。”李治缓和下来,神色叵测地道,“这样吧,一切就按你的意思办。王皇后一案暂且先行搁置,等到母后的斋期过了再行处置。”
小胜一场,长孙无忌却无丝毫喜色,一板一眼地躬身道:“臣遵旨。”
李治望着长孙无忌没有表情的脸,不禁握紧了手中的拳头。武媚娘偷偷地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
温软的掌心覆上来,终于软化了李治尖锐的激愤。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仿佛给彼此鼓励,也给彼此勇气。
“哎,你们听说了吗?王皇后已经被判死罪了。”御花园里几个小宫女正在清扫地面,四周无人,耐不住冷寂,一个小宫女悄悄开口道。
另一个宫女也点头,“是啊,好像过了长孙皇后的斋期就要处死了。”这是如今宫内尽人皆知的消息,也不算私下议论。
一个圆脸宫女叹道:“我看此事还有蹊跷,王皇后人这么好,怎么会杀小公主呢?依我看一定是……”
另一个年纪略长的宫女连忙压低了声音,“嘘,这种话你也敢在这里混说?万一被有心人听到了,搬一句是非,你的小命就没了。”
圆脸宫女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继续低头干活了。
扫了片刻,还是忍耐不住,她又悄悄开口道:“长孙皇后的斋期一做就是一个月,你们说这一个月里事情会不会有转机呀?”
看了看四周无人,年长的宫女叹了一口气,“我看很难,听说大理寺已经把所有的人证物证都放进掖廷局了。好啦,主子们的事哪是我们奴才能议论的,赶紧干活吧。”
宫女们不再多说,忙碌起来。很快清扫完这一带,几个人拿着工具离开了。
枝叶繁茂的大树后,一个人影慢步走出。
一身青衣的他遥望着上阳宫的方向,眸光闪烁。
掖廷局吗……
掖廷局为后宫内侍省所属的六局之一,位于皇宫西南角,独立成院,日常司掌宫人名籍、宫中女工之事,其后院安置着内廷上下人等的宗卷档案,打扫服侍的宫女内监并不多,但因为靠近望仙门,日常有很多侍卫驻扎附近,守备森严。
亥时末,几个负责巡守的太监像往常一般举着火烛入内殿巡查一遍,就将殿门锁上各自回房内休息了。
这一晚的掖廷局,却注定不能平静。
夜半时分,一个黑影闪过房檐,轻飘飘落进了院子一角。察看四周无人,他飞快地来到大殿前。
笨重的铜锁在他手里犹如孩童的玩具,轻抚片刻,轻微的咔嚓一声过后,铜锁便悄无声息地落进了他掌心。闪身进了殿内,他又转身对着门缝摆弄片刻,竟然将外面的门锁恢复原状了。
掖廷局内三间大屋被打通,一排排木架充塞其中,放满了各种案卷,数以万计。
他飞快地在其中翻找着,幸好各色卷宗分门别类,摆放整齐,让他节省了不少工夫。循着规律,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皇后王氏罪案”。
他伸出手,却万万料不到就在同时,木架那边也伸出了一只手,竟跟他同样抓住了这宗案卷。
明崇俨大惊,“谁?”
透过卷宗空隙,他看到来人一身黑衣,甚至连脸孔都用一块黑布遮掩了。明澈的眼眸中正闪烁着不亚于他的震惊,显然自己的出现也把他吓了一跳。
明崇俨迅速反应过来,隔空一掌击出,趁着对方闪避的工夫,一把夺过案卷,闪身后退。
黑衣人却不肯死心,飞蹿而出,如影随形,一边低声问道:“你又是谁?”
虽失了先招,但他的轻功明显在明崇俨之上,两三个纵跃,便如跗骨之蛆般逼近他身后,一脚踢出。
明崇俨暗暗惊心,只得回身应招。
一片黑暗中,两人无声无息地过起招来。
生怕惊动了外人,太激烈的招数不敢施展,一时间难分高下。明崇俨手中握着案卷,举手投足间便多了顾忌,时间一长,渐落下风。他一咬牙,低呼一声:“便宜你了。”说罢,将手中案卷向黑衣人掷出。
卷宗呼啸有声,瞬间飞至眼前,黑衣人明知案卷上带了内力,奈何他本就是为此而来,只得勉力接住。
明崇俨趁势欺近身前,一掌击出。
黑衣人闪避不及,急中生智,用刚到手的案卷为盾,硬接了这一击。
生怕硬碰硬会弄出声响,明崇俨这一击其实并无多少内力,反而是巧劲儿居多,击到案卷上,乾坤挪移,黑衣人只觉手上一软,案卷竟然脱手飞出,堪堪击在旁边的木架上。
一阵稀里哗啦,大半个架子的卷宗跌落下来,声响大作。
料不到是这样的结果,两人顿时愣住了。
外面很快响起惊呼声:“什么声音?谁在里面?”
“怎么了?有人在内殿!”
同时响起的还有急促的脚步声。
明崇俨暗暗叫苦,他太过自信,以为这里不过是些毫无武功的内监宫女,行动时虽换了服装,却未曾遮脸。万一被人发现,九死无一生啊!视线扫过,他立时计上心头,手一挥,袖中抛出一根彩带,系在横梁上用力一拉,整个人往上飞去。黑衣人正茫然无措,眼见他飞身上去,想也没想,一把抱住了明崇俨的腿。明崇俨大怒,有心要把这坏他好事的小子一脚踹下去,但来人已到门前,他只得认命地往上爬。
终于在殿门打开前的瞬间,两人一起躲到了横梁上。
“咦,门这不是锁得好好的吗?”几个内监诧异道,一边找出钥匙打开锁,推门而入。
见到遍地狼藉的卷宗,顿时愣住了,“怎么会这样?真的有人闯进来了?可是大门还是锁着的啊?”几人大惑不解。
“先把东西收拾上去,看看有没有少?”一个领头的太监吩咐道。
几人俯身收拾起来。
明崇俨眼睁睁看着落在地上的“皇后王氏罪案”被他们收走,懊恼地咬紧了牙关。转头望去,旁边的“共犯”也不比自己好多少,因为激烈的交手,他呼吸有些紊乱,头上满是冷汗。
明崇俨眸光一闪,暗暗后悔,早知道刚才就不必那么心急了,这小子招数虽然高明,体力却不济。若是再多拆几十招,必定败在自己手下。
下面几人收拾案卷甚慢,时间一久,黑衣人额头上汗滴涔涔,终于有一滴落了下去。
随即一个小太监惊呼一声:“哎?上面怎么漏水啊?”一边站起身来。
这个拖后腿的家伙!明崇俨暗暗恼火,赶紧伸手一弹,上方瓦上顿时破了个洞。
一缕细弱的月光洒落下来。小太监仰头望着,禁不住叫唤起来:“哎呀,这补了没多久怎么又漏水了,咱们掖廷局里藏的都是宫中的案卷,要是坏了可怎么办啊?”
领头的内监催促道:“明天再叫人来修,快收拾吧。”
终于收拾完毕,清点过后并无缺少,几人放下心来。“想必是木架腐朽,案卷堆积得太高了。明日叫工匠来顺便再添置几排吧。”
领头的太监略一沉吟,又道:“虽然无事,不过这里有些案卷特别重要,万一出事,你我都担待不起,不如先将这几卷放到我们屋里存放吧。”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明崇俨伏在横梁上,眼睁睁看着下面将包括“皇后王氏案”在内的十几卷案卷放入一个箱子,抬着离开,只恨不得自己眼睛里能生出一只手来。
“别瞪了,先离开再说吧。”黑衣人低声道。
明崇俨无奈,与黑衣人一道离开了房间。
两人施展轻功翻过围墙,落到了地上。
黑衣人低笑了一声,“想不到京城第一戏法师不仅戏法高明,武功也这么厉害。”
明崇俨皱起眉头,锐利的目光落在黑衣人身上,冷笑一声,“哪里比得上神策军的玉统领,轻功高绝,又机敏过人。”
黑衣人一愣,记忆中他只在明崇俨入宫的时候照例盘查过几句,应该并不熟悉才对,此时竟会被他看穿。
“武功这般高强者,宫内不多,尤其年轻人就更不多了。将军声音很有特色,崇俨虽然只有幸听过一次,但时间过去不久,总还有些印象。”明崇俨淡然解释道。
黑衣人哈哈一笑,“明公子好记性啊。”说着爽快地摘下了面巾,凤目朱唇,俊美逼人,正是神策军副统领玉麒麟。
彼此都被揭穿了身份,反倒消除了隔阂,玉麒麟径直问道:“你也对王皇后的案子感兴趣?”
明崇俨却没有兴趣同他细说,只冷然道:“在下只是个戏法师而已。”说着,便要转身离开。既然双方掌握了同样的把柄,他也不惧怕玉麒麟揭发他。毕竟他不过是个戏法师,随时可以离开宫廷,而玉麒麟却是正经的朝廷命官,驻守皇宫。
玉麒麟耸耸肩,“明人不说暗话,王皇后一案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你要跟我说实话,或许我还可以帮到你,不然你戏法变得再厉害,也不会知道其中的奥妙。”
明崇俨脚步一顿,转头问道:“什么奥妙?”
玉麒麟笑道:“你先告诉我你跟王皇后是什么关系?”
明崇俨蹙起眉头,闭上眼睛想了想,方道:“一个故人。”
出乎他意料,玉麒麟并没有继续追问详情,只是点头道:“原来如此。”
明崇俨反而来了兴趣,“你呢?你是丹凤门的守军,应该跟王皇后没有任何关系,你怎么会对这个案子感兴趣呢?”
玉麒麟神色凝重,语气低沉,“很简单,我父亲是这个案子的仵作,他给小公主验完尸的第二天就意外死了。他向来喜欢喝酒,那天晚上正好下大雨,天色很黑,他一夜没有回家,结果第二天早晨有人发现他摔倒在路边的泥沟里,头部恰好碰到一块尖石,已经没有了气息。”
明崇俨沉吟,“你觉得这里面有关联?”
玉麒麟摇摇头,“我不知道,也许只是巧合,酒馆的人说过离开时他已经喝得醉醺醺了。但也许……”他闭上眼睛,“所以我买通了看守掖廷局的一个小太监,偷偷去翻看案卷。”
明崇俨眼前一亮,“那么你能托那个小太监将东西偷出来吗?”
玉麒麟却道:“不必去偷,那个案卷我已经看过了。只要我看过一遍的东西,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崇俨看向玉麒麟,眉梢抽搐,“那你还跟我抢?”
“我只是想再去确认一遍,说不定有什么遗漏的线索。”接触到他充满怨念的眼神,玉麒麟有些尴尬,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