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匆匆地下了楼,惊讶地问道:“心儿,你这是干什么?”
心儿神情古怪,说道:“刚刚刑场被劫,玉麒麟被人救走了,所有的人都看到是你救了她。”
明义怔住了,惊叫道:“这不可能!今天我根本没有离开过百戏班。”
“有人证明吗?”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自从昨日你们走了之后,我很早就休息了。”见鬼了,这两天他心情不好,根本不想见人,一直独自留在楼上。
心儿叹了口气,“既然这样,就表示没有证据了。来人哪,抓起来!”
明义后退一步,“心儿……”
心儿眼中满是歉疚:“俨哥哥,我职责所在,不得不这么办。抱歉了。”
“心儿,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头一次落到百口莫辩的境地,明义心里直发堵,那个女人怎么可能还有势力?老芋头都已经死了,谁会救他呢?
“所有人都看到是你,我也没办法。只能先去官府解释了。”心儿无奈。
官兵一拥而上,明义略一犹豫,还是束手就擒。官兵们围着他向外走去,明义忍不住说道:“心儿,若真是我,怎么会留在百戏班束手就擒呢?早就溜之大吉了。”
“我也觉得俨哥哥你是清白的,可是刚才在刑场上打斗的时候,劫匪面纱落下,人人都看见是你了,难不成此人也戴着人皮面具?”
明义瞳孔收缩,劫匪是我?难道是他?
心儿思索着,“俨哥哥,你说会不会是你的大哥救了他?虽然上次天牢里回禀他已经死了,但我总觉得不对劲儿啊,他那么神通广大的人,怎么会无声无息地就死了,不留任何后手。别忘了,宸妃青鸾也是他们一边的人,那段日子她宠冠后宫,权势滔天,怎么会没有设法救他?所以我怀疑那里的人早就被掉包了,可惜没有早一步验证。”
明义脸色一变再变。
“如果他还活着,玉麒麟也是他们的人,会救同伴倒是正常。”心儿叹道。
难道是他?可是他明明被自己制住,又灌了药,难道真的被他逃了出来?这家伙从小诡计多端,也不是不可能,倘若真是这样,他们必定会入宫将事情说出,他不能束手就擒……
心念电转,明义立刻压低了声音,“心儿,我现在不能进大牢,我必须调查这件事。”
心儿很犹豫,“我也知道,现在我们谁插手这件事都不太好,只有你自己去查。”为难片刻,她终于咬牙道,“我一会儿想个法子把你放了,你先躲过这一劫,再想办法查清这件事。”
明义目光闪动,点点头,“多谢你,心儿。”
半路上,心儿偷偷地解开他的绳索,明义趁机上前一步,一把掐住了心儿脖子,退到墙边:“都不许动,否则我杀了她。”
官兵们大惊,纷纷停下来。
心儿挣扎着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把这件事查清楚而已,”明义狠狠地答道,“你们所有人都背过身去,快!”
心儿恐惧地喊道:“快,快背过身去,否则他真的会杀了我的。”
官兵们无奈,只得背过身去。明义和心儿对视了一眼,一把推开心儿,转身跑了。
“快追!”官兵们立刻涌上前,翻墙而过。但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身影。
望着空无一人的后巷,心儿微微一笑。
在城中迂回奔波,明义不敢大意,直到入夜时分,确定身后没有追兵了,才悄悄潜回百戏班。
进了表演大厅,他来到一处当道具的圆形木桩前,扭动机关,木桩立刻开启。一个年轻男子显露出来,双颊消瘦,脸色苍白,正是明崇俨。
看到明崇俨依然在,明义一愣,忽然暗叫一声不好。
想要掩饰,却已经晚了。身后响起清晰的脚步声,“原来你把他藏在这儿。”
明义转过身,艰难地道:“心儿……?”
“你以为你自己很高明,把俨哥哥所有的特征都弄到自己身上别人就看不出破绽吗?”心儿冷笑一声。
明义却满脸沉痛,“我承认我不该把我哥哥偷换到这里来,可是天牢实在太肮脏了,对他的身体不好,我怕他受不了……”
心儿伸手一挡,止住他的辩白,“俨哥哥手腕上的伤疤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每次我看到的时候,他都会拿这个来取笑我,可是你不知道这个伤疤的来历,连提都没有提。”
明义皱起眉头,“心儿,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少卿在场,我怎么能说这些。”
心儿耸耸肩,“这个时候还要嘴硬。”
明义还是一脸沉痛,“心儿,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怀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但我真的是明崇俨,是你的俨哥哥,如今事情紧急,我百口莫辩,只能先走一步。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一切的。”
说着他抓起明崇俨,转身欲走。推开窗,却发现楼下已经站满了官兵,领头之人正是裴少卿。
明义脸色终于变了,“原来你早有准备了。”
心儿笑道:“没有准备怎么敢抓你啊?不过你们真是厉害,区区两个人,居然能够在大唐如此兴风作浪。西突厥有此人才,也难怪敢在我边境嚣张了。”
“其实你被抓之后,俨哥哥第一次去天牢看你,就被你趁机弄晕,然后更换衣裳,冒充了他……”
“接着你发现了彩蝶郡主喜欢皇上,故意让青鸾接近皇上,激起彩蝶郡主的恨意。然后利用彩蝶郡主去勾引各个官员,以得到我大唐的机密,其中上官浩就是被勾引的人之一。没想到这件事被皇后娘娘发现端倪,你就故意以查案者的身份频繁进宫。原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可惜逐渐被上官浩发现端倪,你们就诬赖他强暴彩蝶郡主,企图将他赶尽杀绝。上官浩百口莫辩,而且他泄露军情机密是真,不敢直接面圣,处处被你们逼杀。”
“后来彩蝶郡主遇见了冯小宝,希望能够从深渊里走出来,所以她拒绝继续为你做事,你就萌生了杀意。”
“那天我在甘露殿见到了上官浩的身影,他找郡主是要求她说出事实,郡主答应他几天之内会给他答复,于是,上官浩离开了。我却跟踪过来……彩蝶郡主怕事情会败露,将我推下了水灭口,我挣扎的时候你来了,你趁机将彩蝶郡主杀死,然后移到花园中,然后又回来救我。这样,我就做了你的证人。”
“而就在这时候,冯小宝发现了彩蝶郡主。彩蝶郡主自知必死,不希望他承担罪责,让他离开,却没注意到他的汗巾掉在了自己的身上。”
明义拍手赞道:“讲得真好,可惜推断是不能做证据的。”
心儿从怀中取出了一本小册子,“如果只是推测,我岂会这么大胆地设局?这是彩蝶郡主生前留下的,本来她藏在温泉那边一直没有人发现,碰巧皇上因皇后娘娘心情不好找人修葺温泉,砍伐树木,昨天晚上被人在一个树洞里发现,送到了甘露殿。这上面记录着一切,包括是你给了彩蝶郡主那种药,迷惑众人,让兵部臣子情不自禁。”
“娘娘本想立刻派人捉拿你,但我想你这么狡猾的人,就算拿到了证据,还是会用俨哥哥来威胁我们,所以在抓你之前,最好是先把俨哥哥找到。于是,我让少卿戴了俨哥哥的人皮面具救了玉麒麟。”
“天意,天意。哈哈,”明义大笑起来,“想不到还是栽在彩蝶这个蠢丫头手里。”
心儿却摇摇头,“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就算没有发现这本册子,你也逃不了嫌疑。”
明义一愣。心儿笑道:“你还记得当初你与宸妃合演的一场好戏,利箭穿心术吗?就是此术,让宫中越发相信宸妃娘娘是狐仙所化,很多原本会引人怀疑的举动都变成了合情合理。后来你为了把宸妃咬出来给你顶罪,又找了一个老艺人。很不巧,他为了做我的生意,破解了这个法门,更点出其中的关键——必须是射箭之人和穿心之人两者合作,才能演好这个戏法,也就是戏法里俗称的托儿。射箭的事原本就是你向皇上建议的,能做这样的手脚,也只有你一个人,既然你能跟宸妃勾结,那你的身份就不言而喻了,所以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束手就擒吧!”
绝境之下,明义反而笑了,回头看了依然昏迷的明崇俨一眼,“从小到大我就不如你,原以为经过这么多年,我的处境会比你好一点,没想到还是不如你。你太厉害了,躺在这儿还是有人来为你操劳,不像我,什么事都得靠自己。哈哈哈……”
冷眼望着他,心儿一声厉喝:“来人哪,把他擒下!”
回到宫中,心儿拿着一瓶伤药来到丹凤门。
裴少卿正坐在椅子上,见她进来,笑道:“太医已经看过了,只是肩上挨了一下子,没什么大碍。”
将药放在桌上,细细地查看裴少卿的伤口,看到伤口确实包扎得很好,她这才放下心来。心儿不禁叹道:“想不到那个明义武功如此高强,也难怪他能横行这么多日子,为西突厥送去那么多密报。”
“是啊,此番带去的都是精锐人马,还死伤多人,幸好将人擒下了。”裴少卿感叹道,百戏班里不仅有明义,还有几个不起眼的小厮也被他暗中替换成自己的手下,动起手来,还是折损了不少人。
裴少卿又问道:“明大人的身体如何了?被关了那么多天,只怕吃了不少苦头。”
“俨哥哥中的毒有些麻烦,还在诊治,已经奏请娘娘,请了太医过去。玉将军也在一边照顾着,希望他能够尽快醒来。”心儿忧心忡忡地说道。
而此时真正的明崇俨正躺在床上,双眸紧闭,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太医仔细诊治着,眉头紧紧蹙起。
“大人,崇俨他怎么样了?”玉麒麟揪心地问道。
太医叹了口气:“如老夫所料不差,明大人所中的毒是‘七虫七叶花’,是由不同的毒物混合而成,其实这毒也不难解,可是现在最麻烦的就是不知道是哪七虫哪七叶,要是稍有不慎,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玉麒麟顿时脸色苍白,“大夫,我求求你救救他,我求求你。”
太医道:“医者父母心,玉将军,我当然想救他。可是不知道方子,乱给他用药,只会害了他。”
“那怎么办?”牢里已经拷问过了,明义根本不肯吐露任何情报,他对崇俨恨之入骨,这七虫七叶花的秘密更加不可能说出,玉麒麟心中满是痛苦,终于将人救了出来,历尽艰险,沉冤洗清,难道最后还是这样的结局?
见她如此痛苦,太医忍不住道:“其实还有一种方法……”旋即摇摇头,“不行,这个方法不行。”
眼前一亮,玉麒麟扑上去,一把握住他的手,急切地问道:“什么方法?你说呀,无论什么方法,只要还有希望,我都愿意一试。”
太医狠了狠心,坦白道:“就是找个人来试药。”
玉麒麟毫不犹豫地答道:“那我来啊,我来试药吧。”
“可是姑娘,七虫七叶药性复杂,组合众多,试药之举,纵然能保得性命,容貌也极有可能会变得扭曲不堪啊。”
玉麒麟毫不在意,“只要他能好,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为了他,性命都无所谓,哪里还在乎容貌。”
见她态度坚定,太医终于点头,“好吧。”
冷寂已久的佛堂里,流光飞舞,檀香弥漫。一个孤单的身影正跪在蒲团上低低呢喃着。通透的阳光给清瘦的身影蒙上淡淡的金辉,似真似幻。
李治踏进佛堂,定定地看着这一幕,终于开了口,“每到心情烦扰的时候,媚娘都喜欢来这里虔诚拜佛,可是佛真的能够解开媚娘的烦恼吗?”
诵经声停止了,武媚娘没有转头,只淡然道:“佛前跪拜,只求心安。烦扰都是世间的烦扰,佛前是出世之地,本就无一物,何处惹烦忧?”
“原来媚娘也明白,所谓的拜佛,不过是一种逃避。烦扰依然在,纵然避入这一方净土,难道真的就能够安心了吗?”
“皇上,臣妾太累了,只想好好地休息一下。”
李治张口要说什么,却终于止住,沉默良久,最终柔声道:“也好,经历了这么多,确实劳累,等过几天朕再派人来接你。温泉那边朕修葺好了,以后你可以常常过去。”
他转身欲走,武媚娘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不用了,臣妾决定终身都留在佛堂里,为皇上,为大唐祈福。”
李治顿了顿,冷笑了一声,“看来媚娘还在怪朕?”
“臣妾不敢。”
“你嘴上说不敢,可是你心里却在怪朕。”李治抬头看了看佛像,长叹了一声,“媚娘,你听过《楞严经》里的故事吗?故事里有一个女子爱上了佛祖的徒弟阿难,佛祖问她:‘你爱阿难什么?’女子说:‘我爱阿难眼,我爱阿难鼻,我爱阿难的一切。’于是,佛祖将阿难变成了女人。佛祖问;‘你还爱他吗?’女子便因此吓跑了。媚娘,如果你真的爱朕的话,你觉得朕的这些行为重要吗?朕还不就是守在你身边的那个朕吗?”
武媚娘身形一僵。
“陆明珠的事情你也知道,其实早在朕知晓真实身份的那一刻,朕的童年就已经结束了。朕开始学着将心事隐藏在最深处,将喜怒不形于色,开始学着讨好父皇,结交兄弟,示人以弱。可是在你面前,朕始终是那个天真诚挚的九皇子,你觉得这是表象?还是虚伪?”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李治继续说道:“不过这段时间你也实在太累了,如果你想休息一下的话,朕不反对。朕不会派人来接你,但朕的大门一直为你敞开着。如果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你随时回来。朕对你的心,还是跟以前一样。”
他转身向外走去,他相信她一定会明白的。他是大唐的皇帝,她是大唐的皇后,对他们来说,这世上不可能有任何净土,能避得开天下纷纷攘攘的烦恼,能弃得了众生平安喜乐的重担,他们注定要并肩而立,兼济天下,而不是寻找一片净土独善其身,自得其乐。
走入阳光中,他最后转过头,看了一眼留在佛前的她。
忽然,一阵疼痛从胸口涌了上来,他剧烈地咳嗽着,血沫从嘴角溢出。
“皇上!”武媚娘转过身来,悚然一惊。
望着匆忙奔向自己的身影,李治忽然笑了,“媚娘,看来你注定不可能长留此地啊。”
“皇上!”扑上去接过倒在怀中的躯体,武媚娘面上满是惊恐,冲着外面的宫人喊道:“太医,快传太医!”
当李治在宣政殿里慢慢醒来的时候,看到身边的武媚娘,他迷茫的眼神终于安静下来。
“媚娘,你回来了。”
“太医刚刚给皇上服了药,皇上不要多说话。”武媚娘眼睛红肿,低声安慰道。
李治笑起来:“朕就知道,你终究还是放不下。无论是朕,还是这个天下。”
武媚娘身体一颤,“皇上,您先别说话,太医说皇上体内的余毒未清,上次只是清除了一部分,还需要静养一阵子。”
李治继续道:“一阵子吗?朕也是该休息休息了,最近真是累啊。朕明白,朕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不知道呢。”他茫然地望着帘帐顶端,平静而从容。
“皇上……您一定会好起来的。”武媚娘泣不成声,她怨恨他的变化,可是自己又何尝没有疏忽呢?
“别伤心,媚娘,假若有一天朕亡故,你记得将那个盒子葬在朕的身边。”
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是枕头角落的一个小盒子。
武媚娘抱起盒子,想要打开。
李治挣扎着按住她的手,低声道:“现在不要打开,哪一天朕不在了,你再看。好吗?”
武媚娘心里一痛,“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