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脏已经碎裂成无数片,却无法有一滴眼泪流下来。
她一生爱过的两个人,一个她连最后的一面都无法见到,而另一个,她却是再也无法去见任何一面。
恍惚之间,她的仇人已经远离了这个尘世,而她的亲人也都已经远逝。她所有的爱情与仇恨,在死神巨大的镰刀面前都嘎然而止。
远处传来遥遥的钟声,长短相间,连绵不绝。
“那是皇上入殓之后,准备大殡的钟声,已经是第七天了。”看到苏谧遥望着窗外,觅青解释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终于出声问道,一边挣扎着想要从床上起来。
有一双手扶住她无力的身体,然后将她从床上抱起来。
她扬起头,就看见了陈冽关切的眼神,他抱着她向殿门处走去。
走出殿门,映入她眼中的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白色,带着冬日的寒冷和萧瑟,在漫天飞舞盘旋。
“这些天以来,你一直昏昏沉沉,时好时坏,整个宫里的人都着急地不得了。在这两个月里面,朝中的各部官员已经吵得昏了头,全靠着慕将军和燕王世子在支撑大局。”陈冽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他的语调里,有难以掩饰的自责,为什么最关键的时刻,他总是会机缘巧合地离开她的身边呢,当在东来楼与葛先生商议下一步动作的他听到了这惊天动地的剧变的时候,他自责懊悔地难以形容。
伴随着他的话语,苏谧回忆起这朦胧混沌的两个月,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并没有完全昏迷,只是不断的疲倦让她似睡非睡,让她迷茫失措。在昏昏沉沉之中,外界的信息还是毫无保留地传递入她的心中。
她隐约看到过有无数的眼神望着自己,或者关切,或者灼热,或者急躁,或者……
她隐约听见过有白胡子的太医们聚集在她的床前,焦急地商议争执着什么,听见有礼部的官员侍奉在床榻前,小声询问着病情的进展,商议着如何在她不在的时候举行各种事务。听见慕轻涵在床榻边上向觅青交待着什么,语调焦急而关切……
她还感受到那个她依然熟悉的身影跪在她的床前,隔着半透明的锦绣屏风,他依旧清朗温润的声音传进来:“臣……边关……马革裹尸……永不踏足京城一步……”
她想要喊叫出声,想要挣扎着起身,可是她却失去了全部的力量,失去了所有的决心,她甚至提不起勇气去直视他一眼。
她只能够不断的安慰自己,欺骗自己,只有再一次陷入昏睡之中,逼迫自己以为那些消息在她死水一样的心田里激不起丝毫的波澜。
直到今日。
“参加太后!”
“参见太后!”
“……”
太后?!
苏谧飘摇的思绪被这一连串恭谨的呼唤声打断了。
她禁不住茫然地转过头,回神看向四周,原来陈冽抱着她,已经走到了采薇宫外。
无数的宫人低伏下身子,恭敬地跪了下来。宫女,侍卫,内监,林林总总,跪满了苏谧放眼所及的一切地方。
如同占据了她全部视线的漫天满地的洁白一样。
在洁白的底色之下,这些身影看上去也虚无缥缈起来。
在苏谧一切都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的时候,在她昏昏沉沉的逃避在病榻上的两个月里面,后世的历史已经成为定局。
九五至尊的齐泷,豫亲王齐皓,还有燕王倪源,大齐最坚强的三个顶梁柱在一个寒冬的夜晚同时崩塌,让刚刚经历了一次新生的大齐政权再一次陷入了近乎崩溃的边缘。
齐泷留下的唯一一道遗诏,就是册封苏谧为正宫皇后的诏令。
好在同时,他还为这个刚刚脱离了战火肆虐,恢复和平的天下留下了一个皇子。
在慕轻涵和燕王世子倪廷宣的共同支持之下,拥戴年仅三岁的小皇子登基继位,尊尚且在昏迷之中的莲妃苏谧为太后。
“二小姐,一切已经结束,马上就要重新开始了。”陈冽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回过头去,看着陈冽平静坚定的视线。
是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这个新生的朝廷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忙碌,首先需要操办的就是齐泷的葬礼,接下来是小皇子的登基继位,再接下来……
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他们忙碌,需要他们殚精竭虑,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为过去的时刻而悲伤。整个大齐的文武百官们,整个大齐的子民们,他们都沉浸在这个崭新的开始里,沉浸在这个生机勃勃的未来里。
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这个天下在二百年的战乱之后恢复了统一与和平,新的秩序和新的朝代都已经到来。
“赶快好起来吧。”陈冽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
孩子!
苏谧的思绪瞬间停止转动了,她费尽全部的力气才逐渐地消化了这个词语的意义。
“御医已经诊断出来,你已经有快三个月的身孕了。”陈冽轻声解释道。
苏谧的思绪立刻回到了那个狂乱的夜晚,那个绝望无助的大齐帝王。
……
她正处在恍惚迷蒙的回忆之中,却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孩子的哭喊声,她茫然失措的回过头去。
原来,在身后,是觅青抱着刚刚满三岁的小皇子走了上来。
“娘娘,如今群臣已经议定,请皇子殿下登基。”她看着苏谧,眼中含着隐隐的泪水,脸上却是满怀希翼的笑容,说道:“还在等待着娘娘为皇子赐个名字呢。”
名字……
登基……
苏谧的思绪终于恢复了日常的感觉,迷茫之中,她看向四周。
时间已经是三月份了,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原来刚刚占据了她全部视线的凄冷的白色不过是告丧使用的白幡,漫天飘散的雪花不过是飘洒的纸钱。
原来,宫中的各处花园都绽放出点点的嫩绿鹅黄,在这层层的白色之下,隐隐地探出头来,茁壮地倔强地坚持着向上攀爬。
她原本以为,这深深楼阁,重重飞檐,永远看不见终结,她原本以为,这样漫长的寒冬,不断持续的雪花,永远也看不见尽头。
可是一切还是过去了,所有的爱恋与仇恨,所有的繁华与寂灭,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离她远去。
春天已经到来,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
旧的格局已经过去,新的时刻到来了,一个崭新的天下,一个崭新的大齐屹立于万千子民的面前,一个属于天下百姓的时代到来了。
她终于轻声笑了。
原来,真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
太后……
二十一岁的太后……
有谁知道,她才只有二十一岁啊!
她将头埋进陈冽的胸口,像是在汲取最后的一线温暖,没有人看见,她那一瞬间的表情,也没有人看见,在她离开后,他的衣襟上留下的那一点小小的水泽。
所有的人都只看见,她扬起头来,语调平静,目光坚强,她说道:“放我下来吧,以后的路,我要自己走了。”
天边泛起一道微光,在她的脚边,枝头上晶莹的露珠折射着清晨的朝阳,在刚刚发出的嫩绿的叶子上轻轻地颤抖着,摇摇欲坠。下面新开的小花洁白粉嫩,一阵风吹过,露珠坠了下去,掉在了花蕊之中。花朵不堪重负,歪斜了身子,水滴溢出,宛如一滴珠泪,从柔嫩的花瓣上滑过,落地无声。
第九卷:莲动倾国·九重珠落(完)
附:
齐史载:齐成帝天统三年正月十五日,辽人余孽潜伏宫中,于中元节夜宴之上以剧毒暗害大齐重臣,燕王倪源,及豫亲王齐皓尽皆亡于辽人之手。
失忠良爱将,成帝悲恸莫名,吐血而崩。
……
四月一日,成帝梓宫出神武门,安葬于城西承陵。谥号为“成”。
在他短暂的一生里面,终究是成功地终结了这个持续二百余年的乱世,使天下回归统一。但是他这一生,究竟是成,还是不成?成就的究竟是什么,又究竟是成就了谁?只有留待后人评说了。
四月末,豫亲王及燕王葬仪相继完成,镇武将军慕轻涵及燕王世子倪廷宣会同诸位朝臣共同拥戴皇子齐伊登基继位。改年号为景延。
五月十二日登基大典上,诸臣皆上表奏贺,唯燕王世子倪廷宣上表求去燕王封号,自请前往居禹关镇守。
后当庭允之,改封燕国公,授平虏将军,领居禹关主将。
此后其一生守卫边疆,未再踏足关内一步。
……
新帝年仅三岁,孝贞太后苏谧临朝摄政。
……
景延元年九月九日,天有异像,孝贞太后于采薇宫诞下成帝遗腹子,取名为昭。
……
天下既定,大齐兴,四海平,太后总领朝政,处事宽和勤俭,纠之以典刑,明之以礼乐,爱之以慈俭,律之以轨仪。励精图治,除旧之敝。又在四海招贤纳士,不记出身,不教过往。天下布衣士子争先投效。旧卫士子葛澄明等相继入朝为官。
十余年后,德布天下,四海升平。垂髫之儿,皆知礼让;戴白之老,不识兵戈。虏不敢乘月犯边,士不敢弯弓报怨。
……
景延帝幼年时候遭逢辽国破城,被辽人所害,身负重创,虽经太医救治,旧病难除,终于于景延九年驾崩于乾清宫。
之后群臣拥戴太后嫡子齐昭继位,改元永昌,即为后世齐文帝。
……
永昌七年正月,辽人进犯边关,平虏将军倪廷宣率军出击,大败辽军于居禹关下,自身却中伏身死,倪家一脉就此断绝。
临终前,留下遗表将封地墉州归还于朝廷。
从此,天下九州归一。
……
四月,永昌帝大婚,以兵部尚书慕轻涵女慕紫陌为后。
五月,太后归政于永昌帝,离宫前往城郊丹枫山寒山寺归隐,为国祈福。
任永昌帝苦苦挽留亦不改去意。
一路轻车简行,至寒山寺,将随行宫人尽皆遣回,身边不过余贴身二三人而已。
纯简守拙,天下称贤。
……
其后永昌帝上承景延之风,下开永昌盛世,广开科举,勤躬朝政,劝农归田,还富于民。
主政五十余年,天下太平,史称“永昌之治”。
尾声
阳春三月的天气里,柳树柔软的枝条伸展在空中,吐出嫩绿的新芽。一阵风过,枝条飘摇晃动,那点儿绿色就变得若有若无起来,正是诗中写的“轻烟渗柳色”。
一只纤纤素手从喜鹊登梅雕花的窗栏上伸出,春葱般的手指调皮地捻起一根飘过窗口的柳枝。
她随意地转过脸来,那是一张满月般美丽的脸庞,比这窗外的春光更明媚,比她手中的柳枝更柔嫩。
她正坐在窗台前出神地看着院子里无限美好的春光,视线停驻在两只飞过枝头成双成对的燕子上,一只手握着一卷书,一只手无意识的揉捏着柳条,秀丽的眉宇之间,隐隐有着无限的惆怅与向往。
这时候,门口处传来一声轻呼打断了她的思绪:“小姐,小姐。”随着一声轻灵明快的欢呼,一个头上梳着双髻的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跑进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