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爷请用,清清凉凉的蜂蜜银耳茶,消暑去燥。”
戴雁一手将茶盏放过一边,另一手就把青田强拉着挨坐在自己的身旁,“哪里要什么茶?姐姐你就能去我的燥。”
青田抽回手,由腋下牵出了一条手绢印着面颊,白腻细长的手指仿若迎风的兰花,“瞧你文质彬彬的样子,原来也这么不正经。”
戴雁的脸胀了,另一处也胀了,“这世上的男人见着你还能正正经经的,姐姐你说一个来我听听?”他重新抓住了青田的手和手绢,欲火中烧地一把箍紧了她,“好姐姐,我想你好久了,真真是个玉美人,神仙也不如你!”
“我的哥哥,你这样聪明杰俊,我也早有意于你。我并不求你跳槽来做我,只时时地和我谈情亲热我也就满足了。”青田斜坠着金钗,高挑着银裙,任随戴雁吃得满嘴胭脂记。正待入港时,却又一手抵去他胸前,挣起了身子躲避道:“不,怕只怕我是个有心的,你倒是个无情的。你和惜珠好得一个人似的,回头却把我当笑话讲给她听。”
戴雁已是裤裆里着火,指天说地地赌起咒来:“我若告诉给人去,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你们男人家说话我才不信。”她只把他半搡半就着,“除非你拿件东西来作保——”
“好姐姐,金山银山你一句话,只求你方寸慈悲,舍一滴菩提救命。”
青田拢抱住戴雁的头颈向他耳中吹入几个字,噙过香茶饼的口气仿佛是朵朵的花蕾凭空初绽。戴雁仍陶醉不已时,她已翻身而起,款款作态地立于男人两腿间,把腰里的汗巾轻挽着,“亲亲的哥哥,我金山也不要,银山也不要,只要这个。你把这个拿来给我作保,我就信你。”
戴雁恐她要走,正欲嚷,青田却又曲下颈子自往他的口内笑吐舌尖。他忙把她揽住,但觉怀中贴上了一对酥极软极的胸乳,正待上手揉摸,手腕却一凉。青田的指尖已蛇入他袖内摸出了自个的护甲来,小小一盏幽灯的暧昧颜色中,她的手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目的金线。
“三更前管她要来,敲了更鼓还来这里等我,我自救你焚原苦海。”她嫣然展一笑,婷婷地转身。
青田头也不回地走出茶厅,穿过天井,脸皮绷得活像个死人。她有把握。对于这些每次看见她都活似婴儿看见乳房的男人们,她从没失手过。
夜,恰似一场仓促而轻率的引诱,匆匆过去了。
接下来是一个微阴的天。自起了床,惜珠就头疼得要命,昨夜帮戴雁吃了足有半斤酒,天还没亮他就说府中谁做寿,歪帽散衣地走了。叫他这么一吵,她也没睡好,躺到中午起了身,也懒得梳洗,只靠在床头捧了本元稹的诗集,正闲翻着,听见小丫鬟在外间叫了一声:“青田姑娘。”
惜珠放开了书,一想起青田拎着嫁衣在她面前愤然欲狂的败相,她就禁不住洋洋自得。这自得很快又变本加厉——对方居然无故出丑,一进房就绊了下脚。
第16章 占春魁(15)
“哎呦,姐姐可看着!”惜珠倚着大红金钱蟒靠背,一段藕白的臂腕打绢袖中滑出,举手轻揉着额际。她头上光光的,只在前额环了根紫销金箍儿,太阳穴上贴着两小方头痛膏,人是病西施的红颜妙相,“咱们命薄,压不住‘状元夫人’这非分之荣,要不怎么好好的平地上也能绊住自己?我要是姐姐,日后出入必然加倍当心,别有什么无妄之灾、飞来横祸。”
“是,好好的,平地上怎么也绊一下?”青田一手捏着一把宫扇撑住门槅扇,另一手下去脱鞋,把左腿的绫裤抖搂着,好半天,自一只珍珠软底的绣鞋里捏出个什么来,“我说呢,原来有这晦气东西硌在鞋里,怎么能走得稳当?”她转视着惜珠骤然瞪直的两眼,更把两指间的东西来回晃悠着,“呦,怎么,莫非这是妹妹你的?”
“当头一棒”远非只是辞藻之妙,此刻,惜珠便觉半空中当真横生出来一根狼牙棒重重击上她天灵盖。难怪!昨夜里戴雁先给她大灌黄汤,回房后又说什么“青楼也赋白头吟”,非要与她一同剪发,作为结发夫妻之意。她待他一向是有点儿真心意的,见他情深若此,也就一半醉、一半真地和他共剪香云,谁料他竟是吃里扒外哄别的臭娘们儿去了——哄她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惜珠想起她手持银剪的那一幕:小心翼翼地铰下一缕发,挑一根最细最红的勾金丝绳分分缠就,把她的一缕情送给那男人。而现在她的情,竟从这女人的脚底掏出来,钳在她指间,又轻飘飘地往前一掷,像一撮卑贱无根的野草——
“嗐,我还当是哪个小野逼的骚毛呢!”
青田拍了拍手,直望惜珠惨黄的容颜。那令人不齿的勾引、龌龊如猫狗的交尾只不过是漫长的前戏,这才是快感降临的时刻,痛快极了!她将脚尖递出,踢了踢被抛落在地的一束细发,做出一副极尽夸张的忧心忡忡,“真奇怪,妹妹的头发怎么会跑到我的鞋里?不过妹妹啊,人家都说要是头发呀、指甲呀这些东西被人踩去了脚底,可是要倒大霉的。我要是妹妹,日后出入必然加倍当心,千万可别有什么无妄之灾、飞来横祸。”她趿拉着鞋,风摆杨柳轻摇着扇子出屋了。
惜珠一句话也说不出,顷刻之间一切都涌上来,千金小姐沦落风尘,似花深陷泥淖,如血空枝碧啼。她喉如土塞,泪似江流,很久很久之后才积攒了足够的力气站起来。她赤脚蓬头地冲下床,狂喊一声:“段青田我杀了你!!”
随后她就膝盖一软,向前扑倒过去。
13.
青田把惜珠直气得昏厥,自己却优哉游哉。这一夜正是先前与爱郎乔运则说定的焦府之宴,故此还特地沐浴熏香、穿戴一新。谁知等到太阳下山,请她出局的局票未等到,先等来一名不速之客:
摄政王齐奢。
他仍同一个月前一样,微服,随身只带两名仆从,自称“王三爷”,出手就赏了一两黄金、一对玉璧。段二姐一见,直若见了苦思的亲人,简直恨不能亲自赤膊上阵,奉承得不知怎么才好,着急着慌地叫青田出来敬瓜子、敬新茶,更把一色的白粉定窑碟盛了桂林马蹄、广东荔枝、青梅桔饼、桂花八珍之类的珍席果品统统摆上。青田虽不晓得什么风又把这位给吹了来,却也只得堆起了笑容相陪。他一连听她唱了几支曲,又与她置枰对弈,总之不见动身的意思。
室内焚着生结香,更熏得几盆素馨花、茉莉花浓香沉沉,惹得青田一身燥热。
她一手把宠物猫拢在腿边抚着其纯白的毛皮,心不在焉地投下了黑子一枚,满脑子只惦记着乔运则,他们的今夜之约,还有——青田甜蜜地遐想着——他们的今生之约,她和他尘埃落定、永不分离的结局。
“青田姑娘出局!”
外场嘹亮的喊声传至楼上,青田回过神,立即心内雀跃不已,却明知故问道:“哪里?”
“灯市口纱帽胡同焦府。”门帘被打起,婢女暮云走进来,当心地向齐奢深施一礼。
齐奢一根犀带拦腰,身着品蓝色的箭袖袍,遍嵌着只在光下才可见的卍字暗纹。他的人有一刹若有似无的惊疑,搛棋子的手静止在半空,眼望青田以询:“富商焦遵?他是你的客人?”
“回三爷的话,”暮云轻声代答,“叫局的是——乔运则乔公子。”
不知为何,听到焦、乔二人被联系在一处,那一丝惊疑猛然蜕变为沉重的阴霾蒙上了齐奢的脸。他转视纹枰,放落了手中的白子,既没有走,也没有放青田走的表示。
依照惯例,倌人如需在待客时转局,无论客人是什么身份也不能强留不放。但青田觑了一眼男人的脸色,就见风使舵地打发暮云道:“你去说一声,说我晚些动身。”一行重拾残局,仅来个小尖的自补。近百手后,中腹棋筋被吃,青田即推枰认输,“三爷,天色也不早了,您饿了吧?要不去旁边的馆子叫两个菜?其实我们自己的小厨房做得倒比外头好,又精致又干净,三爷试试?”
齐奢置若罔闻,单是低着头一粒粒地捡棋子,“再来。”
青田不敢违拗,只好强捺下性子再战。小半个时辰过去,一旁的猫儿在御已发出轻微的鼾声,青田把手挖在棋盒内一个劲往计时的刻漏上瞄,又不好提醒齐奢,便再唤进了暮云旁敲侧击:“你派人去焦府走一遭,说我耽搁一下就到。”
暮云面露尴尬,把绣有绿萼的小袖轻轻地搓弄着,“呦,怎么才汪嫂子送茶上来没跟姑娘说吗?不用去啦。惜珠姑娘早取了局票代局[25]去了,这阵子想来酒都吃完了。”
青田一听就愣了,惜珠强撑病体代她出局,自不会安了什么好心,怕是要当席给乔运则难堪,更怕是——她倒抽一口冷气,回想起自己魅惑戴雁的一幕,仿佛已看到惜珠照猫画虎地对付乔运则。她不是信不过自己的爱人,但他只有过她一个女人,看惯了她的柔媚,难保不会突然发现惜珠的冷艳是种更新鲜、更凌厉的美。不行,必须得阻止惜珠——在她把自己变成席间一道最美味的大菜前。
青田的心中十万火急,却只娇慵起身,碰巧她穿的也是蓝,宝蓝色的密绣纱衣上穿枝宝仙的花样绵延舒展,“三爷,您是天底下头一号忙人,照理好容易逮住,轻易不能放您走的。但——,搁在别的客人,我一定天花乱坠编出些理由来,在三爷面前我是不敢掉花枪的。实不相瞒,早几天乔公子就跟我定下了这个约会,让我——”她笑着顿了顿,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腼腆,“务必要到。”
“务必要到。”齐奢玩味着这句话,直望住青田的眼神很复杂,竟似有种悲天悯人的意味。之后他游目旁顾,声音里生出了隐隐的凉意来:“他说‘务必要到’,我说‘坐下,下棋’。”
青田稍一琢磨,就不着痕迹地连消带打道:“三爷总摄国政,朝廷的谕旨都是经由三爷的口中发出,其他人说的话叫做‘话’,三爷说的话叫做‘旨意’,号令天下,任谁也该听三爷的。不过,今日焦府夜宴,青田早已经应承过乔公子。子曰:‘民无信不立。’青田守约,并非拂逆三爷的意思,而正是为了三爷。假如一个如我之位卑的女子也懂一诺千金的道理,那么试问举国上下还有谁会不谨守诚信之道?‘夫信者,人君之大宝也。’”
齐奢聆听着青田的娓娓之辩,一笑置之:“你若是个男子在朝为官,定写得一手谏诤的好文章。”
“谏诤可不是青田的长项,我擅长的是在酒席上讲笑话得罪人。”她见对方的笑意更加明显,也就笑着拜一拜,“三爷日理万机,我原是不敢留的。不过您要不着急,我叫人进来给三爷再唱几首时新的小曲,您宽坐,我去打个照面就回,再给您斟酒赔罪。”
齐奢仍那样半笑不笑的,“我并没允许你走。”
青田怔了怔,复强颜而笑,“青田可否知道理由?”
“你会知道的,不过不是现在。”
第17章 占春魁(16)
“三爷,多余的都不讲,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身为倌人,也自有小班里的一套规矩。打茶围时逢人叫局,或出局时另有客叫,牌、酒一巡就转局,这是行规,所以就算今夜叫局的并不是乔公子,青田也是不得不去敷衍一下的。您看,本来客人都有个先来后到,可您一进门,我立刻就使法子把前头那位都已经坐进正屋里的给支走,又放着西屋里那个傻等了半晚上,这阵子再叫局不到,真是坏了规矩,就是妈妈知道也要骂的。”
齐奢显然被冒犯,恢复了一身的傲慢之气,“不管在哪儿,规矩都由我定。坐下。”
青田却只把姿态放得更低,几乎是求恳的语气了:“三爷,您是坐坐就走的,我却要在这里天长日久地呆下去,做坏了生意可没活路了,烦您也体谅体谅我的难处。”
“坐下。”
“三爷,要不您看这样——”
“不识抬举的玩意儿!”毫无征兆,齐奢改颜,凶神恶煞地一把掀翻了黄花梨棋桌。打盹的猫儿在御一惊跃开,门口却冲进了两个人。原是他贴身的太监周敦跟侍卫何无为,一听见里面的动静不对,便趋肃待命。
青田的笑在面上僵住,她对乔运则的一腔深情只向面前这个地位崇高的男人吐露过,她当他将心比心,她当他大慈大悲,然而他不过只是又一个贪图她美色的当权者,恃强凌弱、仗势欺人。她对他一直存于心间的感激,就随着倾翻一地的棋子而分崩离析。
青田蹲下地,捻一粒黑子重新放回到齐奢的手边,美目含笑,流动顾盼,“三爷,这叫玩意儿,任您抛,任我捡,自个不知道动弹。青田,是有手有脚的人,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您若非要强留,就用腰间的蒙古刀吧。”她笑着深躬一个万福,瞥都不瞥门前那一对凶恶的哼哈二将,转眼即去。
暮云吓得杵在当场,喉间发出“咔咔”的响动,“三爷,您、您千万别介意,姑、姑、姑娘她——,姑娘!姑娘!”终是看了看青田的背影,踉跄追出。
屋内,是银红撒花的帐幔、楸木雕玉的花罩、紫檀缂丝三屏风、海棠绣墩五开光……齐奢一个人被剩在这琐碎的花团锦簇的暗角。他伸长手把受惊的猫儿抱入怀,极长久地抚慰着,黑白分明的双目在满炕满地的黑子与白子间逡巡,最终落在了其中一颗上——由青田放回的那颗,衷心地,绽开了一个笑。
“何无为。”
与太监并立在一旁的侍卫大步上前,他神态威重,鼻梁略勾如弯刀。适才眼巴巴放走了那目无纲纪的婊子,正叫人恨得牙根痒,见主子开口,立时精神地一挺胸道:“奴才在!”
就这一阵子功夫,青田早已经登轿而去。红倌人的香轿与众不同,只见洋蓝大呢的轿衣上是白绒线绣的折枝梅,四角结着翠色流苏,杭州香藤轿杠上还垂下四只以水钻镶点的彩球,在一路上又好奇又艳羡的目光中,流星赶月似地就来到了灯市口。
顾名思义,灯市口遍地都是灯。临街的铺面在梁上、檐下、门前、室内,以至于把墙壁镂空了挂嵌彩灯,霞罩烟笼,炫目迷神。灯海中一所幽深巨宅,石狮把门,上书“焦府”二字。
“姑娘,到了。”
青田的心不是不发慌的,也为自己在摄政王面前的一时鲁莽而追悔,但事已至此,先顾眼前罢了。她从轿窗后探出半扇眉眼,指派跟局娘姨道:“你去通报。”
“是了,”未及移步,娘姨却又站定,“呦,出来了!”
由焦家大门内涌出十来人,看起来是宴毕四散之际,男客们均被莺莺燕燕所包围,其中乔运则走在末尾,他身畔女子的腰肢细得像一只春瓶,瓶内的插花是一支高耸出云鬓的鲜红牡丹。
今岁东风巧剪裁,含情只待使君来——正是惜珠。
街口的轿内,青田恨得眼中直要喷出火来。但转目一瞧,见爱郎乔运则在惜珠的陪伴下浑不复平日神采,竟一副步履沉沉、郁郁寡欢之相,顿令她转怒为喜。忽又看乔运则心有灵犀般朝她这边拧过了头来,二人目光相接。距离与光线令青田看不太清对方的表情,她仅仅暖意盈然地笑着,向他点个头。
夜色间,乔运则惊望对街那熟悉的轿子,薄而锐的嘴角有一抽动,随之更是整个人都一震。他回头,原来肩膀搭上了惜珠的红酥手,她的人亲密地把他半扶半靠,脸向着某处挑衅而笑——只因也看见了青田的帏轿。
青田再一次怒火重燃,直想冲下去拽开那女人的手。也许是恨意之盛,只一刹后,就有一股无形之力一把从乔运则身上拽开了惜珠的两只手,并恐怖而不可思议地,用它们扼住了惜珠自己的喉。焦府前,人们开始惊呼,围观着名妓骤然的失态:好似一朵暴风中的花,惜珠静默而狂烈地挣扎,把身体向各个角度旋舞着,又重重摔倒,双手仍掐住自己的喉头,嘴角吐出了血沫。抽搐,死亡。
发间的牡丹犹自簌簌抖索着,飘零了几点花瓣。
全部的过程从头到尾仅用了眼睛眨几眨的功夫,而青田根本忘记了眨眼,瞠目结舌地看。接着就觉得轿厢猛一晃,吓得她忙撑住了两边的板壁,晕头转向中感到轿身被掉了个头,重新向来路奔去。她惊惧万状地扒开了轿帘,发现怀雅堂的轿夫们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队腰间佩剑的陌生人,前方领头的正是摄政王那叫做何无为的贴身侍卫。他脚不沾地地奔跑着,任何解释也无,只把永远冷峻的面孔转过来瞟了她一眼。青田失力地垂下手,任由被绑架似地带离了现场。
风一阵阵地扑打着前帷,欲开还闭,如一则揭晓前的谜。
14.
房间仍是青田离开时的样子,满地都散落着黑色和白色的象牙棋子,连同静坐其间的齐奢也像是从未移动过。
她立在门前呆呆地望着他,他也在细细审视她:她的眼、胸膛,全身。但青田压根无视这犀利的目光,她全部的思维都已被惜珠所占据。她和惜珠是敌人,没错,可她们间无休止的吵嘴、掐架、互相使绊子,是交缠着一块长大、一块学艺,乃至于一块被禠夺了童贞的亲密,对彼此的憎恶早变成了彼此的一部分。因此失去了惜珠的她,好比一个词失去了自身的反义词,令到青田完全地不相信,并且完全地——
“不明白?”齐奢终于开口讲话,语气淡而无味,“今日宴客的富商焦遵,同朝廷礼部左侍郎张延书有过节,起因是,张延书看上了焦家在纱帽胡同的这栋宅子,想买,焦遵不卖,其间闹得相当不愉快。我手下有批人专司刺探京师官绅的动向,前几天上报了一条消息,说张延书的管家密购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昂贵毒药,直到刚才我才明白它的用途。今天晚上的这件事在外人看起来,是焦遵意图毒杀乔运则,却误杀了代酒之人。实际上,是乔运则监守自盗,自己给侑酒的倌人下了毒。府上出了这么一桩人命案,焦遵从此便成了俎上鱼肉,任凭张延书宰割。——还不明白?那么看来,你并没有听说。”
齐奢由鼻内长出了一声气,直视迷惑的青田,目光中似也含有着一道恻隐叹息,“乔公子双喜临门:官场,已放了九品礼部观政;情场,已聘了张延书的独女为妻。”
伴着最后一个字,血色就一下自青田的面上消失,连一对丰柔嘴唇上的胭脂都褪成了夺目的惨白。她的手指打着抖,在身侧碰到了一把如意圈椅,就紧紧地攥住了椅子的扶手。
齐奢稍一顿,便清清楚楚地继续道:“因此,为了缓和与张延书的关系,焦遵才会设宴款待乔运则,却正堕入其老泰山的彀中。而乔运则这位东床快婿则有足够的理由认为,对于他美满姻缘最大的阻碍就是——你。若不是我今日兴之所至上门探访你,这一顿鸿门宴,就会是张家翁婿的一石二鸟,惜珠姑娘不过是李代桃僵。”他再次停顿下来,观察着青田的反应,“什么感觉?想哭,觉得自己是最可怜的人?还是想笑,觉得自己是最可笑的人?”
青田什么也没答,因为她根本描述不出这诡异的感觉,活像是,自己亲耳听闻自己的死讯。她回想起那一夜,乔运则为她亲手所裁的嫁衣、向她亲口所许的婚约,所以她不明白,还是不明白,丝毫也不能明白,她的头脑已陷入绝对的混乱。也许是一霎,也许是千年,反正当感官恢复时,她发觉自己已滑落进那把圈椅中,双眼发直,看一个男人拖着条瘸腿在她的房间里踱来踱去。
第18章 占春魁(17)
“我小时候,可以跑得飞快,快到满宫的太监宫女都捉我不住。”这就是齐奢信口的开场,其后,是一张信手的泼墨画,枝叶旁逸地勾勒出半生的洋洋洒洒,“八岁,册立太子大典,皇极殿中的一根横梁落下来砸断了我的腿,以天象不合与身有残疾为由,父皇第一回剥夺了我的皇储之位,而那根横梁是他预先叫人锯断的。九岁,我母后薨逝。十岁,从未单独召对过我的父皇把我叫到跟前,拍着我的肩,教导我作为一个皇子的责任,然后将我当做和谈的人质送去了蒙古鞑靼。结果我只在草原的帐篷里睡了七天,就听到父皇亲率三十万大军突袭边境的消息。鞑靼大汗没杀我,他明白,我不过是这场游戏里的一枚——‘弃子’。这一切,只为我母后是中宫皇后,也是外戚王家的女儿;身为她的独子,我是唯一合法的皇储,也是父皇最不希望看到的继承者。十七岁,我自己从草原一路逃回到北京。这一次,我外祖父出面,以首辅之名发动了满朝的亲贵大臣扶助于我,要求父皇早立国本。旷日持久的争论后,父皇终于让步,他许诺:我与皇长子谁先诞下世子,谁就将成为太子。我的王妃与皇长子的侧妃几乎在同一天生产,都是儿子,我的王妃早了两个时辰。就在我即将第二次被册为储君前,孩子却迸发痘症,未满月而夭折。王妃悲痛不胜,投环自缢。她至死也猜不到,那不是人人认定的天灾,那是人祸。孩子发病前曾穿过一件百衲衣,那件衣服是我父皇所授意,却由我皇兄的侧妃——也就是当今西太后——出面送来府中。我与皇兄是敌手,西太后与我的王妃却是亲姐妹,王妃没有提防。孩子死后,我的外祖父也放弃了我,转而挑选出一位嫡孙女塞给皇兄,作为新晋太子妃——下一位王皇后。两年后父皇驾崩,太子正大位,而我大哥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将我这个无妻无子的跛兄弟幽禁终身。直到又过了四年,他服食仙丹过量暴死在宠妃宫中,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我才被释放。正逢鞑靼进犯边境,我立下军令状,率三军拼死取胜,从而夺取兵权,进而践祚居摄。”
讲述中,齐奢的语调始终保持着单调的平静,继而他站定,盯住了瘫坐在椅内的青田,“我这是在安慰你,‘祸兮,福之所倚。’我之前不过是个被圈禁的废王,今日却手操国柄,并不是由于我贵为天子叔父的身份,而是由于我懂得怎样在沙场上击败战无不胜的鞑靼骑兵、在朝堂上运用波谲云诡的权谋之术。而我之所以能够击败鞑靼,是由于我在鞑靼当了足足七年的人质;我会玩弄权术,也只不过是由于我打出生起就见遍了世上最丑陋的权术。相信我,我和你一样,被最亲的人背叛过——不止一次,我几乎谁也不相信。第一天晚上你跪在我府门口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琢磨,这姑娘到底是个太聪明的玩意儿,还是个太傻的人?我想我有答案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把这些最黑暗的事儿都一股脑地告诉给你听,因为你,已成为我齐奢一生中最为光明磊落的一个决定。”他把脸定在青田的正前方,屈着半截身子好似一匹白马,“段青田,我要你。”
闻言,青田愣了半晌,随之“噗”一声笑了,唾沫腥子简直直喷去齐奢脸上。她把自己笑得前仰后合,仙台髻上一副沉沉的和合如意金簪摇摇欲落,“三爷,莫说您是至尊无上的摄政王,就算只是贩夫走卒,只要拿得出真金白银,青田这身子就是您的,何用摆出这么大阵仗来?”
对她这副谬然之态,齐奢单是把嘴角一歪,直起了腰杆道:“说不想你这身子,是假话,可拿钱买,里头装着的那颗心你就不肯给我了。买椟还珠的傻事儿,我不做。”他蹭了两步停在门前,俯视着青田,把手压上她一边的肩,“你那乔公子是我拿御笔选中的,所以别太难过,区区一个状元,没了就没了,我赔你一个——点状元的人。”他并不再多看青田一眼,仅微含笑意地朝前直望了一刻,手在她肩头拍拍,拉开门,离去。
第19章 占春魁(18)
椅上,青田大口地吐着气,握住坐椅的扶手向前半倾下身体。摄政王的话已随他的人同一刻消失,不断出现着的,唯有灼烧着脑髓、大片大片的往事:乔运则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千秋万岁的眼耳口鼻,他谦洁的布衣同台阁体,硬邦邦的标尺同狂热的花样,滚烫的情书同冰凉的眼泪,一座汪洋那么多的眼泪。他们束手无策地抱头痛哭着,因为第二天,她的豆蔻年华将被一位富可敌国的男子梳栊。妈妈强行把她拖走,她绝望地在柴房内绕着圈,后来恶狠狠地拿一根肮脏的柴枝自己污辱了自己。最纯洁之物,心爱的他得不到,那就谁也别想得到。无数次因他而得的殴打,那一次是最狠的,若非妈妈打到了手臂脱臼,她一定会死。她用扭伤的腰肢蹁跹起舞,弹琵琶弹到五根指甲剥落四根,一锭墨只练一个大字……她刻苦地学习每一项技能,尤其是如何痴声痴气地抱着人,用从里到外的柔软骗取到硬的金与银,为他去买一个把手中的剪刀换做笔的机会。男人们伏在她身上,一个又一个,她大张着眼躺在最深的烂泥底,含笑仰望着一株花,抽芽吐穗,在红绡帐顶上慢慢地开。
泪滴落下,长久的努力后,青田终于哭了出来。她弄懂了整件事,却又什么都不懂。唯一可确定的,就是乔运则的谋杀并未因她的迟到而失败。房间内四面是棋子,在这一片自古令人热衷的、永恒的关于厮杀的游戏间,青田缓慢地滑下,出现了跟死者惜珠相同的症状:双手扣住自个的咽喉,剧烈、致命地干呕起来。
穿堂风把那由齐奢所推开的门扉轻微地摇晃着,仿似一张迫切的书页,跃跃欲试地,要翻去到新一章。
注释:
历史上的“小班”约出现在清末,最初以“本帮”、“旗帮”等北地胭脂为盛,后“苏帮”、“扬帮”等“外江帮”居上,“倌人”一词是苏浙一带对高级妓女的称呼。
《诗经·鄘风·墙有茨》:“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讽刺卫国公子与君母私通,后世便以“墙有茨”暗指宫闱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