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脱冠,我这就叫几个乌龟上来捉住你们统统强奸一泡,那御史府可就有脸极了。”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裘奶奶的一群女仆没有不失惊变色的,有个十来岁的小鬟更是当场被吓出了眼泪。裘奶奶也是魂不附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暮云,去,叫曹旺儿挑几个身子好的兄弟,告诉他们,有大活儿。”
“段青田!”裘奶奶急嚎一声,“你还有没有王法?!”
青田冷嘲一笑以对:“有王法也罩不住奶奶,奶奶不信,回去留着脏小衣,只管往上告,就是官司打到了金銮殿保证也赢不了,堂子里的奸情,有什么稀奇!暮云,还站着干什么,没看见诸位女客们等着招呼呢?”
“是,奴婢这就去。”
“且慢!”走投无路之下,裘奶奶求援四望。所带的家人里有一个瞧起来老练非常的妇人,这时讪讪地走上前,对青田讨巧一笑,“姑娘,都说你们小班倌人是个个知书识礼的,哪能做出这么没体统的事情来?我虽没有奶奶的许可,只拼着这张老脸权代奶奶给姑娘赔个不是。姑娘你平平气,咱们好聚好散,成不成?”
“是啊姑娘”,早先说话那婆子也接了口,笑起来,眼角有重重的褶,“你不看别的,就当看在我们家老爷的面子上。”
“可不是?”紧挨着裘奶奶的一位大丫鬟也有些胆色,口齿朗朗地劝说,“姑娘想想,若你有福气,哪天真被我们家老爷讨回去做小,还不是要看奶奶的眉高眼低?”
“是啊,姑娘你别顾头不顾腚,就图一时痛快。”
“姑娘,我们说这话全是为你好,你想想?”
“姑娘你说句话。”
“姑娘,我们说的你倒是听没听啊?”
“姑娘你什么意思,给句话。”
……
一通七嘴八舌后,裘奶奶到底耐不住,朝青田喊上一嗓子:“嗳,你倒是答话呀!”
青田这才调转傲目,懒懒一瞥,“奶奶什么时候见过狗叫唤、人答言?”
莫说裘家的下人被臊了一鼻子灰,裘奶奶也差点儿背过气去,却不得不收起仅剩的一丝余威,不知使了多大力气才挤出一脸笑,比哭还难看,“好,好,我亲自给你道歉。今儿原是我莽撞了,你也别计我的过儿,我也不计你的过儿,就算扯平了。”
青田并不见色有稍变,“奶奶,废话少讲。”
“啧,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识好赖?你不过是个卖身的,我一个朝廷命妇当着这么多人向你服了软,你也争足了光了,还想怎样?”
“我想怎样,方才说得一清二楚。”
“你少得寸进尺,给梯子不下是吧?”
“奶奶莫非年老耳背?若是没听真,我再说一遍。我段青田要的不是梯子,而是你头上的金冠。”
裘奶奶捏起了两拳,磨牙霍霍,“段青田,我们家老爷也做了你这么多年生意,好歹我也是他的正室夫人,你闹得我坍了台又有什么好处?”
青田的嘴角悬着幽凉的讥笑,“奶奶好好在府上做你的正室夫人,哪个去坍你的台呢?原是奶奶自个不尊重跑来咱们这地方,既来了,也就甭想尊尊重重地回去。”
“我说——”
“奶奶,你就是说破了天,今儿这金梁冠,也得摘!”青田冷面抱臂,斩钉截铁。
裘奶奶的浑身抖个不住,脸色蜡黄。直过了小半刻,才把发颤的手向前点动着,“好,好,算你狠……”低吟了半晌,视死如归地一挺身,“祥妈,替本夫人摘冠!权当是路遇贼婆子打劫了!”
第40章 迎仙客(5)
于是乎,几个婆子、丫鬟各含涕泪,将奶奶金冠上所插戴的金钿、挑心、草虫簪等诸头面一一拆下,卸下了发冠。裘奶奶蓬散着头顶鸡窝也似的一团发,手执那金梁冠,天绝地狠地一把掼在青田的脚下。
“走!”
面如赤日、声似滚雷,一班天兵天将落荒而逃。
怀雅堂诸女眼望着御史夫人狼狈的身影,无不掩嘴葫芦。一片笑脸中,只有青田的面色死沉,她瞟一眼地下的金冠,却觉受辱的是她自己。奇耻大辱。
周围人还在笑,笑声里又冒出一缕甚不和谐的嘤嘤啼哭。原来是小丫头桂珍让暮云揪着耳朵在那里骂,桂珍一手捂住被撕扯得通红的左耳,踩脚鸣冤:“我说句倒茶又咋了嘛?平日里来客我不巴结你要骂,我巴结了你还要骂,到底要人咋办嘛……”
桂珍嘤嘤地哭着,不妨青田已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她。说时迟那时快,猛见青田一把拽出了箍发的钗子就向这里投来,兽头银钗呼啸着砸上了桂珍的额头,打得她倒退了两步撞在门扇上。小丫鬟魂飞天外地抬起脸,看清了长发披散、双目血红的女主人,吓得干噎在那里,动也不能动。
没有人再笑了,照花心头惶惶,伸手来挽青田,“姐姐……”
青田挣开她,又拿两手拨开人群,“嘭”一下撞上了房门。
暮云也怒目又戳了桂珍一指头,蹲下地拾起发钗,提声道:“行了,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楼廊上的杂人也便各干各的,对霞三人却凑到了一处并头私语,照花也几步近前去。凤琴一看见她就退了半步,对霞和蝶仙同样深怀戒备。照花却情急不顾,劈头直问:“我姐姐怎么了,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对霞犹豫了一下,和蝶仙交换一个眼神,“告诉她不?”
蝶仙朝照花再三相看,嘴一撇,“告诉她吧,我看姐姐也跟她蛮要好,她也是诚心为姐姐着急。”
对霞手一摊,“说穿了也没啥,一句话,吃了男人的亏。”又补充道:“你不懂,你还小哩。——咱走吧。”
她们三人住在楼下,一道携手同去。依稀听得对霞张口呵斥凤琴:“你问啥,你也还小哩。”
刚过午的阳光临窗直下,亮得仿似碎了一地琉璃。照花若有所思地呆望着窗外,低声重复:“吃了男人的亏……”
“照花姑娘!”
有人在楼口喊了一声,照花回神望去,见是她屋中打杂的娘姨,提着个热水吊子吱吜吱吜地扭上楼来,“姑娘,李一梳待诏来了,快做头吧,做完了,还有康小爷和五大少的两场局呢。”
3.
自从淮商康广道赢得了照花的挂牌酒,恶霸五大少便深以为耻,对梳拢照花一事就愈发志在必得。康广道则早把照花的初夜当做了囊中取物,颇有乘胜追击之势。于是这二人较量得更起劲,一天不是你叫酒局,就是我叫牌局。
这一日五大少又约了七八人,预备在怀雅堂的东花厅摆一桌酒。不想康广道捷足先登,下午就邀了一群朋友清客在西花厅抹牌。正院大厅则另外有一位青田的新客人,也是牌局,不到日央就已开始。
于是午饭后,怀雅堂的跑堂就忙着布置两厅的牌场,撮台子、摆雀儿牌、派筹码,每张台角的两面置搁几,几上布好茶食鲜果。不久,西厅与大堂的两拨人便依次到齐,再等晚饭前后五大少一伙联翩而至,更吵得沸反盈天。来客就有四五十人,又各自写条子叫局,连客人带倌人足近百数,把怀雅堂塞得满满的。楼上楼下处处是衣冠楚楚的男人、标致异常的女人、手捧烟茶的大姐娘姨、东奔西跑的龟奴鳖腿、绮丽的灯火、丰盛的肴馔,夹杂着琵琶声、胡琴声、弦子声、笛声、歌声、搳拳声、碰和声、叫好声、争闹笑语声……其饱满与庞杂一如满园子花果烂熟的气味,在秋寒的凋蔽前,发出最为浓郁醉人的、濒死的醚香。
足足闹到了戍时,才有来客陆续离开,东道主们却兴致不减。只因五大少晚间来时才得知康广道在西厅抹牌,十分不快,康广道也听人报说五大少在东厅摆酒,两人也算是点头之交,却并不来与对方招呼,各据一方,谁都想逼得另一人先走。照花就只好依照规矩,一会儿在这头侑酒,一会儿在那边侍坐。
而五大少所至,少不了其结拜二哥柳衙内,柳衙内自是叫青田的本堂局。至于在正厅摆局的阔佬则一直久仰青田的芳名,近期才有机缘结识,尽管卖命追求,花费之巨足以令几位老客人也相形见绌,却始终买不到佳人一笑,从无开恩留宿的优待,所以也干耗着,指望柳衙内那边散了场之后和青田单独相处。为此,虽一睁眼就和裘奶奶怄了一场气,青田也不得不收拾了心情与衣容,同样在两处来去无休,不得片刻的安逸。
直到在游廊中撞见,姊妹俩才得以说上两句悄悄话。彩穗曳曳的挂灯下,照花的脸儿却显出一种灰凉的颜色,似含着心事重重。
“姐姐——”
“嗯?”青田觑向她,脸上亦带着疲倦的青苍。
照花的嘴唇张合了几次,但什么也没说出。最后她摆摆头,在长长的刘海下垂低了眼睑,“没事儿。”
两人的跟班娘姨切声催促:“姑娘们先进去吧,有什么话回过脸再说,要不里头又该发火了。”
果真才穿过花门,已听得五大少在那里嚷着:“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那姓康的有点儿臭钱就不把大爷我放在眼里了?”
有个人出言相劝道:“五弟你又撒酒疯,你是客,那姓康的也是客,人家自要一碗水端平,总不能让照花一晚上都坐在你这里,把那边丢着不理。你瞧青姐儿不也来来去去的,我什么时候说过她一句?”声音温文尔雅,眼目处处留情,正是柳衙内。偏首一望,就悦然地笑起来,“瞧,这不是?呦,你们俩倒一块回来了。”
照花和青田同告了两声“怠慢”,各自坐去到五大少与柳衙内的肩后。五大少别过脸对照花嘟嘟哝哝,脸色不甚好,似是责备她适才在康广道那一头待得太久。柳衙内却怜香惜玉,自席间拈一块砌香梨饼喂入了青田的口内,“累不累?来,吃口茶,这茶淡了,待我叫人替你换过……”
旁边的一位倌人正奏着把龙首胡琴,高啭莺声。坐在她前头的客人也是位年轻公子哥儿,往柳衙内的背上拍了拍,“嗳,嗳,我说柳二哥,你别净顾着卿卿我我,该你了。”
“哦!我们正斗骰呢。”柳衙内向青田解释一句,就扭回身抓起了骰盅,大摇特摇起来。
合席砸着桌子大叫:“大!大!”“小!开小!”“一二三——小!”“嘿,邪了门了,怎么连开了五把都是小?”“这酒我不吃,你替我吃。”“哎呦我的大公子,这一会子人家都吃了十大杯了,您倒是赢一遭行不行?”“哈哈,依我说你干脆转个局,到爷后头坐着,一杯也不用吃。”“嗳我说,你怎么剪我边儿啊?”“别怪兄弟剪你边儿,实在是你内才不济,委屈了人家。”“对对,他就是‘内才’不济,才存心给人家灌倒了好躲过今儿晚上,省得打了败仗给踹到地上睡。”“瞧你这光景,定是常给踹到地上睡的!”“哎呀呀,越说越混了,你们呀,真是歪嘴吹喇叭——一团邪气。”“哈哈,那你给我兑口气,改改我这邪!来嘛,别躲、别躲!”“再这样,我这就转局。”“嗳,别走哇,再把才那小曲儿细细地唱一遍。”“你们俩,回自个房里去,少在这里肉麻。”
……
一团哄闹中,只有青田与照花二人一脸的疏落,好似神魂无住一般。五大少并不察,但将手臂勾住了照花的颈子,另一手就捏着骰盅举来她脸前,“这把爷坐庄,给爷添些吉利。”
照花被勒在男人的膀子里,勉强笑了笑,“呼”地往银盅上吹口气。
五大少把笑脸贴着她,手举得高高的,“哗哩哗啦”的一通,再“嗵”一下墩去到桌面上。“大、大!开大!好!哈哈哈哈哈哈!”
台面上又一阵混乱,有人笑,有人叹。五大少得意非凡地举杯,“怎么样?可算叫老子给扳回来了。全都得多谢照花的这口仙气儿,来,照花,敬你一杯。”
这一场酒宴本就是五大少为照花捧场,众好友谁不解意?齐声起哄道:“要敬就敬一个‘皮杯’!”
第41章 迎仙客(6)
五大少是个莽人,酒又下了肚,哪会有好行径?吃了满满的一大口酒,扭过照花的脸就嘴对嘴地给她灌下,照花无力推脱,被逼和着那一嘴的酒臭强咽下。一群倌人全笑得伏去客人的肩背上,也都或真或假地来敬“小魁首”,吵吵着要她“打通关”。
美景良宵,醉红烂绿。
喧闹了有一袋烟的光景,青田就向柳衙内探身低言:“你坐着,我去去就来。”又扬声辞席,“各位对不住,我失陪一下。”
众少们笑纷纷,“好说好说,知道青姐儿还有客人,尽管应酬你的便是。”
另一头的照花一心躲酒,也急站而起,“姐姐,我与你一道。”
五大少醉得不轻,脸红脖子粗地把两眼一瞪,“嗳,我说你怎么又要走?好没良心的小婊子!就为了那南方佬阔气些就这么惦记他?”
照花被骂得心中一紧,好在掌班段二姐早就谆谆教导过,若遇上客人吃醋,那就对着姓张的骂姓李的、对着姓李的骂姓张的。照花学艺精湛,即时搬出了一脸的可怜之态,委屈地低着声音说:“戴爷,我也不想陪那个南方佬,可我没法子,昨儿才挨了妈妈的骂,说我心里只装着你五大少,把其他的客人全得罪了,耳提面命地叫我今天不许偏心。你不信,只问我姐姐。”
“可不是?”青田暗赞照花之机变,又为她托上一句,“要么戴爷去同妈妈商量包了照花,她便天天跟着你,哪里也不去。”
这诌辞立将五大少哄得高兴了起来,亲亲亲热热地一把拉过照花的手,“原是我错怪你了,你也甭做难,我一会子就去跟你妈妈说,再不叫你应付那姓康的。好了,你也知道我,不过酒吃多了嚷嚷两句,你别记在心里……”
同伴们在一边颇为不耐烦,“你先放照花去吧,乱缠个什么?”
于是二女添了几声“对不住”,挽手并出。一个往前面大堂去,一个往对过的西花厅。两处均是牌局,二人各看着自己的客人碰几手,坐够了一刻来钟,又回到东厅五大少的酒场,陪上几杯酒,接着再抱歉两句,重赴牌局,有若一对来而复往、往而复来的梭。然而自古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所织就的锦缎再繁美,与贫妇手中枯燥的、疲惫的梭,是毫无关联的。
敲过了二更,东西两厅仍玩闹不休,大堂的豪客虽也斗志昂扬,奈何牌友们或退场,或往别处消遣,连一桌牌也凑不齐,只得草草收场。青田光在口内送一送,仍回东厅来坐着。柳衙内听说那人已走,大感欣慰,“哼,我就是不能让他如意!既这样,你也回房歇着吧,不必在这里陪我了。我瞧你脸色差得很,忙出病来,倒要叫我过意不去。我与你什么交情?绝不怪你冷落。再说今儿也不是我做主家,不过给五弟镶边儿罢了。”
青田称了谢,正待告退,冷不防座上的五大少“噌”一下跳起,合拳怒吼:“眼看青姐儿都回来两趟了,照花连个影儿都没有,他妈的那姓康的竟敢就这样拘着照花不放,倒让大爷我痴汉等丫头一般傻等着,不是抬杠是什么?你们甭劝,我今儿已忍耐多时了,再不给那姓康的一点儿颜色,还真以为我戴大少好欺负!哥哥们别拉我、别拉我,是兄弟的就陪我出了这口恶气!差役们呢?都叫来!”
青田见五大少要闹事,忙上前阻拦,却被柳衙内一把牵住,“这混小子正在酒劲儿上,你可别多事儿,只管跟着去瞧瞧热闹吧。”
各位恶少们酒足饭饱,正愁无处消化,一呼百应地随着五大少摇摇摆摆地直趋西厅。一群倌人们紧随其后,半是害怕半是兴奋。西厅内金烛耀人,但原先的四桌牌也只剩下了康广道一桌,还围着七八名倌人,另有两三名客人背手在那里闲看,段二姐满身金碧地亲自立在下首,笑着频频点头,“是,是,多蒙您关照。”
康广道是一张清雅的容长脸儿,灯下更显得俊俏,笑眯眯地露着一口白牙,“再有,也不必算抽成了,今儿我赢了多少——不,今儿总码子有多少,都打赏给照花,辛苦她这一天……”
妓院里摆牌向来是从赢头里抽成,此举却等于将所有的流水全部奉赠。康广道一行玩牌输赢极大,一手牌就有几十两银子的出入,整个算下来已上千,手面之阔罕有其匹。但他只轻轻松松用两手把四面的胡子一拢推来桌边,好像扫一扫剩菜的残渣喂狗。同样用抚摸小猫小狗的玩弄姿态,他回身摸了摸陪坐在侧的照花,把她的鬓发撩拨几下。照花笑一笑,驯良而沉默。
一旁的段二姐则满口子道谢不迭,喜色满溢,以至于忽略了渐渐逼近的一张怒容。
抢入门来的五大少虽然半醉,却已把康广道摆阔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又见照花被他摸脸捏手的,登时一点子烧意直冲两目,暴出了满满的红筋来,“等什么,难道要大爷亲自动手?还不给我上!”
五大少也算个三品官,出门总带着十来衙役,没一个吃素的,一拥而上就把康广道从牌桌上拖下来,还没等康小公子叫完一声“你们要干什——”,已是好一顿拳打脚踢。五大少高高地腆着肚子,一手乱点着谩骂:“他妈的外地佬、土包子,也不撒泡尿照照,凭你也想跟大爷我过不去?你以为有点儿钱就怎么着了?你信不信大爷今儿活活打死你,也没人敢放一个屁!”
屋里的宾客与妓女全跳开了丈远,大呼小叫,只段二姐惶急交加地挨上前,“哎呀戴爷,五大少,您这是干什么?您跟康小爷也是朋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老虔婆!”五大少朝她鼻头一指,“你少多话,打坏了什么东西爷按原样赔给你,爷就是要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南方佬,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北京!照花你给我过来!”手一抄,就把惊得傻立在当地的照花小鸡一般地拎过来,点着她复向段二姐嚷道:“照花!啊!你他妈要她多少开苞银子,几千还是几万,只管开价,大爷跟你还一两就不姓戴!但倘若你敢把大爷我当瘟生,叫别人来点她的大蜡烛,你信不信我叫人一把火烧了你这窑窟子?”
眼瞅着康广道在一堆皂靴中蜷身抱头,呼痛声已越来越微弱,段二姐急得摇晃着满头黄烘烘的金瓜子步摇,两手直拍,“哎呀大少您说哪里话?不是您点照花的大蜡烛还有哪个?就下个月,下个月挑个吉日您就和照花欢欢喜喜地入洞房,好不好?”
得此一言,满意的得色涌上了五大少的脸,架在他腋下的照花却遽然间失色,空余一张单薄的、煞白的皮。
后头的栏杆罩下,柳衙内几个剔牙的剔牙,挖耳的挖耳,全带着笑作壁上观。当中有一个拍着嘴打个呵欠,吆喝两声:“五弟,五弟!差不多行啦,真揍死了,你老子回头又得关你一个月禁闭,咱哥儿几个可找谁取乐去?”
柳衙内附和道:“老四说得对,才掌班妈妈也亲口许了你下个月当新郎,你这里再弄出一条人命来,多不吉利。”
一屋子的人又说又劝,几个衙差也有数,虽拳脚还不停,却已不似先前“嘭嘭”有声,只等五大少一发话,便即手下留人。
衣衫鲜丽的围观者们还在推搡着、议论着,人群之外,青田见事态平息,连热闹也懒得看完,当下无声隐退。一缕薄软的裙裾,是倦蝶脆弱的翼。
4.
她回到房内,给猫儿在御温了一碟牛奶,又叫暮云烧上两把安息香,便锁上门,歪去了床里,连妆也不曾卸,就带着一脸的白粉和胭脂。一度,不管交际到多晚、喝得有多醉,只要是一个人睡,她一定会把脸和身子洗得干干净净,涂抹好乳霜与花露才入眠,如同保养一件精瓷般保养着自己。但眼下她只是一只破罐子,随便就可以摔来摔去,每一时每一刻,青田都可以感到无数细小的裂纹爬上她的眉心、眼底、嘴角,整张脸,整个身体——她有很久不敢仔仔细细地照一照镜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