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师父’。”
“哦,师父。”
“站好喽!”
“是、是,师父。”
二人身后紧闭的殿内,珠箔银屏迤逦开。喜荷步步生香地悄下丹墀,她身着杨桃色的五彩凤凰通袖长衣,下曳黄红双色金缕长裙,一道碎宝挽臂彩光绚烂。头上是金镶蝴蝶闹纷纭挑心,两边一对金龙掩鬓,遍插着十余啄针,脑后累珠压鬓钗,更添一对连理金花。甜红的胭脂腮上浅、唇边浓。在这样的寒冬中,这样丽如三春夭桃的装扮花费了喜荷整整数个时辰,可临到头,她兴冲冲的脚步却被一声败兴的称呼中途截断——
“太后。”他这样唤,自座上拘束地起身。
喜荷愣一下,再次露出甜甜的两点笑涡,“没别人,姐夫还叫我‘太后’?”
齐奢避开了女人拂向他胸口的手,向后退半步,固执道:“太后。”
喜荷的身体开始变冷,笑容亦冷却,“摄政王。”
“臣在。”
“看着我。”
齐奢不得已地调目对视,喜荷审视着他,两丸浓黑的眼眸饱含了气愤怅怨,“自我病愈后,六月至今整整半年,三番四次地召你入见,你却屡屡推脱,为什么?为什么躲着我?”
第121章 醉太平(11)
“臣虽身为近支亲贵,到底仍是外臣,敦睦亲谊只应在年节时。早年臣出入内宫,实属为与外戚王家周旋的无奈之举,今既大患已绝,皇太后再召见外臣不合祖宗家法,甚不相宜。”
“摄政王回复太后的官话,我听到了。现在我想听一听,姐夫回复喜荷的私语。”
齐奢将两眼看向他处,停了停,带着一脸的疲于陈说,“喜荷,你我之间趁为时未晚,该当拨乱反正、亡羊补牢,断不可再行苟且。皇上一天大似一天,万一有天勘破此等丑事,你叫一国之君如何自处?臣相信,没有人比太后更懂得替皇上着想。”他缓缓自袖内摸出一件什么,捧到她鼻下,“太后的殷殷情意,恕臣敬谢不敏,完璧归赵。”
喜荷呆呆地接过那样东西,是一条龙凤帕,她曾含泪带血地亲手把它系在他的手腕上。这帕内还留着她的血和泪,但他就这么把它还给她了。完璧归赵。
齐奢退行几步,返身即走,不留一分余地,只留下满室的奢华空寂。喜荷捏着帕子凝立在原处,她终于明白,这男人对她早已冷却的热情并未因政变中的生死与共而有分毫改变,他接受邀约,只为了与她当面分手。一旦独夺大权,再不需假手于一名深宫中的妇人,他就将她束之高阁、弃若敝履。喜荷再一次想起齐奢曾对她许下的誓言,原来他只许下了义,至于情,绝口不提。丝丝点点计算,偏偏相差太远,纷纷扰扰作嫁,春宵恋恋变卦。仿佛是整天整地冰沁的雪全降落在她头顶,同时却有一股子热气自底下难耐地蒸腾而上。于是,喜荷就是这一位看起来姿态庄重、双手执握着龙凤丝帕的贵妇;于是,喜荷就是这一尊手攥着自个的血和泪的、爱欲的冰雕。
大雪越飘越重,变成了天宽地广的一道白幕。在初露端倪的暮色里,隔绝了谁,又庇护了谁。
冬日里天道短,又有雪,酉初时分天色已尽黑。齐奢出慈宁宫后照例往乾清宫为齐宏宣讲政事,又在崇定院批过公折,便乘暖轿自东华门一路出崇文门,回到泡子河边的如园。到了近香堂,却只有几名丫鬟围坐在熏笼边做针线,一见他都丢了手内的活计,解带的解带、宽衣的宽衣。
齐奢只左右一暇,“娘娘呢?”
萃意一头解去他腰间的平金荷包、汉玉佩件,一头眼一翻。幼烟则双手捧着错金带钩,和顺一笑,“娘娘中午起来就带着照花去‘不尽廊’赏雪了,这会子估摸着也快回了。”
不多久就传入叽叽咯咯的笑声,只见青田和照花一前一后地跑进来,青田披着件大红猩猩毡,观音兜在脑后半挂着。“咦,你今儿倒早?”
照花穿着貂颏满襟暖袄,亦向着齐奢羞甜一笑,叫了声“王爷”。
齐奢见二人发髻散乱、满身残雪,不由放开了手里的邸报,“怎么弄的?”
青田欢天喜地地笑着,推了照花一把,“原好好坐着看雪景的,偏这小蹄子要堆雪人,我好心陪她,她却拿雪球砸我。”她发角上有一抹浮雪,一晃就融了。
照花的刘海也微带着潮气,分成了一缕缕的直披到眉尖,“分明是娘娘你先耍坏,捏了个雪球塞来我脖子里,我背上到现在还湿着呢。”
青田更是乐不可支,一支凤戏珠的步摇欢响做一片。
齐奢的眉仍硬邦邦地皱着,嘴边却漫起了柔软的笑容,“你们俩都赶紧洗澡去,非着凉不可。”
“阿嚏!”
小半个时辰后,青田便裹着件素锦浴衣缩在屋角的罗汉床里,连连地打着喷嚏。齐奢依然是边皱眉头边发笑,两手里拿着块大手巾替她擦拭着湿濡的长发。
猫儿在御趴在他胸前,朝这边拧脸叫一声。
婢女红蕖端上了一只青花碗,一笑而退。
青田将碗捧在膝头,浅尝辄止。齐奢一瞥间,不无好笑地问:“红糖姜汤你也嫌苦?”
青田却置若罔闻,单缓缓地抬起头,一一环视过房间里的雕红宝座、铜托牛角灯、堆纱画、大镜屏、古铜花尊、定瓶、鼎炉、笋凳、小佛橱……骤然间,就有一股奇异的感情涌起。她曾在北京城最著名的销金窝里拥有整整半层楼,她曾去到过西山、香山、北海……每一处最豪奢的宅邸与别墅,她在算也算不清的华丽房间中笑过、醉过、与人同眠过,但这千万万万的房间却没有一间能庇护她、安慰她、为她遮去头上的风雪,没有一处曾经是她的——
“家。”宛如展开一片风景般,青田向齐奢展开了双眸,眸子红如映日荷花,花,就自她眼波的流盈间挨挨挤挤地往外开,“这是不是就叫做‘家’?”
经过了许久许久许久的静默,她又打一个小喷嚏,尔后前探了身体,将一手摁上他膝头,含着最为柔软而闪耀的一种笑直望而来,“谢谢你。”
齐奢揩头发的手顿在那里,双眼直凝进青田的眼底,笑了笑。说真的,他也并不知什么叫“家”。他居住的地方是大得走到死也走不完、但每一步皆须如履薄冰的“国”,父和母仅仅是政治版图上敌对的两级,妻和子是图纸下隐现的一痕陈年血渍,而人世无非是另一座紫禁城,数以万计的心房里兜兜转转,越庞然,他越觉得孤单。直到遇见她。
她的心,是他这有缺陷的双腿迈进过的最好的处所,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卷起灵魂的铺盖卷,安居乐业,爱屋及乌。属于这心房的一切他都乐于去珍惜去打理,为的就是,在精疲力竭的一天后,在冷雪凄凄的夜空里,沏一道茶坐在窗边,欣赏窗外她眼中的一片荷塘,艳阳里接天潋滟。
“不谢。我给你的,就是你给我的。”
齐奢知道青田懂得他的意思,他笑着凑近她,抵着鼻尖轻轻一触。腿间忽起一声叹息,只见在御满爪子都挂着从他锦衫儿勾下的金线,再咬也咬不开,急得乱打滚。齐奢下望一眼,淡淡地眼一抬,重新在青田头顶擦动了两手,“一会子记得给这厮剪指甲。”
家的屋檐上素雪绵绵,好似恩爱的韶光,恨不得一夜白了头。
9.
雪一来,三九腊月也就跟着来了。十二月初二是青田的生日,管家孙秀达令人将如园以喜绸喜布装饰一新,珠帘绣幙、桂楫兰桡。正日上,段二姐等登门贺寿,远心殿又开了一整日的戏。晚上齐奢早早就回来,另在扇厅张筵替青田庆祝。如园的上百仆婢从仪门直跪到厅中叩首行礼,又抬了许多的雀儿鱼儿在塘边放生。玉楼宴罢,青田叫照花取了一只鎏金百花盘来,盘上是六只堆绣的扣合荷包。
“幼烟、萃意、晓镜、月魄、红蕖、紫薇,你们六个是王府里王爷身边的人,原就不同一般的侍婢,身份特殊。这几个月劳你们在如园服侍我,大家都辛苦了。我也没什么可谢的,一点儿小小心意。”
幼烟立时率众跪倒,“服侍娘娘乃是奴婢们的本分,娘娘重赏,实不敢当。”
座上,齐奢笑一声:“娘娘赏你们的,只管收下。”
幼烟不便再辞,称谢领受。
出得厅来,六人分别打开荷包,见里头各装着一只翡翠戒指,通体碧绿,戴在手上直如一曲绿水绕指,是难得的上品,霎时全喜得笑逐颜开。
“段娘娘可真是大方,就连府里头继妃赏人也没有这样大的手笔。”
“论起大方,真没人及得上这位娘娘。上个月我老娘过生日,这五六年在王府里也没得着过一天假,偏在如园中娘娘听说了,专程派车送我回家,叫八个小丫头跟着,还送了我一身簇新的大毛衣裳,在家里头姊妹跟前别提多长脸了,那样好的出风儿,她们连见都没见过。”
“这些倒也罢了,难得是娘娘的为人,生得这样美,又在这样的盛宠之下,还如此亲切雅重,没一丁点儿的傲慢脾性,对咱们也和气。”
“是啊,前几天我没留神把娘娘妆台上的一大瓶法兰西香水给打碎了,那香水全北京城就两瓶,还有一瓶在宝庆公主那儿,就是娘娘不心疼钱,也心疼少了样儿罕物,那还是她特特管王爷要来的呢。我想着这乱子可大了,谁料娘娘竟反过来安慰我,叫我别怕,等王爷回来闻见一屋子香气问起来,娘娘还帮我掩饰,说是她自个打碎的,倒叫王爷说她巴着巴着要来又不爱惜,好好数落了两句。你们只扳指头算算王府里那些个鼻孔朝天的嫔妃主子们,谁是有这份体贴下人的心的?”
第122章 醉太平(12)
“嗐,我不就在旁边嘛!我还记着娘娘说咱们几个都生得这样娇弱,却十来岁就离开了父母给人做丫头,看人脸色吃饭,若做主子的再不疼惜些,那不太可怜了吗?头先王爷调咱们出来,我想着这位段娘娘的出身还一百个不乐意,听见这话我却想了,娘娘不也是小小年纪就被卖到那种地方,看人脸色吃饭吗?她也是身不由己呀。她能体贴咱们,咱们怎么就不能体贴她呢?何况她虽然以前是倌人,规矩散漫些,可每每行事贵气翩然,倒很让人尊重。不怨王爷喜欢,我都忍不住喜欢呢。”
正说得欢畅,陡起一声重重的冷笑。萃意在一壁拿指尖捏着那翡翠戒,轻蔑地晃一晃,“说起来,王府里除了王爷和几位妃子娘娘,也就算是咱们了,上下见了都得称一声‘姑娘’,连那些个姬人小主也是不能比的,合着你们的眼皮子就这样浅?一个戒指就买得动你们替那婊子大吹大拍?哼,既这样,刚才在厅上就该说了出来,眼下人家又不在,说了也听不见,岂不白费这一番肉麻?”
诸人当中要数萃意的出身最好,也最为得宠,除了幼烟与她相好,还能说得上几句外,其余几人都不敢当面得罪她。只是这话实在太难听,那四人听不过,全黑了脸不吭气。紫薇年纪小,却是极有机变的,骨碌着眼珠子笑一笑,“萃意姐姐,我们原是小家女儿,哪像你,父亲本就是当官的,不把这些看在眼里。只是我想着,成色这样好的戒指,又是一式一样的六个,段娘娘就是再有积蓄,怕一时也拿不出,多半是王爷赏给她的。咱们就算是领了王爷的赏,高兴高兴又有什么不对呢?我瞧姐姐头上这金簪子也是去年王爷单赏给你吧,只这都大半年了,来来去去还是老戴着,也怪寒碜的,今儿借段娘娘的光又多了个戒指,也能天天戴着念着王爷的恩,姐姐本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动起气来?”
这话连消带打、绵里藏针,气得萃意美目倒竖,抬手照着紫薇的脸就撂过去,“好你个下贱东西,你不过是孙秀达拿几两银子从人伢子那儿买来的,难道我堂堂的官家小姐倒赶不上你,要你来阴阳怪气地教训我?你两眼可别让米汤糊住,放亮一点儿!以后再敢顶撞我一言半语,看我不把你下半截打下来!”
紫薇的地位虽不及萃意,也是娇贵惯了的,几时挨过嘴巴子?即时颜面血胀,跺着脚大哭起来,“你是官家小姐,我是人伢子买来的,横竖也不过‘促织癞蛤蟆——都是一锹土上人’!你今儿又不是爷的小老婆,就是爷的小老婆,也还轮不上你来打骂我!”
萃意更是暴跳如雷,“什么大老婆小老婆,府里的顺容婉三妃也不过就是小老婆,你说话仔细些!”
“我可没说过三位娘娘主子是小老婆,是你说的!别个儿都是爷的小老婆,只有你萃意是大老婆,也不知是爷几时纳彩问名迎回来的!”
“你个小母狗,你再说一句试试?”
紫薇见萃意又扬起了手,倒直把脸伸到她手边去,“你打你打!索性拉了我去段娘娘跟前逞脸子,在这儿黑咕隆咚地撒风算什么本事?”
晓镜、月魄和红蕖早已从后头拽住了紫薇,死劝活劝着走了开去。独留下幼烟,带着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瞪住了萃意,“你要我说你多少回?总这么掐尖要强的,和其他人也就罢了,紫薇她们小,又是自己人,你何苦和她们咬群?今日已不比在王府里,我瞧段娘娘早盯上你了,你少任性,别最后闹到王爷跟前大家难看。”
萃意昂首冷笑,“我还盼着闹到王爷跟前呢,谁怕谁!”她手一扬就把戒指远远地摔开,几声脆响后那翠色就丢失在夜色中,无迹可寻。
再有大半个月便是廿四小年,街头巷尾都是办年货的、扫窗囱的、宰猪羊的、贴门神的、油桃符的……如园中也人人忙着剪窗花、挂红灯,青田还自个动手绞了许多红结一一结起在屋中的水仙花株上,处处是扑面而来的喜气。
但当齐奢进门看到这些时脸色却很不好,青田问,他只推说累了,对着她和颜一笑,“你吃了没有?没吃就陪我吃点儿。”
“我吃过了,不过难得你有胃口,再陪你吃些。”青田亲手替他褪了身上的银针海龙裘,一根根纤毛水滑油亮。
齐奢的夜宵素来简单,只五六样精细菜点。他遣开侍女,与青田安闲对坐,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今儿做什么了?”
青田端了盅鹌鹑羹,笑靥微开,“写了三张字,练了两首曲子,吃了半坛杏脯,还有想了一天——”她轻轻地点出一指,指在他鼻前。
齐奢笑一笑,往她碗内搛一块酱瓜。
青田把手放来他的颊边擦两下,手指上的双色碧玺甲套如几道雨后轻虹,“瞧你,这样辛苦,笑都有气无力。嗳,我今儿学了个笑话,讲给你听?”
待他又语默一笑,她便清清爽爽地开口道:“说是一个村子里有一家大户,富甲一方,大户只一个独生儿子,生的是丰神迥别、文才武功,到了娶亲的年纪,媒婆几乎要踏破门槛。说来也怪,这公子放着那些家世才貌样样出众的千金小姐不要,偏挑中了家里厨房的一个烧火丫头。这丫头就是村里头贫家的女儿,姿色也平平,并无过人之处,可公子就是一心认定了她,下了极厚的聘,非要讨来做媳妇。大户没奈何,也只能随了儿子。新婚之夜这天,洞房之后,新人夫妇睡去,睡到半夜新娘突然惊醒。公子问她为何,新娘说做了个怪梦,梦见一条生疮的癞皮狗饿得朝她呜呜叫,她心生怜悯,就丢了它一个馒头,谁知那狗就跟上了她,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最后居然跟进了新房里,还要和她一起上床。她一吓,就醒了。听到这里,公子叹了一口气说:‘我打小就做一个梦,梦见自己上辈子是一条癞皮狗,饿得快死了,结果有个女人给了我一只馒头。那天我偶然里瞥见你,一眼就认了出来,你就是我梦中之人。’”
听到后一半,齐奢已仰首大笑不止,“如此说来,你这梦中人,上辈子也必定给过我这癞皮狗好大一只馒头。”
“岂止,”青田眯细了两眼带笑斜睐,“依着爷这样待我,指不定是两个大包子,还是羊肉馅的。”
齐奢知青田是有意逗他开怀,欢悦地笑着,也抬手在她脸上拍一拍,“坏东西。”
一时饭毕,二人移坐于天泉舍。齐奢伏案批阅公折,青田陪伴一侧,新烹着一瓢古井水。水渐渐地腾起了泡沫,有微微的沸声。此时,不妨齐奢突然置笔道:“明儿我就不回来了,过年这一段都会待在王府,大概得到十五。”
青田愣了一愣,垂下眼,见水已涌泉连珠、嗤嗤冒烟。她在迷蒙的烟水里抬起眼,向他展颜微笑,“应该的,你这几个月都耽搁在这里,阖家团圆之日原当回去的。”
齐奢有一阵没说话,而后他把两手握住了大椅的扶手反反复复地摩挲着,不知凝视着哪里说:“这才是家。”
青田不曾答言,她将滚好的水注入杯中,尖着嘴吹开了澶然的茶香,含笑捧予他。
香气未在齐奢的手间散尽,鎏金飞花的熏笼边,青田就已捂住了小腹,面色煞白。他忙叫人去取和胃丸,一壁把她温在怀里,焦色盈眉,“好一时不见你犯了,怎么好好的又疼起来?”
她强自笑一笑:“怪我自个贪嘴,今儿吃杏脯吃多了,才又陪你吃了些东西,想是一时积住了,不打紧,吃一丸药就好。”
到这一天睡时,青田已然止痛,两人也依然在被中亲密地相拥。但毫无情由地,谁也不再有亲热的欲望。
睡到夜半,齐奢被一阵细碎的哭声惊醒。他哑着声唤青田,唤了好几声才明白她是魇在梦中。连在她背上拍几拍,拍醒来,她仍旧是咿呀幽泣。他问了又问,急出一后背的汗,“真是急惊风撞上你这慢郎中,到底怎么了哭成这样,你给句话成不成?”
青田声哽气堵,两手紧紧地拽着他寝衣的两胁,“我、我才梦见又被你送回了槐花胡同,妈妈逼着我接客,说你别等了,三爷不要你了。那梦好长、好真……”
亦不知有没有听清她含混的泪音,齐奢只沉涩一叹:“你瞧你,我一说要走,你就又是胃痛、又是噩梦,叫我怎么放心?”
怀间有索索的衣响,她拉起他袖裾蒙住了自己的脸,“又不是做生意的时候留客,万般矫情。与你走不走不相干的,不过是白天和照花说起了以前的事儿,夜有所梦也是有的。”
第123章 醉太平(13)
她拱了拱,低头抵在他心口。齐奢觉得她像把匕首。
第二夜他便没有回来,之后除了叫周敦送过几回香珠手串、贡缎衣料……也再未踏入过如园。青田与齐奢本是夜夜苦短、一刻千金,冷不丁拆开,一个人拥衾对影,愈免不得把照花留在身边,夜间或对弈说笑,或调琴鼓瑟。即便这样,每当躺回到那足有一所房间宽大的床上,她总是会双目大张,有一些幽深的静思像是对面猫儿的眼,盯住她,发出莹莹的绿光。
至年三十这一夜,齐奢又派周敦送来了打赏下人的金叶子金锞子、酒席所用的茶点果品,还带了一席话,絮絮叮嘱她务必要好好过节。青田笑收了恩赏和关切,送走周敦,就在近香堂暖阁的大炕上开了一桌酒,令照花、幼烟、萃意、晓镜、月魄、红蕖、紫薇几个大丫鬟也卸去正装上炕陪席,又叫开了园中酒窖珍酿的金华酒,一一斟满,“此酒有绍兴酒之清而无其涩,有女贞酒之甜而无其俗,我是极爱的,大家尝尝看。”
几杯酒下肚,众女便不拘主仆之分,取了象牙签子玩起了占花名,玩过一轮,竟干脆揎拳掳袖地搳起拳来。琼筵坐花,羽觞醉月,哀丝豪竹,添酒回灯,倒也十分有年节的喜意。就连萃意也不比寻常的冷傲,和左右谈谈笑笑的,一手举杯欹在月魄的肩头,胸口的一挂银锁脆声轻振。
“瞧啊,叫她声‘娘娘’又怎么样?哪位正经‘娘娘’过年连男人的面儿都见不着,要和丫鬟们同席辞岁?只是苦了我们,往年在王府里的除夕之夜那是何等排场热闹,现今跟着个见不得人的,也得窝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过寒年。”
她声音不算大,其他人又正捉对拇战,吵吵闹闹的,但毕竟全围在一张大桌上,一言一行都在人眼皮子底下。月魄不敢接口,斜目窥过去,却见那头的青田似乎并未听见,只顾着和幼烟贴耳说什么。月魄松了口气,一把夺下了萃意的酒杯,“你就少喝两口、少说两句吧。”
其时,一个小丫头转进来,立在炕下禀道:“娘娘,外头说屏架设吊都已安好了,请娘娘出去看放烟火呢。”
一支丹砂挂珠钗垂在额前晃两晃,青田绽齿微笑,“走吧,咱们都出去瞧放花炮去,也散散酒。”
于是一切的杂音都被“哔啵”之声所掩盖,光色迷幻的烟花下,一张张花样的颜容随之短暂地一亮,便堕入了黑暗。